瀏覽清凌貼吧成了蘇小糖每天晚上的習慣,也成為她搜集清凌環境污染相關資料的途徑之一。她在貼吧裡看到了許多批評甚至詛咒清凌市委、市政府的帖子,但讓她意外的是,帖子中居然還有寫給田敬儒的感謝信。
其中一封信是一位大學生寫的,信中寫到:
坐在電腦前,走進清凌貼吧,我想說說咱們的好書記——田敬儒。也許有人會說,我這是在作秀,是「馬屁精」,如果你這樣說,我不會辯駁,但是請看完我的故事,再下結論,好嗎?
我是一名大二的學生,幾年前,父母雙雙下崗,急火攻心的母親身患重病,臥床不起。為了供我讀書,為了給母親治病,父親一個人扛起了家庭的全部重坦。他到處打零工,幹過許多份工作,在路邊賣過炸串,做過家政,當過搬運工、電焊工……只要是能掙到錢,父親什麼活都干。即使是這樣,家裡的日子過得也是緊緊巴巴。當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父母既高興又發愁,高興的是他們的兒子沒有讓他們失望,發愁的是怎麼籌集巨額的學費。無奈之下,父母把房子賣了,全家人租住在一間小小的平房裡。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我利用暑假到建築工地做起了搬運工。
沒想到,全家人的命運在工地上發生了改變。市委書記田敬儒在視察建築工地時發現我,便把我叫到了身邊,問:「小伙子,看你白白淨淨的,不像個建築工人啊?」我回答:「我是來做短工的,給自己掙點學費。」田書記問我怎麼回事。我把家裡的情況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田書記面色凝重,當場記下了我的名字和聯繫方式。
這次偶遇令我十分激動,我在心裡盼望著,說不定田書記會幫助我,會給我的人生帶來轉機。但轉念間又想,市委書記事情那麼多,工作那麼忙,估計早把我這茬兒給忘了。沒料到,僅僅過了幾天,田書記就為我家解決了最低生活保障問題,還幫助我父親找到了工作,安置了住房。我也得到了「寒窗助學」等一系列的幫助。
我想對大家說,我跟田書記素昧平生,卻能夠得到他這麼大的幫助,這讓我很感動,更讓我們全家感受到了黨和政府的溫暖。這份溫暖是實實在在的,也是貼著心肝的。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陽的光輝,一件小事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品德。我想說,我要說,田書記,您是清凌百姓的好書記!
××大學××系薄旭電話:139××××××××
還有幾個以老退伍軍人的口吻發的帖子,說的也是田敬儒。
笑星在小品裡說道:人最痛苦的事,是人死了,錢沒花了。而最最痛苦的事,是人活著,錢花沒了。我們老哥幾個就是最最痛苦的人,人活著,生活卻沒有了保障。我們都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可是我們也曾經年輕過,曾經光榮過,我們把自己的青春、熱血都獻給了祖國,身上還殘留著當年在戰場上留下的炸彈碎片和傷疤。但是由於生活困難,我們成了社會的累贅,被社會所嫌棄。我們也不想舍下這張老臉,但是我們要生存,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去上訪。市委書記田敬儒瞭解情況後,認為我們這些老退伍軍人反映的情況事出有因,晚年生活困難,要求政府給予一些幫助也在情理之中,於是指示民政部門進行了安排。現在我們的生活得到了安置,終於可以安度晚年了。感謝田書記,讓我們知道黨沒有忘記我們這些老軍人……
在董文英眼裡,田敬儒是一個與企業家稱兄道弟的官僚,唯利是圖;在受助大學生和老退伍軍人眼中,田敬儒卻是一位親民愛民的好書記,有情有義;在曹躍斌的話語裡,田敬儒一直在關照董文英,仁心仁愛。那麼,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有著怎樣的政績觀,有著怎樣的為官準則?他對清凌環境污染事件有著怎樣的想法……蘇小糖在心裡畫下了一個個問號。
看完貼吧,蘇小糖照例寫下了日記。
NO.2心情指數:★★★☆☆
距離真的會產生美。待在北京時,總覺得北京堵車不好、空氣不好、人多不好。現在卻覺得北京哪兒都好,老胡同好、全聚德的烤鴨好、內聯升的布鞋好……樣樣都好。
特別想吃老媽包的餛飩,薄得透亮的皮兒,沒有一星肥肉的餡兒,還有飄著香菜和紫菜的湯兒,真是饞人啊!
在清凌也聽不著梅老先生的《貴妃醉酒》了,要不這時老爸準會端著大茶缸,哼著:「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多美的戲詞呀,這麼些天沒聽著嘍,心裡空落落的。
也不知道老爸、老媽這時候幹什麼呢。我和小粒都不在家,他們會不會覺得無聊?估計不能,老媽那張嘴一定閒不住,現在可能正「批評指正」老爸呢!老爸又會滿臉堆笑地聽著。她是有話就得說出來的人,可為什麼不肯告訴我身世的真相呢?老媽和那個男人的合影被她藏哪兒了呢?
多久沒收到賀翔的郵件了……真是沒用,好好的,怎麼又想他了呢?
唉……
蘇小糖的寓所在清凌的市中心,是一處即將改造的老樓,各家各戶拼了命地擠佔著公共地盤。舊式的樓道裡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物件,酸菜缸、鞋櫃、廢瓶爛罐,像個雜貨鋪,更像個舊物市場,一走過總會擔心碰到什麼「定時炸彈」,引發出一連串的叮噹響聲。
只有蘇小糖的門口素素淨淨,不只是門口,兩室一廳的內部也很簡單,裝修的樣式是十年前的,屋內的設備也是舊有的。唯有淡粉色的床單、玫瑰紅色的筆記本電腦昭示著,這個房子現在的主人是個女孩子。
儘管這樣,蘇小糖的自我感覺仍然不錯。要知道,父母辛苦了一輩子,在北京也只有一套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而且據說這片小區已經納入了清凌市棚戶區改造範圍,社長崔明打算再為蘇小糖找一處更好的住所。
金貝貝突然出現在蘇小糖的寓所。她一進門就環顧起裝飾簡單的房間,說:「小糖,你也太虧待自己了。估計你這房間在駐地記者中能排第一,不過……得是倒著數的。」
蘇小糖被金貝貝的話給逗樂了,說:「貝貝姐,您說話真風趣。這房子是報社提供的,我也懶得打理,乾乾淨淨住著舒服就行了。」
金貝貝說:「什麼叫舒服?」她的屁股在床上狠勁地顛了顛,「瞧這床,估計得有個五六年的歷史了吧?硬邦邦的。這套沙發,一看就是便宜貨,明兒都換了。咱別說什麼國際品牌,清凌這兒也沒有多少國際品牌,全友、喜夢寶之類的國內品牌總有吧?還有,小糖,你在清凌來來回回地跑,得有台車,採訪辦事都方便。」
蘇小糖說:「您說的我也喜歡,可報社沒提供,我自己又沒那個資本,想得越多,失落越多。」
金貝貝說:「為什麼不敢想?敢想才能敢做,敢做才能實現。再說了,什麼叫資本?你的記者證就是你的資本。你得充分利用自身擁有的資源,提高自身的生活品質。當官用權提高,做生意用利潤提高,當妓女的……呸!我們當記者的就得用手中的筆、照相機和攝像機提高。」
蘇小糖略帶譏諷地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記者證有這麼大的作用。」
金貝貝說:「你還是當記者的時間短,時間長了就明白了。就說你現在的採訪選題——環境污染問題,你要是去採訪,肯定能寫出轟動性的新聞,肯定能受到領導的表揚,估計還能得點兒獎金。可你想過沒,各家媒體的駐地記者為什麼不採訪、不調查、不寫這方面的稿子?你以為人家都沒看出來這個問題,還是以為人家寫不好這樣的選題?錯!大錯而且特錯!不說別人,就說我,我一早就注意到這個問題了,準確點是兩年前就注意了,可我不能也不會為了那點雞毛蒜皮的利益去得罪清凌市委、市政府、市委宣傳部,要不我還怎麼在清凌混?換個角度說,要是你跟污染企業談談環境問題,再跟主管部門商量商量,那能得到多少好處?哪邊多哪邊少,哪頭輕哪頭沉,這賬你算過沒?」
蘇小糖牽動了一下嘴角,說:「看不出來,貝貝姐研究得真明白、真透徹!」
金貝貝說:「明白啥?我也是吃虧多了才想明白的。有權不使過期無效這句話,對記者同樣適用。」
蘇小糖看了看手機,說:「貝貝姐,我還有點事兒,得出去一下,要不改天我們再聊?」
金貝貝說:「那我就先走了。」推開門,又轉回頭叮囑蘇小糖,「你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如果你不是朱麗的同學,這話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咱們都是外地人,又都是記者,在清凌算是最親近的人了。你信姐的話,環境污染的選題,你先放放。有些事,你初來乍到,不好意思張口,抹不開臉面伸手,姐替你辦就是了。回頭咱就把這床、沙發,還有別的東西都換了。本來待在清凌這個小城市就夠憋屈了,咱們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樓梯間傳來金貝貝高跟鞋的卡卡聲,蘇小糖有點反胃的感覺。
攘外不易,安內亦難。
火災事件之後,利華紙業被責令停產整頓。到了這時,江源仍舊是蹤影不現,穩如泰山。
田敬儒已經火冒三丈了,偏又連續接到群眾的舉報電話:利華紙業仍在繼續生產。
對田敬儒來說,這無異於火上澆油,他臉色鐵青地靠在辦公椅上,雙目微閉。春日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在身上,他卻沒有感到一絲的暖意,只覺得一根根刺扎進了大腦,這裡疼一下,那裡痛一下,讓人不得安寧,而這所有的疼痛似乎都是利華紙業引起的。
利華造成污染事故,市委、市政府背黑鍋;利華引發火災,市委書記、市長撲進火場;利華造成負面影響,市領導八方調解,四處討好。責令其停產整頓,居然成了一紙空文!難怪人們傳言,依仗著其是清凌利稅最高的企業,依仗著安置了千餘名職工,江源成了清凌市裡橫行的螃蟹,不但橫行,還要吐著沫地招搖過市。江源真把市委、市政府當做利華紙業的管家、負面事件的遮羞布了?
以前提起污染問題,江源總像是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口口聲聲,信誓旦旦,總說企業如何從源頭抓好治理,如何投入重金更新設備,如何強化企業內部管理。每次去視察,看到的景象果然也如江源所說,一派井然有序的場景,污水處理設備轟轟作響。可清凌江的污染狀況卻達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引來了群眾刺耳的謾罵。
利華紙業仍在繼續生產的舉報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這個江源簡直是無法無天了,必須讓相關部門查一查,看一下情況是否屬實。田敬儒猛地睜開眼睛,拿起辦公桌上的固定電話,按下了一串號碼,電話還未接通,他又把電話放了回去。
沉思了一會兒,田敬儒再度按下了一串號碼,這次他是讓市委辦公廳通知何繼盛、曹躍斌、環保局局長柳映青、環保局常務副局長任洪功,說:「二十分鐘後到市委辦公樓下集合,統一乘坐一台麵包車。誰有事,讓他們直接跟我請假。」
秘書們不敢怠慢,急忙通知自己的上司。而被通知的所有人都提出了一個同樣的問題:啥事讓田書記這麼急?秘書自然是一問三不知。
越是沒有答案,就越想知道原因。大家提前登上了指定的麵包車。
田敬儒走出市委辦公樓,還沒進入車內,就聽到何繼盛問:「田書記搞的什麼名堂?神神秘秘的。」
車內無人應答。一個是市委一把手,一個是市政府的一把手,都是清凌市的最高首長,惹不起、碰不得的人物,別說眾人同何繼盛一樣不知情,就算是知情,誰又敢說,誰又能說?在這種情勢下,保持沉默是最好的自我保護的方式。
田敬儒上車後,車內更是一片寂靜。他坐好,回頭環顧了一下,說:「突然把大家叫到一起,是因為我這幾天接到了舉報電話,說利華還在繼續生產!我們今天就要突擊檢查一下,看看情況是否屬實。」
何繼盛說:「利華不是停產整頓了嗎,怎麼可能還在生產呢?這話純屬造謠嘛!」
柳映青說:「洪功啊,你……不是,我們不是下達了停產整頓通知書了嗎?他們沒執行?」
任洪功說:「通知書下了,火災當天就下了,利華也書面匯報了停產整頓情況。」
曹躍斌也跟著說:「田書記,他們已經停產了,當天就下通知了。」
田敬儒繃起面孔,說:「通知下了,可你們誰到利華看過實際情況了?我們做工作就是下通知、聽匯報?工作不能這麼幹,領導也不能這麼當!」
車內鴉雀無聲,眾人連呼吸聲都壓得低低的,生怕弄出火星,點燃空氣中瀰漫的爆炸物,不小心成了書記的炮灰。
何繼盛的電話突然一陣爆響,他嘟囔了一句:「這他媽的新手機,還不會調鈴音了!」手裡卻按下了拒接。
曹躍斌說:「何市長,要不我給您瞧瞧?」
何繼盛瞪了曹躍斌一眼,低頭接著按手機。
任洪功衝著何繼盛撇了一下嘴,像是嚥下了一句話,轉頭望向車窗外。
田敬儒看了何繼盛一眼,一言不發。
只有柳映青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田書記,您別急。」
田敬儒在後視鏡裡正好看到柳映青。柳映青個子不高,肚子極大,彷彿倒扣了一口鐵鍋。最有特點的是他的頭髮,頭頂已經成了不毛之地,卻將周圍的頭髮留成長長的一縷盤繞上去掩飾,用刻薄的說法是「地方支持中央」。此刻他正抬起手,在頭上繞著,生怕頭髮垂下來。田敬儒點了點頭,示意聽到了柳映青的話。再有三個月柳映青就到退休時間了,他遇事不爭不搶,只求平穩著陸。工作上的事,十之八九都推給了任洪功。對這位部下,田敬儒是氣憤中夾雜著憐憫,憐憫中又摻雜著無奈。
車至利華紙業,逕直開到了生產車間。眾人魚貫下車,田敬儒走在最前面,何繼盛跟他差著半步的距離,任洪功跟在柳映青身後同樣差著半步的距離,曹躍斌則選擇了中間的位置。
田敬儒第一個走進了車間。造紙設備如同沉睡了一般,巨大的身軀紋絲不動,沒有了往日的喧囂和熱鬧。十幾名工人待在車間裡,或打掃衛生,或來回走動,不時將目光掃向田敬儒的方向,只是誰都沒有走到近前。
何繼盛挺直了胸脯,指著巋然不動的生產設備,說:「明明是停產了,還有人說三道四,疑神疑鬼,虛假舉報,欺騙組織,一定要讓相關部門好好地查查,堅決制止這種造謠污蔑的行為。」
曹躍斌附和著說:「可不是嘛,田書記每天工作這麼忙,還有人開這種玩笑,太不像話了!」
田敬儒沒有理會他們的說法,逕直向前,伸手碰了一下機器,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你們摸一摸,這機器還燙手呢!難道是我們來了,機器就加了溫?」
何繼盛臉色微變,說:「這……太不像話了!怎麼回事?」他指著一位工人,「快把你們經理找來,就說市委田書記來檢查工作了。」
曹躍斌半信半疑地說:「不……不能吧。」伸手放到機器上,又嗖地抽回來,抖動了幾下,「媽呀,太燙啦!」
柳映青、任洪功,還有隨行的秘書們都上前摸了摸,一個個咧嘴咋舌。
生產車間的空氣頓時凝固住了,大家面面相覷,繼而又都膽怯地望向田敬儒。
聞訊而至的生產經理氣喘吁吁地跑到田敬儒面前。「田書記,您來了?」
田敬儒拍了下機器,冷笑道:「你們就是這麼停產整頓的?」他環顧了一下眾人,視線在何繼盛身上定格了幾秒,「江源消息還真是靈通啊!」沒等眾人說什麼,他大踏步地走出了生產車間。
半個小時後,印有多部門公章的一紙封條貼上了利華紙業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