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傳來幾聲急勁的呼嘯聲,隨即有短促而沉悶的慘叫在靜夜中迴盪,然後便是死一般的靜默。
風紅手中的束衣刀一卷,九尺柔刃在身邊帶起半個弧圈,在這一勢護身劍法下,客棧二樓的窗欞裂為節節碎片,風紅自己則輕盈地躍出窗口,盈盈立在前院的空地中央。
她知道危險迫在眉睫,也顧不上管葉羽和謝童,好在葉羽的筋脈被她盡數封死,而謝童那點功力根本不在她心上。
周圍一片黑暗,只有一勾下弦月的冷光從風紅擊破的窗戶中投射進來,把客棧中照得青光隱隱。謝童打了個哆嗦,偎在葉羽身邊微微發抖。
「小謝,莫非是你們終南山的高手?」葉羽輕輕捏住了謝童的手。此時他無法凝聚劍氣,和常人也並無什麼區別,所能做的也不過讓她稍稍安心而已。
「本該是。」謝童苦笑著,雙臂抱住了葉羽的胳膊。她也知道如果是終南山的人趕來救援,大可不必用這種詭異的手法,而目前周圍情勢看起來確實頗為異常。
「跟我下樓去。」葉羽低聲道。
「我們逃走麼?」謝童忽然想了起來。她是被窗外的慘叫一聲嚇得懵了,這才回過神來,如果真有強敵窺伺在側,那麼趁風紅自顧不暇的時候,兩人正可以偷偷溜走。
「是敵是友還不分明,」葉羽搖頭道,「先看看有什麼變化。」
他感覺遠比謝童敏銳,深知方纔那個漂浮在窗外的黑影雖然轉瞬消失,卻絕非幻覺。那股透窗而來的寒氣不是終南山的純陽罡氣,也不是崑崙劍宗的凜冽劍寒,讓人心底深處別有一種恐懼。既然知道對方來者不善,也就不敢倉猝逃走,否則以他現在的身手,但凡有一兩個高手偷襲,幾乎是絕無生路。
「嗯。」謝童被嚇得怕了,所以也格外聽話,扶著葉羽的胳膊一步一步往樓梯下挪。
「啊!」謝童忽然從地下跳起來,撲進葉羽的懷裡死死抱著他。
此時葉羽也明顯感到腳下踩到了什麼,軟綿綿的似乎是個人。他矮身去摸,心裡猛地一震,緩緩站起身來。
「死了,」葉羽怕嚇到謝童,壓低了聲音,「剛死不久。」
「怎麼會有死人?」
葉羽沒有回答,只摟住謝童的腰,扶著她一步一步從二樓走下,借助窗外的微光摸索著前進。以他的耳力,居然沒有聽見房外有任何動靜,這具屍體出現的不可謂不奇怪。不過相比之下,整間客棧的住客和夥計都無影無蹤,卻更是匪夷所思。方才窗外透進的那股陰寒忽然從他心裡升起,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黑暗中一點小火苗忽地騰了起來,竟是起於謝童手中一張硃砂描畫的符紙。
「不要點火!」葉羽低聲吼道。敵人或者就隱藏在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見,或者敵人還未必敢冒險偷襲,可是一旦點火,卻會暴露自己。
謝童打了個寒戰,忽然明白了葉羽為什麼吼她,呆呆地持著符紙在那裡站了半晌。火苗幽幽,周圍沒有一絲動靜,葉羽和謝童卻各出了一身冷汗。
「我怕嘛。」謝童嘟起嘴,有些嗔怪的神色。
「別怕。」葉羽輕輕拍拍她肩膀,「點燈。」
謝童在南天離火真融上的修為,也就剛剛夠點個符紙,燒只木片,要想照亮周圍是絕不可能。好在就著符紙上的微光,他們看見面前的桌上正有一隻桐油小燈。謝童點亮了小燈,隨著火苗跳起,她才微微鬆了口氣。葉羽用指甲挑起燈芯,燈火照亮了周圍一片。他凝神看向左右,卻聽見謝童驚恐地尖叫一聲,死死地撲進了他懷裡。葉羽一把抱住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寂靜的客棧中。
瓷製的小燈「啪」地一聲落在地上碎了,燈油潑灑出去,被芯草上的火苗點燃,火光中,住客和夥計都現身了,只不過他們都成了屍體。
葉羽目光所及,竟有七八具屍體在客棧樓下,有的像是還在吃麵的客人,有的是趴在櫃檯上的夥計,有人手持一隻酒碗倒翻出去,酒水潑了一地。無一例外,這些人的臉上都像被塗了一層鮮血,瞪大的眼睛裡,還留著臨死前極度恐懼的神情。
「這……這客棧裡的人……都死了?」謝童的聲音帶著難以克制的顫抖。
葉羽沒有說話,可他心裡明白謝童說得不假。時值深夜,樓上多數客人想必都入睡了,打開每間客房,恐怕都會看見面色血紅的屍體。
「好毒的手段……」葉羽聲音嘶啞。
他面前桌上趴著的似乎是一對母子,兩人共吃一碗湯麵。臨死前的姿勢看去,是母親拿筷子挑了一筷子面送進孩子嘴裡,似乎是吹涼了才喂孩子吃,怕燙著孩子。而就在吃那口面的時候兩人竟然同時毒發而死,母親一頭栽在桌子上,孩子卻死死地咬住了筷子,嘴裡噴出的熱血把幾根麵條淋得血紅,有如地獄的惡鬼口角掛著長長的血涎,偏偏那張娃娃臉上至死都留著年畫阿福那種憨憨的模樣。
葉羽心下一陣慘然,又是一股大怒,手一緊,捏得謝童幾乎喊了出來。
「葉羽,葉羽,」謝童慌張地搖著他的胳膊,卻看見葉羽呆立在那裡,眉梢微微挑動,眼角竟擠出一縷殺痕,心裡也是畏懼到了極點。
葉羽微微鎮住心神,正要拉謝童離開,卻忽然聽見一陣「呵呵」,彷彿是人壓在喉嚨裡的聲音。
「還有人活著!」他心裡一動,扭頭四顧,才看見一個夥計趴在櫃檯上,雙手如同雞爪一樣痙攣著探出,一雙眼睛瞪得彷彿眼珠都要落出眼眶外,那低低的聲音卻是從他喉嚨裡發出的。
他把謝童護在身邊,一步搶上扶起了夥計,他眼看那個夥計也是垂死,只想在他臨死前探出一點消息。可是一觸夥計的雙肩,葉羽大驚,那夥計的雙肩僵硬,半點餘溫也沒有,眼瞳裡一片渾濁的死白,更沒有半點生機。他扶起夥計的時候,他喉間的嘶嘶聲卻是更清晰了,彷彿還有最後一口氣卡在喉嚨裡,夥計顫顫地張開嘴,彷彿要和葉羽說什麼。
「什麼?」葉羽急忙湊上前去。
這時他忽然聞見了夥計嘴裡傳來的一股腥氣!葉羽往後退了一退,他在崑崙山月照山莊冰雪晶瑩的環境中長大,少近污濁,這種閃避完全是出於本能。
一道烏風從那夥計的嘴裡直射出來,就在葉羽退後的瞬間,烏風就偏了幾寸沒有落到他臉上。可詭異的是那道烏風竟然一彈,又縮回了櫃上,稍稍停頓,再次彈出,依舊是射向葉羽的面門。
這次是謝童快了半步,她一把抄起身邊的一隻算盤擋在了葉羽面前。那道烏風「啪」的一聲打在算盤上,竟然緊緊纏住了算盤。葉羽定睛一看,才看見那是一條烏黑的小蛇,身子盤在算盤間,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逼了過來。
「啊!」謝童一聲驚呼,她也是這才看得清楚。
這蛇卻似乎對聲音更為敏銳,聽得謝童一聲驚呼,它扭頭就從算盤上彈開,竟然臨空直射謝童的嘴巴。
葉羽再也顧不得驚恐,他劍氣雖然滯澀,但手法還在,劍指一併,迅捷地截住了烏蛇的脖子。那條烏蛇的力氣卻遠超葉羽的想像,它脖子分明已經被葉羽鉗斷,可是身子擰動,竟從葉羽的指間滑出一寸,扭頭一口咬住了葉羽的食指。它這一咬雖然勉強,卻在葉羽的手指上生生撕下一小塊皮肉。
葉羽忍著疼痛,手指再次發力,這次勁道之強,徹底把那蛇的脊骨壓碎。同時他上前一步,將蛇狠狠地摔在地下的油火中。
又是一陣令人心膽俱喪的「嘶嘶」聲,那烏蛇在火焰裡瘋狂地跳動,彷彿極其畏懼火焰。油火雖然不熱,卻瞬間點燃了它身上的油脂,一堆火焰越燒越旺,直到最後烏蛇徹底化作一堆灰燼。
「嘶」的一聲火焰滅盡,客棧裡再次寂暗如死。謝童大哭一聲撲在葉羽懷裡,葉羽一把抱住她,再不知道說什麼好。
束衣刀的薄刃在地上輕輕掃動,風紅一雙雪白的弓鞋在院子中央的浮土上印下淺淺的腳印。那棵老榆樹仍在自在地搖曳,穿越樹葉的風中卻有一絲令人心寒的氣息。
靜,一切都靜得詭異。院子一側的柴房門口,掌櫃的和七八個夥計全趴在地上,身上無不插著數枚黑翎羽箭。那陣箭雨的強勁讓人側目,除了將掌櫃的和夥計們釘死在地上,竟連柴房的木柱也震動了,一側的木柱被箭雨催倒,柴房的半邊坍塌。可偏偏周圍靜得沒有半個人影,院子的一側便是池塘和樹林,那方小池塘中倒映月色,波光澄澈。
風紅清秀的眉峰一振,忽然揮動束衣刀剁入土中,低頭靜靜地站在院子中央,一動不動地面對著月色。
她心知正有絕強的敵人窺伺在一旁,不過以明尊教五明子的實力,任何對手也不敢掉以輕心。敵人諸多詭計,無非是有了埋伏要她入彀,她以靜制動,卻正是水部武功的精髓。
池塘中的一尾游魚似乎被什麼驚動,輕輕一擰身子划水掠開,「嘶」的一聲弦聲破空而來。
有如嗚咽有如歎息,那操琴的人一張馬尾琴弓輕顫,兩根琴弦奏出的卻是千里大漠萬載長風。那張琴絕不同於中原的胡琴,聲音嘶啞卻帶一股淒厲,聲音卻更響亮,在淒厲中隱然見雄渾。那人的琴聲更是獨有異域的風神,雖然清寂單調,卻有如孤行的惡狼在對月長嘯,瀕死的野馬掉頭離群而去。
風紅低頭轉動手中的束衣刀,青冷的刀刃中映出一人獨坐在池塘邊的半山坡上,也不知道從何處得來一張椅子,單那份傲然獨坐的氣勢,就足以叫人側目。
風紅無語,心裡也微微一顫。雖然那操琴的人琴中毫無殺意,可那股蒼涼淒厲之意始終卻是她所聞所未聞。此人既然敢在這裡動手,無疑是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身份尤然敢於巍然獨坐如此,無疑是心裡有極大的勝算。如果說是上陣搏殺,此人單單一張琴,就已經佔了上風。
琴聲終於娓娓而落,彷彿那獨嘯的狼又帶傷遠去,樹林中有人在叩一張小鼓,一記鼓聲伴著琴音,散入緲緲空茫。
「叛逆不降麼?」那操琴之人起身笑道。
就在他揮手戟指風紅的時候,風紅的紅衣如火,飄飛起來直掠向他。雖然隔著池塘,可是風紅一動,殺意卻隔著數十丈直撲到他面前。
「賊子敢爾!」那人竟是冷冷地一聲大笑。
隨著他笑,風紅背後忽然騰起丈餘的飛灰,一共五道,有如凝聚的煙柱一般騰起,五個暗紅色的影子在飛灰中出現,隨即如五道紅箭那樣,從四周逼向了風紅。就在同時,老槐樹上兩襲暗紅衣也是撕風而來,那兩個藏在暗處的高手從高處落下,為求一擊必殺竟然反蹬樹幹,落下的威勢直如五嶽壓頂。
「好!」風紅在那人大笑的瞬間也忽然轉身,束衣刀的刀刃劃出一道飄逸的弧線,僅僅一弧而已,但是卻有一層一層的水勁從她的劍勢中蕩漾出去,逼近的七人無一例外地感覺到身陷渦流中,被一股柔勁憑空推開數尺。
八人幾乎是一齊落地,七條暗紅色的影子圍繞風紅,風紅束衣刀在地下一劃,已經畫下了徑長九尺的一個圓。那七個暗影竟都是身披紅衣的西藏喇嘛,只在袖口間露出淡黃色的裡衣,胸前垂下瑪瑙串成的佛珠。七人姿勢均不相同,有如金剛伽藍的造像,雙手展開露出胸前的空門,甚至單腿獨立,臉上都是怒相,彷彿猙獰惡鬼,和中原武術迥然有別。風紅也見過藏傳喇嘛黃廟中的佛相,知道這七人雖然都面目猙獰,卻是模仿明王的憤怒相,只有降魔的威勢,卻並無半分邪意。
「你是誰?」風紅身邊的七人中,領頭那枯瘦喇嘛低聲喝問道。
「不知道我是誰?諸位為什麼要殺我?」風紅頭也不抬,只是凝視刀鋒。
「你是什麼?」那枯瘦喇嘛愣了一下,又一次喝問。
「不知道我是什麼?諸位為什麼要殺我?」風紅又是淡淡地反問。
她冷漠之餘卻銳利詞鋒,那喇嘛漲紅臉「呵呵」幾聲,掙了片刻竟然再沒說出話來。
其實喇嘛本來也知道風紅是明尊教的高手,但是驚詫於風紅的一招出手,不由得要問她的師承和來歷,可是他漢文學得勉強,只知道問些簡單的句子,師承來歷這些詞在藏文他是清清楚楚,說漢文他卻彷彿一個結巴,以前似乎學過,可話在嘴邊就是吐不出來。心中一亂,觀想中的本尊形象就有些縹緲,楚布寺的大喇嘛都是修大手印一派,武功法力都來自觀想中的本尊,本尊越是清晰,功力也越強,於是靜心觀想也就是第一位的。他知道不能再想漢文,也只好鉗口不語,剩下的幾個喇嘛修為還不如他,縱然漢文比他好些,也不敢隨便在強敵面前走神。
那小山坡上獨立的卻是一個錦衣的青年,衣領袖口裹著一層華貴的裘皮。他那身短袍本來是蒙古人騎馬的裝束,可他身形修長,卻多了一分飄然俊逸。此時他微微一笑,手持一枝金紕長箭擊打著自己手心道:「明尊教五明子,泉州妙水堂主人,大師小心。」
他這聲囑咐有如廢話,可他鎮定的聲音傳來,一眾喇嘛居然都心神平復。風紅心裡一動,她已經覺察出那個青年似乎全無武功,卻能幫七個修為驚人的僧人安穩心神,完全是憑了他自身的鎮定。他無疑是這裡的領軍之人,有他在場,喇嘛們就多了一個強助。可惜風紅此時要殺他,卻難比登天了。那一招她和喇嘛間似乎只是各自用氣勁彈開對方,堪堪打了個平手,不過喇嘛們那股沛然大力卻已經佔了上風,只是水部勁道「流水千山」層層疊疊,喇嘛以為她後勁無窮,才不敢追擊。此時她在地下畫下「縛露那陣」,乃是明尊教傳自西域的所謂「水陣」,已經是全力自守的陣勢。她自身功力並非遠超葉羽,只是那日在船上借漩渦的水勁同時施展縛露那陣,一舉封住葉羽「十萬風雷」的極剛劍法,才得以一輯而中擒獲葉羽。
雙方忽然都靜到了極點。風紅垂首不語,七個喇嘛手持各色降魔法器,有如七尊明王塑像。風紅蘊集在縛露那陣上的層層水勁彷彿在慢慢蕩漾出去,周圍的喇嘛也都感覺到陣中守勢極其強勁。他們遠自西藏而來,修的是密教降魔神通,對於明尊教的功夫並不熟悉,所以也不願輕動,只等風紅心神變動的時候才一舉出手。越是魔高道高,出手也就更是凶險。孩子打架,縱然傾盡全力也難以分出勝負,可普通武師拿一把缺牙刀,便能趁敵人一時分心取人性命。修為到了風紅和楚布寺「本願七金剛」的境界,比的就是心志而並非武功本身。
一陣微風來,似乎連風絲在束衣刀刀刃上掃過的聲音也能聽見,青年遠遠看著,濃眉下的瞳子閃閃發亮,一線冷光凝聚。
「吱呀」一聲,客棧的門卻開了。喇嘛們和風紅的身形彷彿都一震,就要出手,卻又生生壓住。風紅眉頭一皺,領頭的枯瘦喇嘛狠狠地看向從客棧中走出的葉羽和謝童。葉羽手上被蛇咬傷,疼痛外更有種冰冷的寒意。謝童心急如焚,急著帶葉羽去看蛇醫,又急著離開滿是死人的客棧,卻沒料到出門就撞見了雙方對峙,正是生死關頭。
喇嘛和風紅也苦不堪言。風紅的內力真氣都凝聚在周圍一圈中,彷彿一層氣界,縛露那陣縱然是極強的防守陣勢,卻也極耗內力。而喇嘛們在風紅的壓力下不但要作本尊明王的姿態,更要努力觀想,時間久了更是心神俱疲。葉羽一出門,眼看雙方就要突破靜勢全力出手,偏偏仍然有一分顧忌,死死忍住,如同內急不能去茅廁一般,甚感滑稽,,也難怪枯瘦喇嘛勃然大怒。
此時,一個身披明光鎧的軍士悄悄走出樹林,伏在青年的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青年目光仍在葉羽和謝童身上,只是微微點頭。
「是官府的人!」謝童眼見那個軍士的裝束,忽然驚喜起來。她在開封也是一方人物,和開封官府以及元朝軍中的不少人物都有交情,一眼就認出了那身明光鎧正是元朝官軍的服飾。
「哦。」葉羽淡漠地應了一聲,犀利的目光掃過,彷彿刀子一樣割在那青年的臉上。
謝童看他的神色,心神一動,恍然大悟。客棧裡的人如果並非風紅所殺,那麼就只有這批身份不明的官家人物,能夠為緝拿一個明尊教首領而橫屍一片。官府的手段和明尊教的手段,只怕也分不出什麼高下優劣。葉羽縱然不曾自比俠客,眼見這幕慘劇,卻是不能不怒火攻心。
「這兩個是什麼人?」青年低聲問道。
「尚未查明。」那軍校道,「只是二人一路和明尊教逆賊同行,應該也是邪教的叛逆。」
那青年沉吟不語。軍校看他眼色,緩緩抽出了腰間的鐵臂弓。此時葉羽已經折斷牆壁倚著的一張竹片,手中大約三尺,正是一柄劍長。他名家弟子,持劍在手,即使沒有劍氣也別有一股氣勢。那個枯瘦喇嘛目光向他飄了一瞬,分明是擔心他出手破壞了相持中的「降魔本願陣」,卻苦於在風紅的壓力下無法分神。青年對著軍士點了點頭,他已經下了決心,無論葉羽是誰,都不能破壞他的大事。
一聲淒厲的箭嘯,那軍校張弓搭箭轉瞬射出,箭已經到了葉羽的眉心。軍校久經沙場,一兩條人命根本不在話下,所以出手未留一點餘地,竟是狠戾到了極點。如果葉羽還能催動劍氣,這普通的一箭自然不在他的眼中,可他此時充其量也不過一個劍招精妙的普通武師而已,沒有崑崙雪煞天那股沛然劍氣,手中竹劍終究不能隨心所欲。謝童一聲驚叫,卻無可奈何地看著那支黑翎箭就要穿透葉羽的額頭。
縛露那陣和本願降魔陣的對峙終於崩潰。風紅竟然自破陣勢,束衣刀的青氣一顫再顫,在空中夭矯如蛇,同時束縛在縛露那陣中的水相之力全部傾向守護在一側的兩個喇嘛。趁那兩個喇嘛大喝一句梵文,全力結印守護的時候,風紅從二人中間穿過。她居然比黑翎箭的去勢更快,束衣刀彷彿一條蛇,在空中銜住了那枚長箭。但僅僅這一瞬間,她背後的五個喇嘛攻勢如山,逼得她不得不回身守禦。束衣刀在五個喇嘛的法器間急震,一陣金鐵交鳴,火星在夜裡分外耀眼。
謝童眼看風紅只差一瞬就可以截住長箭而未果,最終箭還是釘在了葉羽眉中,眼前突然漆黑,耳邊一片寂靜,彷彿整個天地間再無一點生機,人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一隻胳膊忽然攬住了謝童的腰,有人抱著她猛地閃到了一旁。
「葉羽!」謝童竟然來不及掙扎,只是伸手出去似要挽住什麼,極其淒厲地喚了一聲。
「是我!是我!」那個抱住她的人居然毫不避諱地把她摟在懷裡,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
那熟悉的感覺讓謝童忽然明白過來,她死死地掐住那人的肩膀,抬頭看見葉羽那雙清亮的眼睛,竟是葉羽自己剛剛帶著她閃開喇嘛兵刃上的銳風。謝童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的「哇」一聲大哭起來,死死抱住了他。葉羽此時閃在牆角,扭頭一看原來所站的地方,地下竟有一枝斷為碎片的黑翎箭。他眉心垂下一絲鮮血,卻只是輕微的皮外傷。風紅那一劍雖然沒有留住羽箭,劍鋒的銳氣竟已經把羽箭摧毀,那枚羽箭看似射到了葉羽的眉心,可是就在箭簇要扎進去的時候,箭桿和鐵簇都忽然勢盡崩裂。
葉羽暗自驚歎風紅那一劍的絕妙,扭頭看見八條人影和無數的劍光銳風交集在院子中央。生死一線的時候,居然是明尊教的妖女救下了他,眼前閃過那夜風紅在船裡彈琴的神態,不知怎麼,他竟微微了歎了口氣。
此時的風紅正在無邊的苦戰中。
救葉羽那倉猝間的一劍,雖然絕妙,卻也是絕險。枯瘦喇嘛在喇嘛中的修為最高,手中一對混鐵降魔杵,他持杵揮拳,拳上的勁道臨空射出數尺,就在風紅截住羽箭的時候,她背後也被拳勁掃中。喇嘛「摩柯龍王神通」在楚布寺中名列第一,他持杵完全是為了觀想,畢生神通都在一雙拳頭上。龍王本是佛經中護法的部眾之一,極其強悍,不過中原釋教武功和西藏黃教武功都有無數以龍命名,只取它強悍之意,所以「摩柯龍王神通」並非什麼絕世功夫,翻作漢文就是一套簡簡單單的「大龍王拳」。不過那個枯瘦喇嘛剃度的時候被上師認定資質太差,不肯傳他其他密教神通。他只得了一套摩柯龍王神通,於是他苦練了五十年,幾十萬遍打下來,竟然終於看見心中的本尊立相,方得大手印功法的真髓,開了天眼,打遍整個楚布寺弟子再無敵手。他自己的上師眼看如此,羞愧得無地自容,乾脆還俗回家了。楚布寺的大活佛卻收他為弟子,名列本願七金剛之首,在藏民眼中成為說不清是人是佛的大喇嘛。
風紅被他彷彿空虛卻又渾然無破的拳勁擊中,只覺得那股拳勁直侵到經脈中,出手的力道竟然難以為繼。而那個枯瘦喇嘛一招得手,降魔本願陣威力更盛,七個喇嘛無一不是出手銳風如刀,一應鍾、棰、劍、金剛輪、血骷髏碗等法器施展,就如七個十臂金剛。不過那枯瘦喇嘛其實也未必好受,他那招「龍王拳」也有一小半勁道被風紅護身的氣勁推回,那股侵脈噬骨的虛弱讓他也暗自難以支撐。風紅受傷之下,防守依舊滴水不露,此時她一柄束衣刀展開,刃上劃出的道道青痕連綿不斷地封住喇嘛的招式。本來她手持長刃不利近身惡鬥,可是喇嘛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機會逼近,卻又被她以真氣彎曲束衣刀,壓刀鋒反折破解。更何況風紅艷色傾城,本願七金剛中尚有幾個中年喇嘛,自認修為還不到,不敢捨身逼近女色。
枯瘦喇嘛心中焦急。他剃度五十年,本以為神通大成。那青年不遠萬里欲請他為上師,遠赴中原降妖伏魔,他也頗感受人禮遇,就要辭別活佛獨自東行。不料活佛卻硬是要他把本願七金剛的六個師弟都帶上,只說怕外道邪魔太過強悍。枯瘦喇嘛很是無奈,大有牛刀殺雞的感慨,不過也無可奈何。一行七人帶著青稞酥油,遠行兩年才來到中原,本來準備就在這一戰大顯神通,誰知道卻碰上了風紅。他也和青年手下的一眾高手過了幾招,覺得中原武功不過如此,誰知道和真的魔教對上,卻是七人齊上也戰不下一個妖女。他本性鈍拙,如此一想自以為大悟,原來中原佛法盡滅,正道衰微魔道猖狂,所有高手都在魔道中。越是這麼想越覺得原來活佛自有先見之明,自己輕入魔境只怕是凶多吉少。早知道中原群魔猖狂,佛家弟子怎可留在西藏那世外桃源獨自享樂?枯瘦喇嘛心中大恨,後悔不但該把宗師請來,最好是讓整個楚布寺的大小喇嘛一併入中原降魔。想到最後,連那尊世尊的等身相也應該搬到中原來,即便如此還怕魔道勢大。他越想越是可怕,一身冷汗大出,連武功也打了折扣。
他眼神轉動,看見葉羽正在一邊運氣破關,心裡更是大驚。只須一見葉羽提劍的姿勢,想必劍術也是絕妙,怎會避不開一枝羽箭。再一轉念,領悟到原來葉羽是受了內傷,提不起勁道。現在這女邪魔正強,那邊的邪魔又蓄力養傷,等到真是兩個邪魔一起出手,只怕勝負就難說了。
「妖女是拖延我等,等那魔頭助陣!」喇嘛心裡大驚,「中原邪道不同凡響,我們七個師兄弟都中了邪魔的計策!」
「先取那養傷的邪魔!」枯瘦喇嘛一旦下了決心,急忙大袖一揮,喝道,「擋住這妖魔女!」
他自己一聲斷喝,揮舞鐵杵,直撲向正在運氣療傷的葉羽。此時葉羽身在牆角,正是弓箭的死角,那青年看風紅全力救他,也認定葉羽正是可以拿來威脅風紅的籌碼,於是令那個軍士張弓搭箭逼住了死角,卻並不急於射殺他。風紅的束衣刀得了這個空隙,忽然震開周圍的法器,趁著枯瘦喇嘛出手,一刀直逼他背後。那六名喇嘛來不及回氣,又一齊迫向了風紅背後。八個人一齊向葉羽那方向出手,排山倒海般的氣勁直逼到葉羽和謝童身上。葉羽只覺得那股勁道幾乎要壓斷他全身的骨骼,一咬牙,拚死摟住謝童的腰衝出牆角,雙臂用力,狠狠地把謝童推了出去,獨自一人留在枯瘦喇嘛的攻勢下。
「葉羽!」謝童力氣遠不如他,一個踉蹌摔倒在那個坍塌的柴房前,幾乎又要哭出聲來。
眼前只有無數的青芒變幻,葉羽的一身白衣忽然混入了喇嘛的暗紅和風紅的火紅中,誰也看不清多少的水紋一瞬間盪開,周圍彷彿一層水幕扭曲,九尺長的束衣刀居然將所有喇嘛迫退出去。風紅橫劍自守。葉羽為那陣強烈的氣勁壓迫,艱難地半跪在地下苦苦支撐,抬頭卻看見一道血痕出現在風紅的胳膊上,她的衣袖也裂成碎片落下,露出肌膚勝雪的臂膀,而那七個喇嘛各自結印防守,顯然也在那一招中吃了虧。
葉羽在闖入的瞬間感覺到巨大的壓力從四面八方而來,幾可揉碎他的骨骼,壓毀他的內臟。他竭力轉身,揮舞手中的木片,要做最後的抵抗。可是楚布寺的密教神通帶著彷彿龍王降世般的可怖力量,葉羽親眼看見七個喇嘛只不過凌空對著他揮拳,可是那根木片竟然扭曲起來,如同被虛空中巨大的手揉成一團。而後,木片忽地迸裂為千千萬萬的碎片。
他要救謝童,已經有死志,可是在死生變化的瞬間,他心底也只剩絕望。即便他可以全力出手,也不過僅能抵抗這些喇嘛中的一人。他曾經驕傲,自負崑崙山的劍氣無雙,而今看來,也只不過是井蛙觀天的自負。
風紅瞬間出手逼退喇嘛。葉羽的雙腿已經支撐不住,他一個趔趄跪倒在地,幾乎無力再站起來。他低低地喘息幾聲,看清了眼前那雙沾滿塵土的白弓鞋。他意識到自己是面對著風紅跪倒,那股性子裡的孤傲又發作起來,於是堅持著抬起頭,和風紅冷冷地相對。
喇嘛們再次回歸守勢,七人圍成圈子,緩緩地旋轉,手持法器姿勢變化,警惕地尋找進攻的機會。
葉羽看著風紅的眼睛,他忽地發現風紅的眼睛是極深的黛色,像是色目人般的華麗,可是卻沒有感情,枯寒的感覺竟有幾分像魏枯雪迫發劍氣的瞬間。風紅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一絲血痕乍現在她的胳膊上,那是她的皮膚忽地裂開,而後那道小小的裂紋向著四面八方延展,只不過瞬息之間,一條細緻如玉的胳膊像是硬木被燒裂,遍佈猩紅的紋理。
血迅速地彙集到她的手腕處,一滴一滴打落在泥土裡。
風紅漠然,束衣刀緩緩畫圈,再次布下了縛露那陣。枯瘦喇嘛心中歡喜,這一次的縛露那陣已經遠沒有上次那樣重重疊疊的柔勁,上次他面對的是汪洋大海,這次卻不過是靜謐的小湖。
風紅手腕抖動,束衣刀振得筆直,指著葉羽的喉嚨。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風紅這時會對葉羽動手。謝童一口氣接不上來,嘶啞地大喊:「你這個妖魔女……」
葉羽卻不說話,只是強迫自己直視風紅的刀刃。
「我要死了,留下你,終究是我們明尊教的禍患。對不起。」風紅用低到只有葉羽能夠聽見的聲音說。
萬物俱寂,風在樹梢吹過,秋葉嘩嘩地落下。
「你解了我身上的禁,我幫你退敵。」葉羽忽然說,他的聲音清晰,無一人不聞。
風紅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搖頭。
於是葉羽也不再說話,只靜靜地盯著束衣刀的刀背上風紅的眼睛。
謝童摒住了呼吸,只覺得心被一隻巨大的手捏著,隨時發力,就會崩碎。
那一瞬間,長達千百年。
束衣刀忽地揚起,清波有如大海,飆射向空中。落葉和斷枝在這一刀的氣勢下紛落如雨。風紅轉身,把背心留給了葉羽。葉羽恍然愣了一下,緩緩站了起來。他還不明白剛才那一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崑崙山蕭瑟冰冷的劍氣已經從他的丹田生發,沿著經絡向著全身漫溢。
他拾起身邊最像劍的一截斷枝,走過去和風紅背對而立。
兩個人忽然間形成了幾乎完美的攻守,葉羽立起斷枝,斷枝上的霜色緩緩生長。
謝童微微鬆了一口氣,一跤坐在地下,低頭卻看見了柴房門口的屍體。七八具屍體相枕,分明是那些夥計急衝出來的時候被迎面的箭雨穿成了刺蝟。那些屍體下,就壓著那總是一臉微笑的店掌櫃,額上仍留著那一抹黑色的面巾。看著他死去的臉上尤然帶著一點笑容,依稀有幾分幼時的模樣,謝童心裡一陣酸楚,忍不住眼淚垂落,又想大哭一場。那店掌櫃譚同玄其實也是終南山的弟子,只是從小資質有限,不但不能歸在蘇秋炎門下,連李秋真也只當他是尋常弟子。他和謝童卻是少年時的相識,從小就逗謝童玩,直到終南修道的時候兩人也總是東奔西跑著尋開心。結果蘇秋炎固然不在乎謝童胡鬧,李秋真卻不允許弟子如此浪蕩,譚同玄終於有一天惹出了禍事,被李秋真痛斥而後趕下終南山。靠著謝童的求情,李秋真才並沒把他逐出門下,只是派到江浙一帶作為接應。終南山養活無數了道士,產業自然也不少,這片小客棧就是其中之一。譚同玄打點生意傳遞些情報,卻是再不能和謝童通消息。謝童偶爾也會想起這個師兄,不過茫茫江湖,他又隱姓埋名,謝童當然也找不到他。
今日不意在這裡遇見,謝童聽了兩句他說話,心差點就跳了出來,那些鬥嘴的瘋話都是兩人以前經常說的。葉羽以為謝童會大怒,卻不知道謝童喜在心頭。她知道譚同玄道術上資質不佳,不過腦袋靈光聰明刁滑,只要他能把消息傳遞到師門,就不愁沒有高手救援。可是如今卻是譚同玄自己準備趁夜救人,偏偏遭遇了這些官家人物,被一陣亂箭射死。
想到譚同玄以前對自己的好,一瞬間,謝童眼淚一滴一滴就落了下來,竟是不由自主想拔開那些屍體去摸摸他的臉。
她的手還沒碰到譚同玄的臉,人卻愣住了,不過只是片刻,她立刻使足力氣擰住了譚同玄的鼻子:「我叫你還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