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飯前一個鐘頭,海星號每個公寓的一垛牆上,都有一塊地方變成了一個大電視屏幕。居民們得到通知,30分鐘之後,有重要事情宣佈。
「這不過是我們經歷的第三次總動員,」等消息的時候,麥克斯對尼柯爾說,「第一次是我們剛到此地不久,第二次是決定要把居住地點分開的時候。」
「這次又會有什麼事呢?」馬利烏斯問道。
「估計咱們可能會知道搬家的詳細情況,」麥克斯答道。「至少多數人是這麼謠傳的。」
到了預定時間,鷹人的面孔出現在屏幕上。「去年你們全部甦醒,又從拉瑪號搬來之後,」鷹人說,同時額頭上也飄動著彩色光帶,「我們說過,這艘飛船是你們的臨時駐地。現在就準備把你們遷到其他地方,那兒的生活條件比這裡好得多。」
鷹人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說,「大家不是都搬到一個地方,海星號上的居民,大概有三分之一要遷往運載號,就是上周前就停在諾德號附近的那艘扁平大飛船。再過幾個鐘頭,運載號就會完成在諾德號的使命,飛到我們這兒。今天晚飯後,凡是要搬到運載號的就全部過去。
「遷往諾德號的也必須在三四天內搬完,誰也不能留在海星號上……我想強調的是。兩個地方的住宿條件都非常好,比這艘飛船當然要好許多。」
鷹人停了十五秒鐘,似乎是要給聽眾足夠時間去品味他的講話。「會議結束後,」鷹人又說,「各個公寓的電視屏幕會按公寓號碼順序,反覆播放登船名單,公佈登船方案。閱讀公告非常簡單。如果你的名字或身份證號碼出現在白底黑字的屏幕上,就上運載號;如果名字出現在黑底白字的屏幕上,就留在這兒呆幾天,最後遷往諾德號。
「還要告訴大家,在運載號上,各個物種都有自己獨立的生活區域。沒有物種混合交流,自然,必要的共生安排除外。與之相反……」
「這該讓委員會頭頭們高興了,」麥克斯馬上就評論開了。「好幾個月來,他們一直在煽動完全隔離……」
「……諾德號上的居住環境,會引起物種間定期的交流與活動……將大家安排到兩個地方,就是希望把你們各自安置在最適合自己性情的環境之中。我們根據在這裡,海星號上,以及在拉瑪號上多年的觀察,已經作了精心安排……」
「重要的是,大家必須認識到,一旦安置好,兩個物種就不可能再有交流。為了不造成誤解,我這麼說吧。凡是今晚遷往運載號的,將永遠不會見到遷往諾德號的任何居民。
「如果你分到運載號,」鷹人又說,「就得馬上收拾行李,午飯前作好一切準備。如果你在去諾德號的名單之中,但認為對你的安排不恰當,可以要求重新分配。今天晚上等所有去運載號的都搬走後,我將在餐廳會見想從諾德號遷往運載號的成員「如果誰有問題,會後一個鐘頭,我就在休息室……」
「鷹人跟你怎麼說的?」麥克斯問尼柯爾說。
「跟回答休息室提出同樣問題的二十個人一樣,」尼柯爾答道,「分到運載號的誰也無法更改………只有到諾德號的才可重新考慮。」
「奈是不是因為那個……才徹底崩潰了?」埃波妮娜問道。
「是啊,」尼柯爾說。「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很能控制自己。名單放完第一遍後,她第一次到我們屋裡,我認為她非常鎮定……顯然剛開始的時候,她認為對伽利略的安排是某些辦事員的錯誤。」
「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埃波妮娜說,「我得承認,還沒看到我們其他人都在去諾德號的名單中以前,我的心也怦怦亂跳了一陣哩。」
「肯定奈不是惟一為此感到難受的人,」麥克斯說著,起身在屋裡亂轉。「這事兒可真一團糟,」他搖著頭說。「要是馬利烏斯給分到運載號上去了,我們到底會怎麼辦呢?」
「這很簡單,」埃波妮娜馬上說,「你我兩個都申請跟兒子去。」
「對呀,」麥克斯頓了一會兒說。「我想你說得對。」
「帕特裡克和奈正在隔壁商量這件事哩,」尼柯爾說。「他們把年輕人打發開,在私下商量。」
「剛剛才出了那件事……你認為奈能應付這額外的壓力嗎?」埃波妮娜問道。
「她真的別無選擇,」麥克斯說。「只有兩三個鐘頭來決定了。」
「20分鐘前她似乎要好多了,」尼柯爾說。「輕度鎮靜荊肯定起了作用……帕特裡克和開普勒對她都非常溫柔……我認為奈大半是給自己的突然爆發嚇壞了。」
「她真的攻擊過鷹人嗎?」埃波妮娜問道。
「沒有……她一尖叫,一個方塊頭馬上就制止了她,」尼柯爾說,「但她失去了控制……真沒準會幹出什麼傻事兒哩。」
「見鬼,」麥克斯說,「要是在翡翠城那會兒,你跟我說奈有暴力傾向,我會告訴你……」
「沒有當過父母的人哪,」尼柯爾打斷他的話說,「誰也不懂當媽媽的對於女關心愛護的那種強烈感情。好幾個月啦,奈一直是垂頭喪氣的……對她的行為,我不能容忍,但當然能理解……」
尼柯爾住了口。有人又敲了一下門。過了一會兒帕特裡克才進來,滿臉焦急的神色。「媽媽,」他說,「我得跟你談談。」
「埃波妮娜和我可以到走廊裡去,」麥克斯說,「如果那樣方便的話……」
「謝謝,麥克斯……是的,我會感激不盡的,」帕特裡克吃力地說。尼柯爾從沒見過他這麼難受。
「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只有他和尼柯爾單獨在屋裡了,帕特裡克馬上就說。「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我認為奈太不理智,但我又沒法……」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媽媽,她要我們全都申請重新安排。大家,你,我,開普勒,瑪利亞,麥克斯……我們所有的人……她說,要不然,伽利略會覺得被遺棄了。」
尼柯爾望著兒子。他都快哭了。「他的生活中還從來沒有過這種危機,」她立即想到。「他近十年來才剛剛醒事兒。」
「奈這會兒在幹嘛?」尼柯爾輕聲問道。
「在打坐,」帕特裡克回答說。「她說打坐會讓她平靜,會治療心靈……還能給她力量。」
「她希望你來說服我們其他人嗎?」
「是的。我猜……可是,媽媽,奈甚至沒有考慮沒人會同意她的提議,她相信咱們理所當然會那麼做的。」
帕特裡克顯然很痛苦,尼柯爾希望自己能伸手去撫摸他,撫平他心靈的痛苦。
「你認為咱們該怎麼辦呢?」沉默了一會兒,尼柯爾才說。
「不知道,」帕特裡克說著,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所有執行委員會成員,以及所有搬出普通住房的大多數人,都轉移到運載號的事兒一公佈,我跟大家一樣。也注意到了。我們喜歡、尊敬的人,還有幾乎所有的八爪蜘蛛,都要去諾德號……但我同情奈。伽利略受到孤立,永遠切斷他惟一瞭解的根本制度,想到這一點,她就受不了……」
「如果你是奈。」尼柯爾心裡有個聲音在問,「你會怎麼辦?今天早上擔心會跟本分手時,難道你沒有驚惶失措嗎?」
「……等她打坐一完,」帕特裡克請求說,「你能跟她談談嗎,媽媽?她會聽你的。奈總說她是如何欽佩你的聰明才智啊。」
「有沒有什麼要我特別向她說明的事?」尼柯爾問道。
「跟她說……」帕特裡克搓著雙手說,「告訴她,不應該由她來決定什麼方案對我們這一群人最好,她應該集中精力考慮自己的決定。」
「好建議,」尼柯爾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說。「跟我說說,帕特裡克,」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如果奈決意要到運載號,而大家又不去,你下決心怎麼辦了嗎?」
「是的,媽媽,我下決心了,」帕特裡克馬上說,「我會跟奈和伽利略走。」
尼柯爾把輪椅靠在觀察窗戶前面的一個角落裡。她向大家說明,要獨自呆一會兒。整個下午太傷神,她覺得自己精疲力竭了。
尼柯爾原以為跟奈的談話進行順利,奈仔細聽著她的勸告,沒有多說話。但一個鐘頭後,奈跑到她和麥克斯、埃波妮娜和艾莉跟前大發脾氣,尼柯爾才真的大吃了一驚。
「帕特裡克告訴我,你們誰也不跟我們走,」奈說。「現在我才看出,這麼多年來,我忠心耿耿為大家,得到什麼回報……我把兩個雙胞胎從自己家裡拖出來,是出於對你們,我的朋友們的忠誠……我讓伽利略和開普勒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正常的兒童時代,是因為我對你,尼柯爾,我心目中的模範,無限尊敬和熱愛……而現在,我第一次要求……」
「這不公平,奈,」艾莉輕輕地說。「我們都愛你,對這件事都很關心……我們會跟你和伽利略走的,如果我們認為……」
「艾莉呀,艾莉,」奈說著淚流滿面,在朋友面前雙膝跪下。「難道你忘了我在阿佤倫跟本一起度過的日日夜夜嗎?……不錯,我承認,那麼做,是我自願的;如果本不是你的兄弟,而你又不是我的朋友,我會為他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嗎?……我愛你,艾莉……我需要你的支持……求求你,跟我們走吧。你和尼基起碼……」
艾莉也哭了。面對此情此景,滿屋子人無不落淚。最後,奈一再向大家道歉。
尼柯爾深深吸了一口氣,呆呆地看著窗外。她知道經歷了感情的大起大伏之後,自己需要稍事休息。下午她有兩次都感到心口一陣陣絞痛。「如果我自己不關照自己,」她想,「就是那些魔術般的揉測器也保護不了我哇。」
巨大的運載號這會兒就停靠在幾百米之外。這是一項令人歎為觀止的工程建築,遠比諾德號看起來大得多。此飛船停靠在一側,因此,從窗戶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運載號的上方是一塊長長的平地,星星點點有一些小型設備機組和透明的半球形物體,或者叫原來所謂的「泡泡艙」吧,長寬有序地排列在平頂上。正對窗戶的地方有一個泡泡艙,離平頂表面有兩百公尺高。而其他泡泡艙卻很小。從觀察窗口可以看到十一個泡泡艙的部分情況。下午早些時,運載號開過來的時候,可以看到整個飛船。大家散了數,一共有78個泡泡艙。
運載號的底面內部呈鐵灰色,離平頂表面大概有1000米。整個底面內部呈圓形,稍有起伏。從遠處望去,底部跟頂部相比顯得無足輕重,因為頂部又大又平,至少有40千米長、15千米寬。但靠近之後,便可看清楚,那死氣沉沉的建築內部容積很大很大。
尼柯爾正繞有興趣地觀看,運載號鐵灰色內側靠近表層的一個地方,一個小小的凹口慢慢長大,變成一條長管道。管道靠近海星號。然後又稍稍作了一些調整,就安裝在主封閉通道上了。
尼柯爾對自己笑了。「在我不同凡響的生活中,」她想,「這又是不可思議的一天。」她在輪椅中換了換位置,感到臀部有點不舒服。「希望我能為奈做點什麼,」她對自己說,「但為了伽利略而犧牲大家的利益,實在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她感到有人碰她的手肘,就回過頭來。原來是藍醫生。
「你感覺如何?」八爪蜘蛛用顏色說。
「好多了。」尼柯爾答道,「但今天下午可真夠嗆。」
藍醫生用監測器為尼柯爾作了檢查。
「至少有兩次大的不正常,」尼柯爾告訴自己的醫生說,「我記得很清楚。」
八爪蜘蛛研究了小小螢光屏上閃現著的光帶。「你幹嘛不叫我呀?」她說。
「我想到了,」尼柯爾回答說,「但事情太多……而且我想你也在忙你自己的事……」
藍醫生交給尼柯爾一個裝著淡藍色的液體玻璃管。「喝了吧,」八爪蜘蛛說,「後面兩個鐘頭,我要限制你感情上的緊張反應。」
「運載號開走以後,」尼柯爾問道,「我們還會在一起嗎,你和我?……我沒有仔細看有關你們的名單。」
「還會的,」藍醫生回答說。「我們當中有百分之五十八轉移到諾德號,遷往運載號的八爪蜘蛛中,有一半都是選擇者。」
「這麼說,我的朋友,」尼柯爾喝完藥水後說,「你怎麼看這次大轉移行動呢?」
「我們估計最可能的情況是,」藍醫生說,「整個試驗已經到了一個重要關頭,兩個組今後的活動會完全不同。」
尼柯爾哈哈笑了。「那沒什麼特別的,」她說。
「是沒有哇。」八爪蜘蛛回答說。
按規定要轉移的最後一個海星號居民,從封閉通道去了運載號五分鐘之後,鷹人在餐廳召開了重新安排的會議,共有82個人,9個八爪蜘蛛出席。只有正式要求重新安排的,才允許參加。各物種的許多成員,依然在觀察台上、公共場所逗留,談論告別的過程,或者等候鷹人召開會議的結果。
尼柯爾回到了觀察窗口前。她坐在輪椅裡,目不轉睛地望著運載號,回想著一個鐘頭前親眼目睹的一幕幕情景。離開的人類中大多數高興得像在過節,對再也不在異類當中過日子公開表示自己的喜悅。封閉通道前也有難捨難分的告別場面,但真少得出奇。
伽利略得到允許,有十分鐘時間跟家人、朋友在公共場所告別。這位青年沒有流露什麼感情,帕特裡克和奈一再要他放心,說他兄弟開普勒還在收拾行李,天亮之前,他們全家就會在運載號上團聚。
伽利略是最後離開海星號的人類之一,他後面是一小隊艾雲鳥和姆咪貓。神經網絡材料和剩餘的瑪納瓜給裝在大筐子裡,由幾個方塊頭機器人抬了上去。
「可能再也見不到你們這些物種了,」正在上船的艾雲鳥回過頭來,向觀望者尖叫了一聲再見時,尼柯爾心裡就在想。
「你們大家,」鷹人在餐廳裡開會了,「都要求重新考慮對你們的安排。要求把你們將來的家,從諾德號換成運載號……現在我得告訴你們,這兩個地方的居住條件還有兩點不同。在權衡新的情況之後,如果還是要求重新安排,我們才會滿足你們的要求……
「今天下午我跟你們說過。運載號裡沒有物種間的交流。不但每個物種要隔離在自己的居住地區,而且也沒有任何其他的智能人,包括我所代表的,來干預任何物種的事務。不但現在不管,將來永遠也不會來管。運載號上的物種得靠自己。而與之相反,諾德號這個物種大混合的世界則有人管理。不會像在海星號這兒管的那麼嚴,但總會有人管。我們相信,不同物種住在一起,遠距離觀察和監控是非常必要的……
「第二個不同點最重要。運載號上不會有生育。住在那兒的所有物種,都會患永久性不育症。他們可以得到幸福生活的一切必需品,但誰也不准生育。與之相反,諾德號上就沒有對生育的任何限制……
「請讓我把話講完,」見幾位聽眾想要提問,鷹人就說,「大家還有兩個鐘頭來作決定……如果還想換到運載號,只需要帶上行李,叫大塊頭打開封閉通道就行了……」
開普勒不再想到運載號,尼柯爾一點也不覺得大驚小怪。這位年輕人顯然最初很難定奪,要求重新安排,只不過是出於對母親的忠心。從那以後,整個下午大多時間他都跟瑪利亞在一起。很明顯,他很愛她。
開普勒爭取大家庭每個人的幫助,只怕跟母親爭吵,但事實上卻沒有發生什麼矛盾。奈贊成說,開普勒不應當被剝奪作父親的幸福。她甚至還寬宏大量地提出,帕特裡克可以重新考慮自己的決定。但是,做丈夫的馬上指出,他早已過了生育期,再說,從許多方面說來,自己已經跟伽利略和開普勒當過父親了。
尼柯爾,帕特裡克,奈和開普勒單獨在一間套房裡,作最後的告別。這真是抹不干眼淚,道不完傷感的一天哪!四個人都傷心欲絕。兩個母親跟兩個兒子說再見,永遠再也見不到了。這最後的寫照是一幅動人的對稱畫面。奈請尼柯爾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指引開普勒;尼柯爾要奈繼續給予帕特裡克她那無私的、無條件的愛。
然後,帕特裡克把兩個沉重的大口袋扛到肩上。他跟奈出門時,開普勒站在尼柯爾的輪椅邊,握著她乾枯的手。
門關上之後,尼柯爾的眼淚才如湧泉般奪眶而出。永別了,帕特裡克,她頭都想痛了,永別了熱娜維耶弗,西蒙娜,還有凱蒂。永別了,理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