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和我要到醫院去了,」尼柯爾大聲說。
其他人還在吃早飯。「尼柯爾,請坐下,」埃波妮娜說。「起碼要把你的咖啡喝完呀。」
「無論如何,要謝謝你,」她回答說。「但我答應了藍醫生今天要早一點去,昨天的轟炸傷亡很大。」
「但你太勞累了,媽媽,」帕特裡克說,「而且睡眠也不夠。」
「忙一點有好處,」尼柯爾說,「我一忙,就沒有時間胡思亂想了……」
「咱們走吧,媽——媽,」本走進來,把尼柯爾的大衣交給她說。本站在那兒等媽媽,一邊微笑,一邊向雙胞胎揮手告別。這對兄弟今天特別安靜,伽利略扮了一個鬼臉,本和開普勒都笑了。
「她甚至不讓自己為凱蒂的死而憂傷。」尼柯爾走了一會兒,奈才說。「這叫我很擔心,遲早……」
「她害怕,奈,」埃波妮娜說,「也許害怕心臟病復發,也許為了心智健全……尼柯爾還在否認。」
「得了吧,法國妞,又來你那一套該死的心理學理論了……」麥克斯說,「別擔心尼柯爾……她比咱們誰都堅強。等她有了準備,會為凱蒂而痛哭的。」
「自從心臟病發作以來,媽媽再也沒有去過錄像室。藍醫生告訴他中村遇刺和凱蒂自殺的時候,我覺得媽媽理所當然要去看幾段錄像……去見凱蒂最後一面……或者至少去看看艾莉的情況如何……」
「你姐姐真幹了他媽一件最棒的事,帕特裡克,」麥克斯評論說,「宰了那個混蛋。儘管有人對她說三道四,她可真夠勇敢。」
「凱蒂有許多突出的品質,」帕特裡克傷心地說,「她聰明,有魅力……那就是她的另外一面。」
餐桌邊,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埃波妮娜正要說什麼,大門口突然亮光一閃。「啊呀,」她說,一下子站了起來。「我到隔壁去抱馬利烏斯,空襲又開始了。」
奈轉身對伽利略和開普勒說,「快吃,孩子們……咱們馬上到麥克斯叔叔給咱們修的房子裡去。」
伽利略的臉蛋都變了樣子,「哦,不,又得去呀?」他牢騷滿腹地說。
第一顆炸彈落到這破爛不堪的天幕上時,尼柯爾和本還沒走到醫院。每天都在狂轟濫炸,翡翠城的大半個天幕都給炸沒了,城裡的各個地方都吃過炮彈。
藍醫生迎上前來,馬上把本派到下面的接待地區。「太可怕了,」這位八爪蜘蛛醫生對尼柯爾說。「從昨天開始,已經死了兩百多人了。」
「新伊甸園的情況如何?」尼柯爾問道,「在此之前,我應當想到這一點的……」
「微生物的作用比預計的要慢,」藍醫生回答說,「但已經發揮作用了。總優化師說,再過一天,最多兩天,空襲就會停止。她和她的工作人員已經在安排下一步的計劃了……」
「肯定殖民主義的戰爭不會繼續下去了,」尼柯爾說。強迫自己不要過多考慮新伊甸園發生的情況,「特別不要跟中村的死聯繫起來。」
「我們覺得應當為應付任何突發事件作準備,」藍醫生說。「但我當然希望你是對的。」
她倆並肩走在走廊上,另外一位八爪蜘蛛醫生朝她們走來。本把這位醫生叫做「硬幣」,因為她身上右邊的圓形記號很像新伊甸園的一種硬幣。「硬幣」向藍醫生講述了當天一大早她在選擇者領地外面目睹的可怕場面。硬幣的話,尼柯爾大多能看懂,不僅因為她反覆講了好幾遍,也因為她使用的色彩語言非常簡單。
硬幣告訴藍醫生,要救援選擇者領地的傷員,必須馬上補充醫務人員和醫療器械。藍醫生極力向硬幣說明,就連對付醫院的傷病員,現有的人手都不夠。
「今天早上我可以跟硬幣去幾個鐘頭,」尼柯爾主動提出說,「只要能幫點忙。」
藍醫生看了她的人類朋友一眼,「你肯定自己吃得消嗎,尼柯爾?」八爪蜘蛛問道,「我知道在那兒會很累。」
「我一天天好起來了,」尼柯爾答道,「哪裡最需要,我就想到那兒去。」
藍醫生告訴硬幣,如果她能負責親自護送尼柯爾返回醫院,尼柯爾可以到選擇者領地去幫助她,但最多呆小半天。硬幣同意了,感謝尼柯爾主動提出幫助。
她們一上車,硬幣跟尼柯爾講了選擇者領地發生的情況。「傷員被送到還沒炸壞的任何屋子,在那兒檢查,如果需要,進行急救,再安排車子送到醫院……情況一天比一天更糟糕,許多選擇者都放棄了希望。」
另外。交通情況同樣令人不安。在螢火蟲稀稀落落的照明下,尼柯爾看見到處都遭到了破壞。為了打開南大門,警衛只得把二十多個選擇者推到一邊,他們當中有幾位受了傷,吵吵鬧鬧要進城。車子進了大門,裡面的破壞情況更糟。尼柯爾和她的朋友們曾經觀看過道德劇演出的劇院,現在成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地方,藝術區附近大多建築已經夷為平地。尼柯爾開始感到噁心。我不知道情況有這麼糟糕,她正想著,一枚炸彈突然落到車頂上。
尼柯爾給震出車子,拋到街上。她頭昏腦脹地掙扎著站起來,車子給炸成了兩截,硬幣和另外一位八爪蜘蛛醫生埋在瓦礫下。尼柯爾掙扎了好幾分鐘,想設法夠到硬幣,但最終意識到毫無辦法。又一枚炸彈在附近爆炸了。尼柯爾的小急救箱掉在身邊的地上,她趕緊抓住急救箱,跌跌撞撞拐進一條小巷,去尋找藏身之處。
一個八爪蜘蛛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巷子當中。尼柯爾彎下腰,從袋子裡拿出手電筒。八爪蜘蛛的眼睛不動了。她把蜘蛛側身翻到一邊,馬上看到它後腦袋上的傷口。大量白色的粘液汩汩向外直淌,流到大街上。尼柯爾感到毛骨悚然,差一點就窒息了。她飛快地四下一瞧,想找點什麼東西把死蜘蛛蓋起來。一顆炸彈擊中了不到兩百米外的一幢屋子。尼柯爾站起來,又朝前走去。
她在巷子右邊找到一個隱蔽處,但已經給五六個小香腸那樣的動物佔據了。它們把她趕了出來,其中一個咬住她的鞋跟,追了她二三十米遠。最後,那東西走了,尼柯爾才停下來喘了口氣。她花了幾分鐘檢查自己,發現沒有重傷,只是零零星星擦傷了幾個地方。
空襲之間有一個空隙,選擇者領地出奇地安靜。尼柯爾前面一百米遠的大街上,一隻螢火蟲在一幢大樓上空盤旋,看來這房子還沒有炸壞。尼柯爾看到一對八爪蜘蛛進了大樓,其中一個顯然是受了傷。那一定是家臨時醫院,她自言自語地說,便動身朝那個方向走去。
幾秒鐘之後,尼柯爾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就在她的聽力範圍之內。最初投有引起她的注意,但第二次,聽到了嬰兒的啼哭。尼柯爾立刻在大街上停住了腳步。一股涼氣從背心直往下冒。那是嬰兒的哭聲,她一動也不動地想。後來幾秒鐘,她什麼也沒聽到。可能是我的想像嗎?尼柯爾問自己說。
尼柯爾集中視力,在昏暗中往右看,朝她想像可能是哭聲的方向張望。只見40米外的交叉路口處有一道鐵絲網,幾乎全給炸塌了。她又看了看附近的大樓。那裡的八爪蜘蛛一定需要我幫忙,尼柯爾想。但我怎麼能……哭聲在黑夜中迴盪,這一回清晰多了,一下高,一下低,完全就是典型的人類嬰兒淒慘的啼哭。
她匆匆跨過倒塌的鐵絲網,鐵絲網前面的地上,有一個破碎了的色彩文字招牌。尼柯爾跪下拾起碎片,認出八爪蜘蛛文字「動物園」幾個字,她的心跳馬上就加快了。理查德在動物園的時候,聽到過哭聲,她想起來了。
一公里外傳來了爆炸聲,在她的左面,隨後,又是一聲,更近了。直升飛機又返回來進行轟炸了。嬰兒哭個不停。尼柯爾竭力向哭聲的方向靠攏,但行動很慢。要在一片爆炸聲中辨清嬰兒的啼哭聲非常困難。
一顆炸彈在她面前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爆炸了,隨後,在寂靜中,尼柯爾什麼也沒聽見。哦,不,她的心叫了起來,現在可別。不要在隔得這麼近的地方。遠處又是一聲爆炸聲,接著又安靜了一下。也許是其他動物,在宇宙的什麼地方,也許有某種動物的叫聲,就像嬰兒的啼哭。
尼柯爾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現在我該怎麼辦呢?她問自己說。繼續尋找,希望……還是轉身回去……
她的思路又給淒厲的哭聲打斷,尼柯爾盡快朝前奔。不,她不斷對自己說,一顆母親的心給這絕望的哭聲撕碎了,不會有錯。不可能有其它聲音會像這樣。一道破碎的籬笆橫躺在小巷的右邊。她跨過籬笆,在前面的陰影中,只見什麼東西在蠕動。
啼哭的嬰兒坐在地上,旁邊是一個一動也不動的大人的身影。可能是嬰兒的母親。那個女人臉朝下躺在泥地裡。大人的下半身浸透了鮮血。尼柯爾馬上斷定女人確實已經死了,她小心翼翼地彎腰下去。把那個黑頭髮的孩子抱了起來。孩子受了驚,又打又鬧。尼柯爾把孩子貼在肩膀邊,輕輕拍著它的背。「好啦,好啦,」她說,孩子還在尖叫,「一切都會好的。」
昏暗的燈光下,尼柯爾看到孩子奇異的服裝,是兩層厚厚的布袋,只在恰當的地方剪了幾個洞而已,而且也浸透了鮮血。儘管孩子鬧個不停,尼柯爾還是匆匆給它作了檢查。除了腿上傷了皮肉。全身沾滿污垢以外,小姑娘看來還挺好。尼柯爾估計她大概有一歲左右。
尼柯爾從急救箱裡找出一塊白布,格外小心地把小女孩放到白布上。在給孩子搽身上的塵土、血跡的時候,她感覺到每當附近發生爆炸,小姑娘都會嚇得抽搐,縮成一團。尼柯爾哼著婆羅門的搖籃曲來哄她。給她包紮腿上的傷口時,小女孩暫時停止了哭泣,一雙又大又藍的眼睛直瞪瞪望著尼柯爾。尼柯爾取出一團濕濕的紗布,給她擦去身上的泥土,她也不再亂撲亂打了。但剛過一會兒,尼柯爾掀開孩子的衣服,給她搽洗,在她小小的胸口上發現一個繩子打的同心結,正暗暗稱奇,孩子又嚎叫起來。
尼柯爾抱著孩子站起身來。她肯定是餓了,尼柯爾一邊想,一邊四下張望。想找一個小房子或者棲身之處。附近一定應當找得到什麼吃的。在十五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個隱蔽之所,頭頂上有一塊大石頭,很顯然,在空襲之前,這是個封閉的地方。尼柯爾在那兒找到一大鍋水,幾件不知道作什麼用的東西,一個床上用的墊子,還有幾個袋子,孩子和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就是用這種袋子做的。但是沒有找到吃的東西,也沒辦法讓孩子從鍋裡喝水。後來,她想到一個辦法。
回到那已經死去的母親身邊,尼柯爾認為她乳房裡一定還有奶,因為她顯然是剛剛才嚥氣。尼柯爾搬起女人的身子,把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後把女孩放到母親胸前,看著她吸奶。
孩子貪婪地大口大口吃奶,在她吃奶的當兒,一枚炸彈爆炸了,照亮了這位故去母親的面容,這正是尼柯爾在藝術家廣場八爪蜘蛛的繪畫中見過的那張臉。看來並不是我的想像啊,尼柯爾想。
吃完奶,女嬰睡著了。尼柯爾拿一個袋子把她包起來,輕輕放到地上,這才第一次認認真真來檢查這位已經死去的母親。女人下半身和右邊大腿上的大口子裡,尼柯爾找到兩大塊彈片,她是流血過多而死的。檢查大腿傷口時,尼柯爾在女人的右臀部上摸到一個奇怪的包塊。出於好奇,她把女人從地上稍稍抬起,用手指頭反覆觸摸那個包塊,好像是什麼硬東西植入皮下而形成的。
尼柯爾找到急救箱,用一把小剪刀,把包塊的一邊剪了一個小口子,從裡面掏出一個東西。此物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來呈銀色,其大小形狀與雪茄類似,長12到15厘米,直徑約兩公分。尼柯爾大惑不解,把那東西拿在右手直轉,竭力想像這是什麼東西。這東西非常光滑,什麼地方都找不到任何縫隙。也許這是動物園的某種標誌,她正想著,一顆炮彈在附近爆炸,把小姑娘震醒了。
翡翠城那邊,炮火越來越密。尼柯爾一邊哄孩子,一邊考慮自己下一步怎麼辦。一顆大炮彈墜地,爆炸得更厲害,平地升起了一個大火球。火光中,尼柯爾看清她和孩子正在一座小山頂,隔選擇者領地的發展地區很近,往西不到300米,就是中央平原。
尼柯爾把女孩兒抱在肩上站了起來,她差不多疲憊到了極點。「咱們得出去,到炮彈炸不到的地方去,」她指著中央平原的方向,大聲對孩子說。尼柯爾把圓柱體東西放進急救箱,又抓起兩條乾淨口袋。天冷的時候也許用得著,尼柯爾邊說邊把沉沉的口袋扔到肩上。
尼柯爾花了一個鐘頭,才扛著孩子和口袋到了中央平原的一個地方,她想這兒可以躲過炮彈了。她仰面躺在地上,把孩子靠在胸前,並用口袋把兩人緊緊裹著,一會兒就睡著了。
孩子扭來扭去,把尼柯爾弄醒了。她當時正在夢中跟凱蒂說話,但尼柯爾記不清說了些什麼。她坐了起來,並用急救箱裡的乾淨紗布給孩子換了尿布。孩子用一雙藍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尼柯爾。
「早上好,小姑娘,不管你是誰,」尼柯爾春風滿面地說,孩子頭一次笑了。
天也不再是漆黑一團,遠處一團團的螢火蟲照亮了翡翠城,拱形天幕上的大口子漏出光來,把拉瑪附近的地區都照亮了。戰爭一定結束了,尼柯爾想道,至少是轟炸停止了。否則城裡不會那麼亮。
「好啦,我的新朋友,」尼柯爾說著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嬰兒放在一個乾淨口袋上,伸著腰說,「咱們看看今天會有什麼奇遇。」
小姑娘立即從口袋上爬到中央平原的塵土中,尼柯爾將她抱起來,又放到口袋當中,但她再次朝塵土中爬去。「唷,小傢伙,」尼柯爾笑著說,第二次把她抱起來。
尼柯爾手裡抱著孩子,要把她們的東西撿起來可真不容易,她最終辦到了,就慢慢朝文明社會走去。她們離選擇者領地最近的建築有300米,尼柯爾邊走邊考慮,決定先到醫院去找藍醫生。估計自己的猜測——戰爭已經結束,至少是暫時停止——沒有錯,尼柯爾打算利用整個早上來尋找有關嬰兒的所有東西。她的父母是誰,尼柯爾頭腦中在問,她們從新伊甸園給綁架到此有多久了?為此她很生八爪蜘蛛的氣。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翡翠城還有其他人類?尼柯爾打算問總優化師。你們這樣對待這個孩子和她的母親又如何解釋?
小姑娘已經完全清醒,在尼柯爾懷裡再也安靜不了。尼柯爾累了,決定停下來歇一歇。孩子在塵土中玩耍,尼柯爾望著面前的殘垣斷壁,選擇者領地裡的,遠處的,在望不到的翡翠城裡的,突然感到十分悲哀。這一切到底為什麼呀?她問自己說。她腦海裡又湧上了凱蒂的模樣,但尼柯爾竭力將它推開,坐到地上,逗孩子玩。五分鐘之後,她們聽到了呼嘯聲。
聲音來自天空,從拉瑪號來的。尼柯爾跳起身來,心跳立即升高。她感到心口微微作痛,但什麼都擋不住她內心的激動。「看哪,」她對小嬰兒喊道,「看那邊,南邊!」
在天穹的南邊,一道道五彩光柱圍繞「大號角」的喇叭口旋轉,大號角是沿圓柱體宇宙飛船向上旋轉的巨大的螺旋體。光柱在螺旋體頂端附近合為一體,又過了一會兒,這一巨大的紅色光環沿拉瑪號軸心慢慢向北掃去。「大號角」四周跳蕩著更多流光異彩,形成了一個桔紅色的光環,跟紅色光環一樣,最終也消失在拉瑪號北部天空。
呼嘯聲還在繼續,那不是一種嘶啞或尖厲的聲音。對尼柯爾來說,差不多是一種音樂。
「要發生什麼事了,」尼柯爾激動地對小姑娘說,「是好事!」
小姑娘對要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尼柯爾把她抱起來往天上拋。她開心得咯咯直笑。對她來說,光環非常吸引人。現在一個黃色的,一個綠色的光環正在橫穿拉瑪漆黑的天空,而那紅色光環才剛剛到達圓柱體海。
尼柯爾又把孩子往天上拋了兩三次,這一次,小姑娘的同心結從襯衫下滑出來,差一點從頭上掉出去。尼柯爾抓住孩子,緊緊擁抱她。
「我都快把你的同心結忘了,」尼柯爾說,「既然有這麼漂亮的光照,我可以看看嗎?」
尼柯爾從孩子頭上取下同心結,小姑娘咯咯直笑。同心結下面吊著一塊直徑四公分大小的圓木片,上面刻著一個雙手高舉的男人形象,四周圍著熊熊的火焰。尼柯爾多年前見過類似的木刻,是在牛頓號邁克爾·奧圖爾的屋子裡看到的。錫耶納的聖米伽勒,尼柯爾自言自語地說,一面把木刻翻了過來。
木塊的背面,用小寫清清楚楚地寫著「瑪利亞」三個字。「一定是你的名字,」尼柯爾對小姑娘說。「瑪利亞……瑪利亞。」小姑娘沒有反應,正要皺眉頭,尼柯爾哈哈大笑,又一次把她拋到空中。
幾分鐘之後,尼柯爾再次放下蠕動不已的孩子,瑪利亞馬上又爬進塵土中。尼柯爾一隻眼睛盯著瑪利亞,一隻眼睛看著拉瑪天空中的五彩光環。現在可以看見八個大光環,圓柱體南面天空上藍色的,棕色的,粉紅色的,紫色的光環,而原先那四個卻在北部天邊流蕩。一個紅色光環在天空的北面消失,大號角的頂部又會形成一個。
正像多年前那樣,尼柯爾暗想。但她的思路並不全在光環上,她在回憶,竭力回想在新伊甸園失蹤的人員。她想起莎士比亞湖上的幾次船舶失事,阿瓦倫精神病院的病人不時失蹤……但一對夫婦怎麼會那樣就失蹤了?瑪利亞的父親又在何處?尼柯爾有許許多多問題要問八爪蜘蛛。
令人眼花繚亂的光環還在她頭上旋轉,尼柯爾想起凱蒂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時,有一天,天空的五彩光環使凱蒂興奮得高聲大叫。她一直是我最任性的菝子,尼柯爾情不自禁的回想。她的笑聲是那麼開心,那麼真誠……凱蒂的潛力很大。
尼柯爾熱淚盈眶,她擦乾眼淚,以極大的毅力集中在瑪利亞身上。孩子坐在地上,快快活活地往嘴裡塞中央平原的泥土。「不要,瑪利亞,」尼柯爾輕輕碰了碰孩子的手說,「那很髒。」
女孩兒美麗的小臉一扭,哭了起來。就像凱蒂一樣,尼柯爾馬上想。我一說「不」,她就受不了。有關凱蒂的記憶一一湧上心頭,尼柯爾首先看到作為嬰兒的女兒,然後是在諾德號那個早熟的少女,最後是新伊甸園那個年輕女人。失去女兒的痛心把尼柯爾完全壓垮了。眼淚順臉頰滾滾落了下來,身子也隨著抽泣而抖動。「哦,凱蒂,」尼柯爾大聲喊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呀?」
她把臉埋在兩手中,瑪利亞不哭了,奇怪地看了尼柯爾一眼。
「好啦,尼柯爾,」身後一個聲音說,「很快一切都會結束的。」尼柯爾以為自己的腦袋出了毛病。她慢慢轉身一看,鷹人正伸出雙手朝她走來。
第三個紅色光環正在北部天空消失,大號角周圍也不再有流光溢彩。「那麼說,光環消失之後,就會大放光明了?」
「記性真好,」他說,「也許你說得對。」
尼柯爾又一次抱起瑪利亞,輕輕地在她臉上吻了吻,瑪利亞笑了。
「謝謝你給我這個孩子,」尼柯爾說,「她真棒……我知道你要跟我說什麼。」
鷹人面對著尼柯爾,「你在說什麼呀?」他說,「我們跟這孩子一點關係也沒有。」
尼柯爾用眼睛在鷹人那神秘的藍色眼睛裡搜尋。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雙表情豐富的眼請,但她最近也沒有機會觀察鷹人目光裡表達的東西。他以為瑪利亞跟她開玩笑呢?凱蒂剛剛自殺就發現這個孩子,肯定不是出於偶然……
你的想法過於機械了,尼柯爾想起在諾德的時候,理查德跟她說過。並不因為鷹人跟你我不同,不是生物,就說明他沒有生命。不錯,他是機器人,但他比我們聰明得多……也更難於捉摸……
「那麼說,你一直躲在拉瑪號什麼地方嗎?」過了一會兒,尼柯爾問道。
「沒有。」鷹人回答說,但沒有進一步說明。
尼柯爾笑了。「你跟我說過,我們還沒有到達諾德號,或者什麼類似的地方。你肯定不是偶爾路過,順便來訪……你會告訴我為什麼到這兒來嗎?」
「這是第二階段調停,」鷹人說,「我們已經決定終止觀察。」
「好啦,」尼柯爾又把瑪利亞放到地上說,「我懂得這個概念……但到底會出什麼事呢?」
「大家都會休眠了。」鷹人答道。
「等他們醒來以後呢?……」尼柯爾問道。
「我能告訴你的,只是大家都要睡了。」
尼柯爾朝翡翠城的方向走了幾步,舉起雙手,伸向天空。現在只剩下三種顏色的光環,而且飄得很遠很遠,到北圓柱體那邊去了。
「只是出於好奇——我不是埋怨,你瞭解的……」尼柯爾以諷刺的口吻說。她住了口,轉過身來對著鷹人。「你們幹嗎不早調停呢?在這一切,」她揮手指著翡翠城,「發生之前?在許多人還沒有死之前……」
鷹人沒有立刻回答,「你們不能二者得兼,尼柯爾,」他最後說。「不可能既有自由又有仁慈的高級權威來保護你們不受自己人的傷害。」
「對不起,」尼柯爾滿面疑惑地說。「我無意中錯問了一個宗教問題嗎?」
「並不完全如此,」鷹人答道,「你應該明白,我們的目的,是建立銀河系這部分地區星際旅行生物們的全部檔案。我們不是仲裁者,而是科學家。我們並不關心你們的本性是否喜歡毀滅自身,但卻關心我們這個項目的人員將來回歸的時候,是否依然說明我們具有充分的理由派他們出去。」
「哦?」尼柯爾說,「你是說,你們進行調停並不是為了制止流血,而是為其它理由?」
「是的,」鷹人說,「但我得變變話題了,因為時間非常有限。兩分鐘之後燈光就會大亮,再過一分鐘你們就會入睡……如果你還有什麼話跟這個女娃娃交流……」
「我們會死嗎?」尼柯爾問道,她突然害怕起來。
「不會馬上就死,」鷹人說,「我可不能保證大家都能渡過休眠時期。」
尼柯爾一下子跌倒在地,坐在女嬰身邊。瑪利亞嘴裡又有一塊泥土。嘴唇邊糊滿了濕濕的塵土。尼柯爾輕輕地擦乾淨她的小臉,又拿一個杯子給她喝了水。看到瑪利亞這樣一口口地喝,水順著下巴直往下流,尼柯爾還真吃了一驚。
尼柯爾哈哈笑了,瑪利亞也嘻嘻直笑。尼柯爾把手指伸到小姑娘下巴底下撓她的癢,瑪利亞的嘻嘻聲變成了哈哈大笑,那是小女孩的一種單純、無拘無束而又具有魔力的笑聲,笑聲是那麼美妙,深深地震撼了尼柯爾,她激動得熱淚盈眶。如果說這是我聽到的最後的聲音,她想,這就行了……
突然,拉瑪大放光明,這是一種可怕的景象。「大號角」及其四周的六個用巨大的飛旋的支撐物連在一起的衛星。佔據了他們頭頂上的整個天空。
「45秒鐘嗎?」尼柯爾問鷹人說。
那個似人似鳥的鷹人點了點頭。尼柯爾伸手抱起女嬰。「我明白,瑪利亞。最近在你周圍發生的一切對你來說簡直毫無意義,」尼柯爾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說,「但我要你知道,你在我的生命中有多重要,而且我有多愛你。」
小姑娘眼中流露出令人驚訝的領悟力,她朝前一歪,把頭靠在尼柯爾的肩膀上。尼柯爾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隨後就輕輕拍著瑪利亞的後背,溫柔地唱了起來,「把你放下,小寶貝……快睡吧……願你做一個甜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