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柯爾刷完牙,看著鏡子裡自己的影子。伽利略說得對,她想。我是老了。
她開始用手指頭去按摩臉上,有條不紊地按摩到處都有的皺紋。她聽到本和雙胞胎在外面玩,隨後奈和帕特裡克兩個都在叫他們去上學。我不是總那麼老,她對自己說。我也有去上學的時候。
尼柯爾閉上眼睛,竭力回想自己當小姑娘的樣子。她對自己小時候的模樣一下子還想不起來。後來的許多歲月擾亂了她的思維,尼柯爾作為學生的樣子都給歪曲了。
她終於睜開了眼睛,又凝視著鏡中人。她想像著,臉上已經沒有了皺紋和眼袋,頭髮和眉毛的顏色也從灰白變得漆黑。最後,她設法看到自己又成了一個二十一歲的漂亮姑娘。尼柯爾有一會兒非常渴望回到青春的歲月。因為如果我們還年輕,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死亡,她還記得。
理查德從鏡子角上伸了個頭進來。「艾莉和我要跟大力神在書房工作了,」他說。「你幹嗎不一起來?」
「再過一會兒吧,」尼柯爾回答說。她一邊摸著頭髮,一邊想著人類同胞在翡翠城裡的日常生活。他們通常在沃克菲爾家的飯廳裡吃早飯,午飯前學校放學。然後除了理查德外,大家都唾午覺。這樣對長了八個鐘頭的一天,才能應付。下午大多數時間,尼柯爾、艾莉和理查德都跟八爪蜘蛛在一起,以更多瞭解他們的東道主,或者讓他們更多地瞭解地球上的情況。另外,四個大人大多數的時間都在死胡同後面的飛地跟本和孩子們在一起。
這一切會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去呢?尼柯爾突然想到。我們還要在八爪蜘蛛這兒作客多少年?如果,或者當拉瑪飛船抵達目的地以後,又會出什麼事呢?
這些問題尼柯爾都無法回答。甚至連理查德也明顯不再操心翡翠城以外的事情,八爪蜘蛛和他那翻譯機把他完完全全地迷住了。只不過每過兩個月左右,他會去找阿切,問問外星航行的資料。每次回來,理查德都會不加任何評論地轉告其他人,說拉瑪號飛船依然按其大方向——托瑟迪星——航行。
就像小馬利烏斯在媽媽肚予裡一樣,尼柯爾想,我們在這個母腹裡也很滿意。只要外面的世界不打進來,我們就不去問那一連串的問題。
尼柯爾離開洗手間,沿著過道到書房裡去。地板上坐著艾莉和大力神,理查德坐在中間。「容易的部分是跟著顏色的句型走,把句子儲存在處理器裡,」他正在說。「而最難翻譯的,是自動把句型轉換為能夠識別的英文句子。」
理查德面對著大力神,話說得非常慢。「因為你們的語言非常精確,每種顏色有一個可接受到的幅度來表示先前的情況,傳感器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識別顏色和光帶的寬度。整個信息的內容就捕捉到了。由於規則精確,要編一套簡單而又能防止差錯的規則系統並不難。這樣,青少年或者粗心大意的人使用時。才能避免任何一種顏色在光譜上偏左或偏右。」
「但是。要把八爪蜘蛛說的話變成一種語言,過程更為複雜。用來翻譯的詞典非常直截了當,每一個單詞和恰當的修飾詞彙能夠馬上找出來;要進行下一步,翻譯句子,如果沒有人的介入,幾乎是不太可能。」
「那時因為八爪蜘蛛的語言跟我們有根本的區別,」艾莉提出自己的看法說。「每一樣東西都是特定的,有一定的數量,把誤解的機會減少到最低限度。沒有微妙深奧和細微差別。看看他們怎麼使用代詞吧,我們,他們和你們。代詞常常用修飾性的數量詞來表明,包括那些不太明確的地方。八爪蜘蛛從來不說『一些晤頓』,或者『幾個尼裡特』——情況常常是這樣的,一個數詞。或者數量幅度,會把時間表現得更為精確。」
「從我們的觀點來看,」大力神用顏色說,「人類的語言最困難的有兩個方面。一是缺乏明確的說明,這就導致大量詞彙的產生;另外一點是在交流中使用間接手法……麥克斯的話我至今聽起來特別困難,因為他所說的話,常常並不是他的真實意思。」
「我不知道在你的電腦中怎麼用這個,」尼柯爾現在才對理查德說。「不管怎麼說,包含在每個八爪蜘蛛語彙中的所有數字資料都應該用翻譯機反應出來。它們所用的每個動詞或形容詞都有一個數字連在一起,用來使其更加清楚明白。比如說,艾莉剛才是怎麼翻譯『特別困難』和『大量的詞彙』的呢?大力神用八爪蜘蛛語言說的『困難』,就用了數字5來形容;還有『大量詞彙,』它用數字6作為表示『大量』的形容詞。所有比較性修飾詞都表示形容詞的份量問題。由於它們的基數詞是八爪蜘蛛式的,比較級的範圍就在1和7之間。要是大力神用了一個7,來形容『困難』這個單詞,艾莉就應該把這個短語翻譯成『難以置信地困難』。要是他在同一短語中用一個2來形容,她就應該說『稍微有點困難』。」
「形容詞造成的錯誤雖然是件重要事情,」理查德一邊說,一邊心不在焉地撥弄一台小型文字處理機,「但從來不會產生誤解。要是把動詞的澄清性詞彙翻譯錯了,才是個大問題……我最近在試驗中才發現這個問題。拿八爪蜘蛛語言中簡單的動詞『走』來說吧,你們知道,是沒有外力幫助,不靠運輸工具而移動的意思。褐紅色、紫色和檸檬黃三種顏色組合的光帶,如果各種顏色的寬度一致,在英語中可以表示好幾十種意義,有『步行』、『散步』、『閒逛』、『跑步』以及『衝刺』等等。」
「我剛才說的就是同樣的意思,」艾莉說,「不把修飾性詞彙搞清楚,就說不上搞翻譯……對那個特殊的動詞,蜘蛛用了一個雙重修飾性詞來解決『有多快』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們『走』,一共有63種不同的速度……它們會同時用一系列修飾性詞彙,事情就更複雜了。所以它們的一句『咱們走』。就可能有許許多多翻譯法。」
理查德做了個怪相,又搖搖頭。
「怎麼啦,爸爸?」艾莉問道。
「我太失望了,」他回答說。「我原來希望現在就完成一套簡易翻譯機,但我當時估計不用操心所有的修飾性詞彙,語言的精髓也能抓得住。要是把那些短光帶全部收入電腦,就得增加儲存量,翻譯速度也會大大降低。即使設計真實速度的翻譯機,也很麻煩。」
「什麼麻煩?」大力神問道。「你幹嗎那麼關心這台翻譯機?艾莉和尼柯爾對我們的語言已經掌握得很好了。」
「並不怎麼樣,」尼柯爾說,「艾莉是我們當中惟一能真正流利使用你們色彩語言的人。我每天還在學習哩。」
「我開始上這個項目的時候,只不過是作為一種挑戰,作為強迫我自己熟悉你們語言的一種手段而已,」理查德對大力神說,「尼柯爾和我上個星期還在說,翻譯機已經變得有多重要了。她說,我也同意她的意見,我們住在翡翠城的人類正在分為兩個部分。艾莉、尼柯爾和我把我們的生活安排得很有趣味,因為我們跟你們物種的交往在日益增強;其餘的人,包括孩子們。基本上還是處於隔離狀態。一旦他們無法跟你們交流,最終難免心懷不滿,或者很不愉快。一台優良的自動翻譯機,對他們打開在此地的生活。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地圖給搞得皺皺巴巴的,還有幾個破洞。帕特裡克幫奈把地圖慢慢展開,掛在她飯廳的牆上。這間飯廳已經擴大了一倍,作為孩子們的教室。「尼基,你還記得這是什麼嗎?」奈問道。「當然,渡邊太太,」小姑娘回答說。「這是我們的地圖,地球圈。」
「本,你能把你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出生地指給我們看嗎?」
「他又不會,」伽利略輕輕在開普勒耳朵邊說,「他永遠都搞不清楚,太笨了。」
「伽利略·渡邊,」老師昕到這話迴響馬上到了,「回你房裡去,在床上坐一刻鐘。」
「沒關係。奈,」本走到地圖前說,「我現在已經習慣了。」
按人類的年齡來算,伽利略已經七歲了。他在門口停下來,看本的話是否能夠救他。
「還在等什麼,」媽媽責備他說。「我說過叫你回房去。」
本在地圖前面站了大約二十秒鐘。「我母——親,」他最後說,「出生在這兒,在法國。」他退後幾步,找到了大西洋對岸的美國。「我父——親,」本說,「出生在美——國波——士頓。」
本想要坐下了。「你外祖父母呢?」奈突然問道。「他們在哪兒出生的?」
「我母一親的母一親,我的外——祖——母,」本慢慢地說,「生在非——洲。」他盯住地圖看了幾秒鐘。「但我不——記——得在什麼地方了。」
「我知道,渡邊太太,」小尼基馬上說,「我指給本看好嗎?」
本回頭看著這個烏黑頭髮的漂亮小姑娘,他微笑了。「你可以來告訴我,尼——基。」
小姑娘從椅子上站起來,穿過屋子,把手指頭放在非洲西部的地方。「姥姥的媽媽生在這兒,」她挺自豪地說。「在這個綠色的國家……叫做象牙海岸。」
「很好,尼基,」奈說。
「對——不——起,奈,」本這會兒說。「我一直拼——命在學分——數,沒有——時間復——習地理。」他的眼光隨著三歲的侄女回到座位上。等他再回過頭來面向奈時,已經是滿眼淚花了。「奈,」他說。「我今天不想再上課了……我想回自己的家。」
「好的,本,」奈輕輕地說。本朝門口走去。帕特裡克想到弟弟那兒去,但奈揮手讓他走開。
教室裡足足靜默了一分鐘,氣氛叫人不快。「該我了嗎?」開普勒最後問道。
奈點點頭,那個男孩走到地圖跟前。「我母親生在這兒,泰國的南奔市,那也是她父親的出生地。我姥姥也在泰國出生,但在另外一個叫清邁的城市。在這兒,靠近中國的邊界。」
開普勒朝東邊跨了一步,指著日本說:「我父親渡邊賢治和他父母生在日本的京都。」
那個男孩退了幾步,離開地圖。他好像很想說什麼。「怎麼啦,開普勒?」奈問道。
「媽媽,」小男孩在一陣痛苦的沉默之後問道。「爸爸是個壞人嗎?」
「什什麼?」奈驚呆了,問了一聲。她彎腰直盯住開普勒的眼睛說:「你父親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他聰明、敏銳、有愛心、很風趣——一個天使般的人。他……」
奈覺得自己的感情就要爆發,趕緊住了口。她直起身子,抬頭望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才克制了自己的感情。「開普勒,」她這才問道,「你幹嗎問這種問題?你一直崇拜父親,怎麼會……」
「麥克斯叔叔告訴我們說,中村先生是日本人。我們知道他是個壞人,伽利略說因為爸爸也是那個地方的人……」
「伽利略,」奈的聲音像打雷,孩子們都嚇呆了。「馬上到這兒來。」
伽利略蹦蹦跳跳進來了,莫名其妙地望著母親。
「你跟弟弟怎麼說你爸爸來著?」
「你說的是什麼呀?」伽利略裝著一無所知地說。
「你跟我說爸爸可能是個壞人,因為他跟中村先生一樣,都是日本人……」
「嗯。我不怎麼記得爸爸的模樣。我只不過說是也許……」
奈好不容易才控制自己,沒有給伽利略一個耳光。她兩手抓住男孩的肩膀。「年輕人,」她說,「要是我再聽你說你父親一個不字……」
奈說不下去了,她不知道怎麼來嚇唬,或者再說什麼。她突然覺得被生活中的遭遇完全壓垮了。
「請坐下,」她終於對雙胞胎說,「仔細聽著。」奈深深吸了一口氣。「牆上這張地圖,」她指著地圖說,「表示的是地球這顆行星上所有的國家。每個國家都有各種各樣的人,有好人,也有壞人,大多數人有好也有壞,很複雜。沒有哪個國家只有好人,或者只有壞人。你們的父親長在日本,中村先生也生在日本。我同意麥克斯叔叔的看法,中村先生是個很壞的人。但是他的壞,跟他是日本人沒有絲毫關係。你們的父親,渡邊賢治也是日本人,但他是個最好的人。很遺憾你們都不記得他,永遠不會真正瞭解他像什麼樣……」
奈停了停。「我永遠也忘不了你們的父親,」她輕輕地,就像在自言自語地說,「我還能看見他傍晚回到咱們新伊甸園那個家。他一進門,你們倆總一起喊『嘿,爸爸;嘿,爸爸』。他會吻我,把你們倆抱在懷裡,然後帶你們到後院去蕩鞦韆。不管一天有多累,他總是那麼耐心,那麼著解人意……」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兩眼充滿了熱淚。她覺得自己的身子也開始發抖了,就轉過身去對著地圖。「今天就下課了吧。」她說。
帕特裡克站在奈身邊,兩人看著雙胞胎和尼基在死胡同裡玩一個藍色的大球。那是半個鐘頭以後的事了。
「對不起,帕特裡克,」奈說。「我沒有料到會變成……」
「你沒有必要說抱歉,」年輕人答道。
「不,有必要,」奈說。「多年前我就暗下決心,在伽利略和開普勒面前決不露出這種感情來,他們不可能理解。」
「他們已經忘了,」帕特星克沉默了一會兒說,「看看他們,完全一心一意去玩去了。」
正在此時,雙胞胎兄弟為什麼事爭了起來。跟平時一樣,伽利略在遊戲中總好強,不守規則。尼基站在兩個男孩子當中,專心聽著每一句話。
「孩子們,孩子們,」奈喊道,「別吵啦……再吵,就得叫你們進去啦。」
又過了一會兒,藍色大球蹦到街上,滾到廣場那邊去了,三個孩子嘻嘻哈哈地追了過去。
「你要不要喝點什麼?」奈問帕特裡克說。
「好的,我想……上周大力神帶來的那種淡綠色的檸檬汁你還有嗎?那很好喝哩。」
「還有,」奈回答說,彎腰到放冷飲的櫃子裡去拿。「順便問問,大力神呢?幾天沒看到他了。」
帕特裡克哈哈笑了。「理查德叔叔成天纏住他搞那個翻譯機,就連艾莉和阿切每天下午也跟他們在一起。」
奈遞給他檸檬汁,他道了謝。
奈喝了一口自己的飲料,又回到起居室。「我知道你今天早上想安慰本,」她說。「我沒讓你去,因為我非常瞭解你弟弟……他自尊心很強,不要別人同情。」「我理解,」帕特裡克說。「本今天早上多多少少意識到甚至連小尼基——他還認為是個小娃娃的——都能很快在學習上趕過他。這一發現使他震驚,又叫他想起自己的缺陷。」
地球圖還掛在牆上,奈在地圖前站著。「這張地圖上的東西對你沒有什麼意義。是嗎?」她說。
「不見得。」帕特裡克回答說。「我當然看過許多圖片和電影,我像雙胞胎那麼大的時候,我父親常常跟我講波士頓,秋天新英格蘭樹葉的色彩,還有他跟他的父親到愛爾蘭去旅遊……但我記得的是其他一些地方……紐約老家非常生動,還有諾德號,我們在那兒度過的歲月令人驚訝不已,」他停了停。「鷹人!多有意思的東西呀!我記得它比記得我父親還清楚。」
「那麼說,你認為你自己是只小鷹嗎?」奈問道。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帕特裡克答道。他把飲料一口氣喝完。「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當然我認為自己是個人。但是,小鷹?……我想不會吧。」
奈伸手去摸地圖。「我的家鄉南奔,要是還大一點,就會是在這兒,在清邁南面。我小時候在那兒住過,有時候似乎不可想像。」
奈靜靜地站在帕特裡克身邊,手指頭圍繞泰國的疆域畫了一圈。「一天晚上,」她後來說,「我正在給孩子們洗澡,伽利略潑了一杯水在我頭上。突然,我十四歲那年跟表兄弟們在清邁度過三天的情景,清清楚楚出現在腦海之中……那是四月的潑水節,城裡每個人都在歡度泰國的新年。那天晚上我跟表姐翁麗坐在電動小卡車後面在城裡兜風。車開到那兒,我們就潑一桶水在別人身上——他們也朝我們潑水。我們笑哇,笑哇。」
「為什麼每個人都在潑水呢?」帕特裡克問道。
「我忘了,」奈聳聳肩膀說。「跟某種儀式有關……但是這一經歷本身,大家的哈哈大笑,甚至連衣服濕漉漉貼在身上的感覺,一下子都給另外一杯水擊中——這一切都清清楚楚回想起來了。」
他們又沉默了一陣,奈打算把地圖從牆上取下來。「所以我想開普勒和伽利略也不會認為他們是小地球人,」她若有所思地說,一邊把地圖小心捲好。「也許認為連學地球上的地理和歷史也是在浪費時間哩。」
「我不這樣看,」帕特裡克說。「不然,孩子們又學什麼呢?除此之外,我們大家都應該瞭解咱們是從哪裡來的。」
三張小臉從門廳微微探進起居室來。「該吃飯了嗎?」伽利略問道。
「快了。」奈答道。「先去洗手……一次一個,」她說。走廊上傳來小傢伙咚咚的腳步聲。
奈突然一個回頭,正好看見帕特裡克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她笑了。「今天早上有你陪著可真好,」她說。「你讓我應付起這一切來容易多了。」奈伸出雙手,拉起帕特裡克的手。「這兩個月來,對付本和孩子們你可真幫了大忙,」她說。「如果說你開始跟我們在一起以來,我沒有意識到自己也很寂寞,那實在是太傻了。」
帕特裡克笨手笨腳地朝奈走了一步,但她緊緊拽住他的手,不讓他動。「不要,」她輕輕地說,「還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