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歸是傻吧,明明知道邵振嶸不會再回來了,就算她再怎麼傷心,他也不會再回來了。
酒意突沉,她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語無倫次:「我知道你很討厭我,我也很討厭我自己。我配不上邵振嶸,配不上就是配不上,你當時說的話都是對的,如果我早點離開他就好了,如果我從來沒有遇上他就好了。不過,他一定還是會去災區的,因為他是個好人,他就是那麼傻,他就是一定會去救人的,因為他是醫生。可是」如果我不遇見他,我也許就覺得自己沒有這麼討厭了……
他說:「你也不討厭,有時候傻頭傻腦,還跟振嶸挺像的。」
「振嶸才不傻!」她喃喃地說:「他只是太好,太善良……」她想起那些紙條,想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想起他做過的每一件事,想起她與他的每一分過往,命運如此吝嗇,不肯
給予她更多的幸福。
回憶是一種痛徹心扉的幸福。
他的眼睛看著不知名的虛空:「在我心裡他一直是小孩子,總覺得他傻呢。」
原來振嶸也覺得她傻,因為他也把她當成小孩子,所以才覺得她傻,很愛很愛一個人,才會覺得他傻吧,才會覺得他需要保護吧,才會覺得他需要自己的憐惜吧。
她覺得酒氣上湧,到了眼裡,變成火辣辣的熱氣,就要湧出來。她搖著腦袋,似乎想努力清醒些,可是他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看不清他到底是誰……她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只一會兒。」
她很怕他拒絕,所以不等他回答,立刻就伸手抱住了他。
他身上有她最熟悉的味道,也許是錯覺,可是如此親切。他背部的弧線,讓她覺得熨帖而安心,就像他不曾離去。她把臉埋在他背上,隔著衣衫,彷彿隔著千山萬水,而今生,已然殊途,在無法攜手歸去。
過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沒有敢動,只怕只要輕輕一動,滿眶的眼淚就要落下來。
她的手還軟軟地交握在他腰側,很細的手指,似乎也沒有什麼力量。她的呼吸有點重,有一點溫潤的濕意,透過了他的襯衣。他側過臉就可以看見她微閉的眼睛,睫毛彷彿濕漉漉,像是秋天早晨湖邊的灌木,有一層淡淡的霧靄。她的瞳仁應該是很深的琥珀色,有一種松脂般的奇異溫軟,像是沒有凝固,可是卻難以自拔,在瞬間就湮滅一切,有種近乎痛楚的恍惚。
他知道自己喝高了,酒勁一陣陣往頭上衝,他努力地想要推開她,而她的呼吸裡還有梅子酒清甜的氣息。太近,看得清楚她睫毛微微的顫動,就像清晨的花瓣,還帶著溫潤的露水,有著一種羞赧的美麗,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麼,就像沒有任何思索的餘地,已經吻在她唇上,帶著猝不及防的錯愕,觸及到不可思議的溫軟。
她開始本能地反抗,含糊地拒絕,可是他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她,就像從來未曾擁有過,她的唇溫軟,卻在呼吸間有著誘人的芳香,他沒有辦法停下來,就像是撲進火裡的蛾,任由火焰焚燬著翅膀,粉身碎骨,挫骨揚灰,卻沒有辦法停下來。
有一種痛入骨髓的背上,就像久病的人,不甘心,可是再如何垂死掙扎,再如何撐了這麼久,不過是徒勞。他只知道自己渴望了許久,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心底就一直叫囂著這種焦躁,而她恰如一泓清泉,完美地傾瀉在他懷中,令他覺得沉溺,無法再有任何理智。明明是不能碰觸的禁忌,酒精的麻痺卻讓他在掙扎中淪陷。
她一定是哭了,他的手指觸到冰冷的水滴,卻如同觸到滾燙的火焰,突然清醒過來自己在做什麼。他很迅速地放開手,起身離開她,過了好久,才聽見他的聲音,語氣已經恢復到那種冷淡與鎮定:"對不起,我喝醉了。"沒等她說話,他就說,"我還有點事要出去,你走的時候關上門就行了。"
他徑直搭電梯到車庫,把車駛出了小區。他看著前方,有是紅燈,才發覺車頂天窗不知什麼時候打開了,風一直灌進來,吹在頭頂很冷。他把天窗關上,在下一個路口轉彎,卻不知不覺繞回到小區門前。車子駛過的時候,正好看到她站在路邊等出租車,深秋的寒風中,那件白色短袖毛衣很顯眼,被路燈一映,倒像是淺淺的橙黃色。她孤伶伶地站在燈下,其實不怎麼漂亮。他是見過那樣多的美人,論到漂亮,無論如何她算不得傾國傾城,況且一直以來她眉宇間總有幾分憔悴之色,像是一枝花,開到西風起時,卻已經殘了。
他有些恍惚地看著前面車子的尾燈,像是一雙雙紅色的眼睛,流在車河中,無意無識,隨波逐流。
他不知道駕車在街上轉了多久,只記得不只一次經過長安街。這城市最筆直的街道,兩側華燈似明珠,彷彿把最明亮光潔的珍珠,都滿滿地排到這裡來了。他漫無目的的轉彎,開著車走進那些國槐夾道的胡同,夜色漸漸靜謐,連落葉的聲音都依稀可聞。偶爾遇上對面來車,雪亮的大燈變幻前燈,像是渴睡的人,在眨眼睛。
夜深人靜的時候終於回到家裡,或許是車燈太亮,抑或者是動靜稍大,竟然驚動了邵凱旋。她披著睡袍跑出來,站在台階上,看著是他進來,不由得有些吃驚:"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他很少三更半夜跑回來,因為家裡安靜,一旦遲歸又驚動了父親,難免不挨訓。但此時只覺得又累又困,叫了一聲"媽",敷衍地說:"您快回屋睡覺吧。"轉身就朝西邊跨院走去。邵凱旋似乎有幾分不放心:"老二,你喝醉了?"
"沒有。"他只是很累,想起來問,"爸呢,還沒回來?"
"上山開會去了。"邵凱旋仔細打量他的神色,問:"你在外頭闖禍了?"
"媽,"他有點不耐煩,"您亂猜什麼?我又不是小孩子。"
邵凱旋說:"你們爺幾個都這脾氣,回家就只管擺個臭臉,稍微問一句就上火跟我急。我是欠你們還是怎麼著,老的這樣,小的也這樣,沒一個讓人省心。"
雷宇崢本來覺得倦極了,但有不得不勉強打起精神來應付母親,賠著笑:"媽,我這不是累了嗎?您兒子在外頭成天累死累活的,又要應付資本家,又要應付打工仔,回來見著您,這不一時原型畢露了。您別氣了,我給您捶捶。"說著就做勢要替她按摩肩膀。
邵凱旋繃不住笑了:"得了得了,快去睡覺吧。"
家裡還是老式的浴缸,熱水要放很久,於是他沖了個澡就上床睡覺了。
睡得極沉,中間口渴了一次,起來喝了杯水,又倒下去繼續睡。睡了沒多久似乎是邵凱旋的聲音喚了兩聲,大約是叫他起來吃飯。不知為什麼,全身都發軟得不想動彈,於是沒有搭理母親,翻了個身繼續睡。等最後不知多久後終於醒來,只見太陽照在窗前,腦子裡昏昏沉沉,可能是睡得太久了。想起來自己住的屋子是朝西的,太陽曬到窗子上了,應該已經是下午了。不由得吃了一驚,拿起床頭櫃上的手錶看,果然是午後了。
沒想到一覺睡了這麼久,可是仍然覺得很疲倦,像是沒睡好。他起來洗漱,剛換了件襯衣出來,忽然邵凱旋推門進來了,見他正找合適的領帶,於是問:"又要出去?"
"公司那邊有點事。"他一邊說一邊看邵凱旋沉下臉色,於是說:"上次您不是嘮叨旗袍的事,我叫人給您找了位老師傅,幾時讓他來給您做一身試試?"
邵凱旋歎了口氣:"早上來看你,燒得混身滾燙,叫你都不答應,我只怕你燒糊塗了。後來看你退了燒,才算睡得安穩一點。這麼大的人了,怎麼不曉得照顧自己?發燒了都不知道。爬起來又拚命,又不是十萬火急,何必著急跑來跑去?"
原來是發燒了。他成年後很少感冒,小時候偶爾感冒就發燒,仗著身體好,從來不吃藥,總是倒頭大睡,等燒退了也就好了。於是沖邵凱旋笑了笑:"您看我這不就好了嗎。"
邵凱旋隱隱有點擔心:"你們大了,都忙著自己的事情,你大哥工作忙,那是沒辦法。你也成天不見人影。"她想起最小的一個兒子,更覺難過,說到這裡就頓住了。
雷宇崢連忙說:"我今天不走了,在家待兩天。"又問:"有什麼吃的沒有?都餓了。"
邵凱旋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就知道你起來要吃,廚房熬了有白粥,還有窩頭。"
他在餐廳裡吃粥,大師傅的醬菜十分爽口,配上白粥不由得讓人有了食慾。剛吃了兩勺粥,忽然聽到有嫩嫩的童音"咿"了一聲。
回頭一看,正是剛滿週歲的小侄女元元,搖搖擺擺走進來。牙牙學語的孩子,長得粉雕玉琢,又穿了條乳白色的開司米裙子,背著對小小的粉色翅膀,活脫脫一個小天使,衝他一笑,露出僅有的幾顆牙,叫他:"叔叔。"他彎腰把孩子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膝上,問她:"元元吃不吃粥?"
元元搖頭,睜大了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叔叔愛稀飯,元元不愛稀飯。"元元的媽媽韋濼弦已經走進來:"喲,是叔叔愛吃稀飯。"元元頓時從他膝上掙扎下地,搖搖擺擺撲進母親的懷裡。韋濼弦抱起女兒,卻問雷宇崢:"你又在外面幹什麼壞事了?"
韋邵兩家是世交,所以韋濼弦雖然是他大嫂,但因為年紀比他還要小兩歲,又是自幼相識,說話素來隨便慣了。於是他說:"你怎麼跟老太太似的,一開口就往我頭上扣帽子。"
"你要沒闖禍,會無精打采坐在這兒吃白粥?"韋濼弦撇了撇嘴,"我才不信呢!"
"太累了,回家來歇兩天不行嗎?"
韋濼弦笑瞇瞇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該不會是終於遭了報應,所以才灰溜溜回來療傷吧?"雷宇崢怔了一下,才說:「我遭什麼報應了?」
「相思病啊。」韋濼弦還是笑容可掬,「你每次甩女孩子都個狠勁啊,我就想你終有天要遭報應的。」
「我甩過誰了我?不就是一個凌默默,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說那也不是我甩她啊,是她提的分手,我被甩了。」
「算了吧,還拿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事來搪塞我。我又不是老太太,你那些風流帳啊,用不著瞞我,上個月我朋友還看到你帶一特漂亮的姑娘吃飯呢,聽說還是大明星。上上個月,有人看你帶一美女打網球,還有上上上上個月」
雷宇崢面無表情地又給自己盛了一碗粥:「得了,你用這套去訛老大吧,看他怎麼收拾你。」
韋濼弦「噗哧」一笑,抱著孩子在餐桌對面坐下來:「哎,偷偷告訴你,你這鑽石王老五混不成了,老太太預謀要給你相親呢,念叨說你都這年紀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他拿著勺子舀粥的手都沒停:「胡說,老太太十二歲就被公排赴美,光博士學位就拿了倆,如假包換的高級知識分子,英文德文說得比我還溜,才不會有這種封建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