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天,杜曉蘇上班後,才知道地震的災情嚴重,因為她回家後倒頭就睡了,既沒看電視也沒有上網。MSN上跳出一則則觸目驚心的消息,門戶網站開始鋪天蓋地地報道災情,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流淚。公司的業務已經幾近停頓,同事們主動發起了募捐,杜曉蘇把一個月工資都捐了出去,然後午休的時候,和同事一塊兒去找獻血車。距離她上次獻血還差幾周才到半年,但她知道自己的血型稀缺,她只想救更多的人,哪怕是能救一個人也好。
獻血車還沒有找到,突然接到邵振嶸打來的電話,這時應該是他上白班的時間。
「曉蘇,」他語氣十分匆忙,「我們醫院接到命令,要組織醫療隊去四川。我剛才已經報名了,現在通知我們下午就出發。」稍頓了頓,又說,「等我回來,我們再談,可以嗎?」
她心裡猛得一沉,因為聽說餘震不斷,急急地說:「你自己注意安全。」
「我知道。」他那端背景音嘈雜,似乎是在會場,又似乎是在室外,「我都知道。」他稍停頓了一下,說,「再見。」
電話被匆忙掛斷了,只留「嘟嘟」的忙音,她站在那裡,心酸中摻著些微的震動。她會等,等他回來,向他坦白。她做了錯事,她會鼓起勇氣去面對,不管到時候他會是厭憎還是離開,她都會等到那一刻,等他回來。
邵振嶸走後就杳無音訊,因為手機基站還有很大部分沒搶通,災區通訊困難,電信也呼籲公眾盡量不要往災區打電話,以保證最緊急和最重要的通訊。電視上二十四小時直播救災新聞,整個世界都沉浸在悲痛和淚水中,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包括最幼小最無辜的孩子。每個人都在流淚,有同事在茶水間低聲哭泣,因為那些新聞圖片,那些永遠沉睡的孩子們,那些失去親人痛不欲生的畫面。
杜曉蘇同樣覺得無力,在這樣的災難面前,個人的力量渺小到近乎絕望。她說服自己鎮定,去做一些自己可以做到的事。血庫已滿,她排隊登記預約,如果缺血,可以第一時間獻血。幾個同事組織了一下,湊錢採購礦泉水、帳篷、藥品寄往災區,杜曉蘇也去幫忙。郵局業務非常繁忙,有很多人往災區寄衣被,有臨時豎起的公示牌,寫著寄往災區的賑災物資一律免費。郵局的員工忙著給大箱大箱的衣物貼上標籤,有人就在大廳裡抽泣起來,身邊有人輕聲安慰,不知是否記掛身在災區的親友,還是單純地為自己的無力而哭泣。
累到了極點,腦中反倒一片空白。
杜曉蘇在回家的地鐵上睡著了,她夢到父母,夢到振嶸,也夢到自己。下了很大一場雪,白茫茫的大雪將一切都掩埋起來,她一個人在雪地裡走,走了很久很久,又餓又冷,卻找不到一個人。
地鐵震動著停下,開始廣播,她才驚醒,發現坐過了站。只好下去,又換了對開的車往回搭。車廂裡有年輕的母親帶著孩子,漂亮的小姑娘,大約只有一兩歲,烏溜溜的黑眼睛,望著她,笑。
在這被淚水浸漬的時刻,在這全國都感到痛不可抑的時刻,在連電視直播的主持人都泣不成聲的時刻,只有孩子還這樣微笑,用無邪的眼睛,清澈地注視著一切,讓人看到希望,讓人看到將來,讓人看到幸福。
回家後她意外地收到邵振嶸走後的第一條短信:「曉蘇,今天手機可以收到短信了,但還不能通話。這裡情況很不好,至今還有鄉鎮沒有打通道路,明天我們醫療隊要跟隨部隊進山裡去,到時手機就更沒信號了。」
她拿著手機打了很長一段話,刪了添,添了刪,改到最後,只餘了十個字:「望一切平安,我等你回來。」
短信發了很久沒有發出去,手機一直提示發送失敗。她毫不氣餒,試了一次又一次,窩在沙發裡,看手機屏幕上那小小的信封,不停地旋轉著。發送失敗,再來,發送失敗,再來……等到最後終於出現「短信發送成功」,她抬起頭,才發現連脖子都已經酸了。
他沒給她回短信,也許因為信號不好,也許因為太忙了。新聞裡說很多救援人員都是超負荷奮戰在第一線,畫面上有很多救援部隊就和衣睡在馬路上,醫生和護士都是滿負荷運轉。也許他太累了,忙著手術,忙著搶救,連休息的時間都很少……她一直等到了半夜,最後終於攥著手機在沙發上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剛上班,大老闆就讓人把她找去了:「宇天地產那邊打電話來,點名叫你去一趟。」
她微微一怔。
老闆叮囑:「宇天地產是我們最重要的客戶,你馬上過去,千萬別怠慢了。」
「是。」
去宇天地產的辦公樓還得過江,路上花費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才來到那幢摩天高樓下。搭電梯上去,前台確認了預約,於是打電話通知:「單秘書,博遠的杜小姐已經到了。」對方似乎說了一句什麼話,前台這才放下電話告訴她,「杜小姐,您可以上樓去了。」
不出意料的氣勢恢宏,連過道的落地窗都對著江灘,觀景視線一覽無餘。從這麼高俯瞰,江水變成細細的白練,江邊那一灣百年奢華的建築也遙遠綽約得如同微縮盆景。陽光清澈,整個城市似金粉世界,洋溢著俗世巔峰的繁華。而她根本無心風景,只緊隨著引路的單秘書進入會客室。
單秘書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顯得很客氣:「杜小姐請稍微坐一會兒,雷先生過會兒就過來。」
雖然已經做足了思想準備,但再次見到雷宇崢的時候,她仍舊有些侷促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沉重的橡木門在他身後闔上,她第一次這樣正視他,才發現他與邵振嶸頗有幾分相像。唯一不像的大約就是目光,邵振嶸的目光總是像湖水一樣,溫和深沉,而他的目光卻像海一樣,讓人有一種無可遁形的波瀾莫測。
她深深吸了口氣,彷彿知道要面臨什麼。
「杜小姐請坐。」
他似乎也挺客氣,但她還是等他坐下來,才十分謹慎地在沙發上坐下。
他的樣子似乎比較放鬆,跟那天晚上的咄咄逼人彷彿完全是兩個人,帶著一種類似邵振嶸的溫和氣息,顯得儒雅溫良:「杜小姐,我本來想約你在外面談話,但考慮到這裡會更私密安全,我想你也不願意被人知道我們的見面。」
她只是很安靜地聆聽。
「明顯我低估了你在振嶸心中的份量,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沮喪。這件事情我不打算讓我的父母知曉,顯然杜小姐你更不願意鬧大。所以趁振嶸不在,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
「雷先生……」
他打斷她的話:「杜小姐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我們家裡雖然開明,但我父母對子女婚姻對象的唯一要求是,身家清白。我不想讓我的家人成為笑柄,更不想讓振嶸受到任何傷害。所以我認為這件事最佳的處理方式,仍舊是我當初給你的建議--離開振嶸。」
她艱難地開口:「我--」
「出國讀書怎麼樣,杜小姐?你對哪間學校有興趣?Wellesley?MountHolyoke?或者ColumbiaUniversity?」
「雷先生……」
「杜小姐,我耐心有限。」他雙手十指交叉,顯得有點漫不經心,「你目前就職的博遠,是一間所謂的建築設計公司。而我對這個行業的影響能力,可能遠遠超出你的預計。如果我記得不錯,令尊還有兩年時間就可以退居二線,令堂也只有幾年就可以退休,到時候他們可以在家安度晚年……」
她不自覺地站起來,攥緊了手指:「雷先生,如果振嶸知道了一切事情,他要離開我,我不會說半個字。因為我做錯了事,他不原諒我是應當的。但如果振嶸打算原諒我,我死也不會放棄,因為我真的愛他。」
雷宇崢靠在沙發上,似乎十分放鬆地笑起來,杜曉蘇這才發現他笑時左頰上也有隱約的酒窩,但比邵振嶸的要淺。因為他笑得很淺,若有若無。他的笑容永遠似海面上的一縷風,轉瞬就不知去向,讓人恍疑眼錯。他似笑非笑地問:「杜小姐,你真的不覺得羞恥嗎?」
「我不覺得羞恥。雷先生,你幾乎擁有這世上的一切,權利、地位、金錢……正如你說的那樣,這世上你辦不到的事情很少。但你在威脅我的時候都不覺得羞恥,我為什麼要覺得羞恥?是,當初我一時糊塗,事後我後悔了,我離開,你憑什麼認定我就是放縱的女人?我做錯了事,錯到我不打算原諒自己,但如果振嶸原諒我,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繼續愛他。我很後悔我沒有向他坦白,我真的很後悔,哪怕他不打算原諒我。可惜失貞便要浸豬籠的時代已經過去,雷先生,說到貞潔,我覺得你完全沒有立場來指責我。你及你的家庭可以要求我毫無瑕疵,而你未來的太太呢?她是否有資格也要求你守身如玉,婚前沒有任何與異性的關係?所以你沒有任何資格來指責我,唯一有資格指責我的,只是振嶸。我們之間的事,是我認識振嶸之前,而振嶸也坦白告訴過我,在國外他曾經有一位同居女友,只是後來性格不和分手了。到了今天,我所受到的教育,我所接受的知識,讓我覺得男女在這件事情上是平等的。而認識振嶸之後,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我是一心一意對他,所以我覺得沒有什麼可羞恥的。」
他瞇起眼睛來,似乎在打量她,最後,他說:「杜小姐,你是毫無誠意解決這件事情了?」
「如果你覺得我配不上振嶸,你可以直接要求振嶸離開我,而不是在這裡拿我的家人威脅我。」
他讚許般點了點頭:「勇氣可嘉!」
而她站在那裡,彷彿一枝箭,筆直筆直,她的目光也是筆直的,與他對視。他突然「嗤」的笑了一聲:「其實我真想知道,如果振嶸回來,明確與你分手,你會是什麼表情。」
「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只要他做出選擇,我都會接受。也許我會很痛苦,也許會消沉一段時間,也許這輩子我也不會再愛上別人,可是我愛過他,也許還要愛很久,停不下來。但我很幸福,因為我知道什麼是愛。而你,雷先生,你沒有體會過,更不會懂得。」
她露出幾天來的第一個微笑:「這裡是50層,站在這樣高的地方,雷先生,我一直以為,你的眼界會比別人開闊。」她欠一欠身,「告辭。」
進了電梯她才發覺自己雙頰滾燙,彷彿是在發燒。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想到自己一口氣說出那樣長篇大論的話,可是一想到振嶸,想到他說讓她等,她就覺得什麼都不可怕,什麼也不用怕,因為他說過讓她等,她就一定要等到他回來。
手機響的時候還以為是聽錯了,只怕是邵振嶸,連忙從包裡翻出來,竟然是老莫。老莫還是那副大嗓門,劈頭蓋臉就問:「杜曉蘇,去不去災區?」
一句話把她問懵了,老莫哇啦哇啦直嚷嚷:「人手不夠,報社除了值班的全去了災區,但是有好幾個受災重鎮還沒有記者進去。頭版在前方的報道實在是跟不上,老李在北川急得直跳腳,賀明又困在青川,深度報道!我要深度報道!下午有一架救援包機過去,我已經找人弄了個位子,報社實在抽不出人來,你要不要去?如果要去的話快點說,不行我就找別人了。」
「我去我去!」她不假思索,急急忙忙答,「我當然要去!」
老莫很乾脆地說:「那你自備乾糧和水,別給災區人民添麻煩。」
「我知道我知道。」
她掛了電話就打的直奔公司,找著主管人力資源部的副總,一口氣將事情全說了,又說:「如果公司批准我的假期,我馬上就要走了,如果公司不批准……我只好辭職。」
反正雷宇崢已經打算讓她在這行混不下去了,她也並不留戀。如果能去災區,雖然沒機會遇上邵振嶸,可是可以和他在一片天空下,呼吸著一樣的空氣。重要的是可以為災區做一點事情,即使受苦她也願意。
副總似乎有點意外:「杜小姐,即使是正常的離職,你仍需要提前三個月向公司提出報告。不過……」副總很快微笑,「特事特辦對不對?你去災區吧,我們可以算你休年假。」
她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只好說了一遍又一遍的「謝謝」。副總又說:「現在餘震不斷,你一個女孩子,千萬注意安全。」
她好像只會說謝謝了。
頂頭上司寧維誠也十分支持,立刻安排同事接手她的工作,爽快地說:「你放心去吧,注意安全。」
她跑去買了許多食物和藥品,如果都可以帶過去,能分給災民也好。忙中又抽空給鄒思琦打了個電話,拜託她替自己瞞著父母。等東西買齊,帶著大包小包趕到機場去,差不多已經到登機的時刻了。找著老莫安排好的接應的人,十分順利地上了飛機。
飛行時間兩個多小時,飛機上都是專業的衛生防疫人員,大家十分沉默,幾乎沒有人交談。杜曉蘇有點暈機,也許是因為太緊張,只好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休息。
沒有做夢,只睡著一小會兒,也許是十幾分鐘,也許是幾分鐘,也許只是幾秒鐘。天氣非常不好,進入四川上空後一直在雲層上飛,後來到達雙流機場上空,又遇上空中管制,不得不盤旋了十幾分鐘。成都正在下雨,幸好降落的時候還算順利。
下了飛機後杜曉蘇就打開了手機,信號倒是正常的。於是她嘗試著給邵振嶸打電話,而他的手機不在服務區,於是她趁著等行李的工夫,給他發了條短信。他沒回,大約沒收到,或者正忙著。於是杜曉蘇給老莫發了條短信,報告自己已經平安到達。候機大廳裡人聲嘈雜,到處是志願者和來援的專業醫療隊,大家都在等行李。她終於在傳送帶上看到了自己的大包,搬下來很吃力,旁邊有人伸手過來,幫她提上推車,她連聲道謝。那人看到她還打包有成箱的藥品和方便麵,於是問她:「你是不是志願者?」
她有些赧然:「不是,我是記者。」
那人很溫和地笑:「沒關係,一樣的。」
是啊,他們都是來做自己可以做的事,盡自己的所能。
成都的情況比她想像的要好很多,城市的秩序已經基本恢復,雖然空曠處仍舊搭滿了帳篷,但交通情況已經恢復正常,偶爾可以看到救護車一路鳴笛飛馳而過。報社在成都有記者站,記者們全都趕赴一線災區了,就一個值班的編輯留守。她去跟這位編輯碰了頭,哪知剛進門不久就遇上餘震。杜曉蘇只覺得屋子晃動了好幾秒鐘,她被嚇了一跳,編輯倒是很鎮定:「晃著晃著你就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