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欲晚 正文 第三十章
    皇帝還未及換衣裳,依舊是一身藍色團福的缺襟行袍,只領口袖口露出紫貂柔軟油亮的鋒毛,略有風塵行色,眉宇間倒似是鎮定自若,先行下禮去:「給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親手攙了他起來,牽著他的手凝視著,過了片刻心疼的道:「瞧這額頭上的汗,看回頭讓風吹著招了涼。」蘇茉爾早親自去擰了熱手巾把子遞上來,太皇太后瞧著皇帝拭去額上細密的汗珠,方才淡然問道:「聽說你是騎馬回來的?」

    皇帝有些吃力,叫了一聲:「皇祖母。」太皇太后眼裡卻只有淡淡的冷凝:「我瞧當日在奉先殿裡、列祖列宗面前,對著我發下的誓言,你竟是忘了個乾乾淨淨!」語氣已然凜冽:「竟然甩開大駕,以萬乘之尊輕騎簡從馳返數十里,途中萬一有閃失,你將置自己於何地?將置祖宗基業於何地?難道為了一個女人,你連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大清的天下都不要了嗎?」

    皇帝早就跪下去,默然低首不語。蘇茉爾悄聲道:「太皇太后,您就饒過他這遭吧。皇上也是一時著急,方才沒想的十分周全,您多少給他留些顏面。」太皇太后長長歎了口氣:「行事怎能這樣輕率?若是讓言官們知道,遞個折子上來,我看你怎麼才好善罷干休。」

    皇帝聽她語氣漸緩,低聲道:「玄燁知道錯了。」太皇太后又歎了一口氣,蘇茉爾便道:「外頭那樣冷,萬歲爺騎馬跑了幾十里路,再這麼跪著……」太皇太后道:「你少替他描摹,就他今天這樣輕浮的行止,依著我,就該打發他去奉先殿,在太祖太宗靈前跪一夜。」蘇茉爾笑道:「您打發皇上去跪奉先殿倒也罷了,只是改日若叫幾位小阿哥知道,萬歲爺還怎麼教訓他們?」一提及幾位重孫,太皇太后果然稍稍解頤,說:「起來罷,平日見他教訓兒子,幾個阿哥見著跟避貓鼠似的。」可那笑容只是略略一浮,旋即便黯然:「琳琅那孩子,真是……可惜了。御醫說才只兩個來月,唉……」皇帝剛剛站起來,燈下映著臉色沒一絲血色,太皇太后道:「也怪琳琅那孩子自己糊塗,有了身子都不知道,還幫著太后宮裡挪騰重物,最後閃了腰——你皇額娘這會子,也懊惱後悔的不得了,適才來向我請罪,方叫我勸回去了,你可不許再惹你皇額娘傷心了。」

    皇帝輕輕咬一咬牙,過了片刻,方低聲答:「是。」太皇太后點一點頭,溫言道:「琳琅還年輕,你們的日子長遠著呢。我瞧琳琅那孩子是個有福澤的樣子,將來必也是多子多福。這回的事情,你不要太難過。」順手捋下自己腕上籠著的佛珠:「將這個給琳琅,叫她好生養著,不要胡思亂想,佛祖必會保佑她的。」

    那串佛珠素來為太皇太后隨身之物,皇帝心下感激,接在手中又行了禮:「謝皇祖母。」道:「夜深了,請皇祖母早些安置。」太皇太后知道他此時恨不得脅生雙翼,點點頭道:「你去吧,也要早些歇著,保重自個兒的身子,也就是孝順我這個皇祖母了。」

    皇帝自慈寧宮出來,李德全方才領著近侍的太監趕到。十餘人都是氣息未均,皇帝見著李德全,只問:「怎麼回事?」李德全心下早料定了皇帝有此一問,所以甫一進順貞門,就打發人去尋了知情的人詢問,此時低低的答:「回萬歲爺的話,說是衛主子去給太后請安,可巧敬事房的魏總管進給太后一隻西洋花點子哈巴狗,太后正歡喜的不得了,那狗認生,卻從暖閣裡跑出來,衛主子正進來沒留神,踢碰上那狗了。太后惱了,以為衛主子是存心,便要傳脛杖,虧得德主子在旁邊幫忙求了句饒,太后便罰衛主子去廊下跪著。跪了兩個時辰後,衛主子發昏倒在地下,眼瞧著衛主子下紅不止,太后這才命人去傳御醫。」

    李德全說完,偷覷皇帝的臉色,迷茫的夜色裡看不清楚,只一雙眼裡,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在暗夜裡也似要辟叭飛濺開來。李德全在御前當差已頗有年頭,卻從未見過皇帝有這樣的神色,心裡打個哆嗦。過了半晌,方聽見皇帝似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來:「起駕。」一眾人簇擁了皇帝的暖轎,逕直往西六宮去。

    皇帝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語,直至下了暖轎,李德全上前一步,低聲道:「萬歲爺,奴才求萬歲爺——有什麼話,只管打發奴才進去傳。」皇帝不理他,逕直進了垂華門,李德全亦步亦趨的緊緊相隨,連聲哀求:「萬歲爺,萬歲爺,祖宗規矩,聖駕忌諱。您到了這院子裡,衛主子知道,也就明白您的心意了。」見皇帝並不停步,心中叫苦不迭,兩名御醫、敬事房的總管並些太監宮女,早就迎出來了,黑壓壓跪了一地。見皇帝步履急促已踏上台階,敬事房總管魏長安只得磕了一個頭,硬著頭皮道:「萬歲爺,祖宗規矩,您這會子不能進去。」

    皇帝目光冷凝,只瞧著那緊閉著門窗,道:「讓開。」

    魏長安重重磕了一個頭,道:「萬歲爺,奴才不敢。您這會子要是進去,太后非要了奴才的腦袋不可。只求萬歲爺饒奴才一條狗命。」皇帝正眼瞧也不瞧他,舉起一腳便向魏長安胸口重重踹出,只踹得他悶哼一聲,向後重重摔倒,後腦勺磕在那階沿上,暗紅的血緩緩往下淌,淋淋漓漓的一脖子,半晌掙扎爬不起來。餘下的人早嚇得呆了,皇帝舉手便去推門,李德全嚇得魂飛魄散,搶上來抱住皇帝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奴才求您替衛主子想想——奴才求萬歲爺三思,這會子壞了規矩是小,要是叫人知道,不更拿衛主子作筏子?」他情急之下說得露骨直白,皇帝一怔,手終於緩緩垂下來。李德全低聲道:「萬歲爺有什麼話,讓奴才進去傳就是了。」

    皇帝又是微微一怔,竟低低的重複了一遍:「我有什麼話……」瞧著那緊閉的門扇,鏤花朱漆填金,本是極艷麗熱鬧的顏色,在沉沉夜色裡卻是殷暗發紫,像是凝佇了的鮮血,映在眼裡觸目刺心。只隔著這樣一扇門,裡面卻是寂無聲息,寂靜的叫人心裡發慌,恍惚裡面並沒有人。他心裡似乎生出絕望的害怕來,心裡只翻來覆去的想,有什麼話……要對她說什麼話……自己卻有什麼話……便如亂刀絞著五腑六髒,直痛不可抑。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背心裡竟虛虛的生出微涼的冷汗來。

    屋裡並不寬敞,一明一進的屋子,本是與另一位答應同住,此時出了這樣的事,方倉促挪了那人出去。旁的人都出去接駕了,只餘了慈寧宮先前差來的一名宮女留在屋裡照料。那宮女起先聽外面磕頭聲說話聲不斷,此時卻突兀的安靜下來。

    正不解時,忽聽炕上的琳琅低低的呻吟了一聲,忙俯近身子,低聲喚道:「主子,是要什麼?」琳琅卻是在痛楚的昏迷裡,毫無意識的又呻吟了一聲,大顆的眼淚卻順著眼角直滲到鬢角中去。那宮女手中一條手巾,半晌功夫一直替她拭汗拭淚,早浸得濕透了,心下可憐,輕聲道:「主子,萬歲爺瞧主子來了——規矩不讓進來,這會子他在外面呢。」

    琳琅只蹙著眉,也不知聽見沒有,那眼淚依舊像斷線了珠子似的往下掉著。

    李德全見皇帝一動不動佇立在那裡,直如失了魂一樣,心裡又慌又怕。過了良久,皇帝方才低聲對他道:「你進去,只告訴她說我來了。」頓了一頓,道:「還有,太皇太后賞了這個給她。」將太皇太后所賜的那串佛珠交給李德全,李德全磕了一個頭,推門進去。不過片刻即退了出來:「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這會子還沒有醒過來,奴才傳了太皇太后與萬歲爺的旨意,也不知主子聽到沒有。主子只是在淌眼淚。」皇帝聽了最後一句,心如刀割,他心急如焚馳馬狂奔回來,盛怒之下驚痛悔憤交加,且已是四個時辰滴水未進,此時竟似腳下虛浮,扶在那廊柱上,定了定神,但見院子裡的人都直挺挺跪著,四下裡一片死寂,唯有夜風吹過,嗚咽有聲。那魏長安呻吟了兩聲,皇帝驀得回過頭來,聲音裡透著森冷的寒意:「來人,將這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我叉下去!狠狠的打!」

    忙有人上來架了魏長安下去,慎刑司的太監沒有法子,上來悄聲問李德全:「李諳達,萬歲爺這麼說,可到底要打多少杖?」

    李德全不由將足一頓,低聲斥道:「糊塗!既沒說打多少杖,打死了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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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目:納蘭性德《轉應曲》

    明月,明月。曾照個人離別。玉壺紅淚相偎,還似當年夜來。來夜,來夜。肯把清輝重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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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太后與太皇太后:

    關於史實上的孝惠太后,確實很蠢,老被人當槍使,而且還牽涉到康熙中期的儲位之爭,康熙對她,大約真是無可奈何之至。

    康熙與她前期的關係並不親厚,但她畢竟是孝莊的親侄孫女,所以孝莊在中間斡旋,兩人還可以維持相對的客氣。這個是有史料的,康熙每日必至孝莊處請安,但她那裡,只是二三日去一次。兩人關係的轉折在孝莊死後,康熙傷心欲絕的情形之下,孝惠受孝莊的照拂多年,亦是悲傷欲絕,所以大大增加了康熙對她的好感,兩個人在同樣痛失親人的情況下,感情得到拉近。所以後期康熙對這位嫡母的態度,要體貼許多。

    說完了史實講我的虛構,孝惠太后人無所長,想必缺心眼兒,容易被人利用。此次就是被後宮的人所利用,再加上她潛意識裡,對這個「有幾分像端敬皇后品格」的女人,肯定是痛恨之至,怎麼樣她都是被董鄂妃間接導致守了一輩子活寡嘛。再加上……掩嘴偷笑……有網友說的對,更年期。史實上她今年四十一歲,正好更年期……

    她並不知道琳琅懷孕,不然也不敢這樣過份的虐她了,所以出了事她也很害怕,去向孝莊請罪,孝莊出於全局的考慮,自然是會保全她的,所以睜著眼睛說瞎話,再加上咱們小玄子心急如焚的趕回來,劈面她就先拿話逼住了小玄子——關於江山社稷,列祖列宗那套,然後對小玄子不軟不硬的作出一個定論,即要他同意認定這件事情是意外。小玄子明知真相絕非如此,但太皇太后作出這樣的態度,他亦無可奈何,只得將火氣全撒到魏長安頭上去。最後孝莊再來軟的,話裡有話的安慰氣急敗壞的小玄子,你已經有了好幾個兒子,而且琳琅還年輕,你們還可以再生嘛……

    我是盡量想寫好這位史實上睿智機敏的孝莊文皇太后的,只恨筆拙,只能這樣盡自己的努力去描摹,恐連皮毛也未能道之一二。

    關於魏長安:

    有人說他只是各為其主,皇帝拿他撒氣,有失身份。汗,老早我就在紅茶館那邊說過,在遲疑這一腳踹出去,是否有傷聖德。

    只有一點要說明,魏長安絕非無辜,前次扳指的事情,他是重要的合謀。此次亦是重要的合謀,他配合太后對琳琅找碴兒,直接導致了琳琅受罰。

    想一想,皇帝的骨肉血脈竟比不上一條狗?皇帝心中該是如何痛心疾首、痛入骨髓,恨之銜骨,只怕在心裡,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而且魏長安是職位是敬事房總管,這個職位十分有權力,實質上是直接掌管控制著整個後宮妃嬪,想一想,出了這種事,皇帝還能將這個人留下,繼續禍害後宮?

    而且皇帝此時處死魏長安,有殺一儆百的警告作用。

    關於納蘭容若:

    在史實上,康熙十九年,納蘭確實是以侍衛司上駟院馬政,這個大家稍稍去翻下史書便知道了,不是我的杜撰。更不是我私自叫小玄子打發他去當弼馬溫:)

    另外,納蘭對這段牧馬生涯,有一闕《浣溪紗》:「已慣天涯莫浪愁,寒雲衰草漸成秋。漫因睡起又登樓。伴我蕭蕭惟代馬,笑人寂寂有牽牛。勞人只合一生休。」

    請大家注意這一句:「伴我蕭蕭惟代馬,笑人寂寂有牽牛。」陪伴我的只有這簫瑟的馬匹,而你(織女,納蘭在自己詞中多次以織女喻心上人)卻有著自己的牽牛星相伴。原諒我翻譯的淺白,這是我的個人理解。不過這句話醋意橫飛,令人遐想啊啊啊……

    想來納蘭放馬之時,正巧琳琅重新寵冠六宮,納蘭得知,捧醋狂飲,所以寫了這樣一闕詞。

    掩嘴偷笑,對此詞的個人理解純為博大家一笑,表認真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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