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腿上撞青了一大塊,第二天無意間碰在把桿上,痛得輕輕吸了口氣。練了兩個鐘頭,腿越發痛得厲害,只得作罷。因為是年關將近,大家都不由得有三分懶散,下午的練習結束,導演宣佈請客,大家都高高興興去了。去了才知做東的是幾位贊助舞團的商人,好在人多極是熱鬧,說笑吵嚷聲連台上評彈的說唱歌聲都壓下去了。
素素坐在角落裡,那一字一字倒聽得真切。她久離家鄉,蘇白已經是記憶裡散亂的野花,這裡一枝,那裡一枝,零落在風裡搖曳。那琵琶聲錚動聽,像是撥動在心弦上一樣,一餐飯就在恍惚裡過去,及至魚翅上來,方聽身旁有人輕聲問:「任小姐是南方人嗎?」倒將她嚇了一跳,只見原來是牧蘭提到過的那位張先生。她只輕輕說了聲:「是。」那張先生又說:「真是巧,我也是。」就將故鄉風物娓娓道來,他本來口齒極為動人,講起故鄉的風土人情,甚是引人入勝,倒將身旁幾個人都聽住了。素素年幼就隨了舅舅遷居烏池,兒時的記憶早就只剩了模糊的眷戀,因而更是聽得專注。
吃完了飯大家在包廂裡打牌,素素本來不會這個,就說了先走。那位張先生有心也跟出來,說:「我有車子,送任小姐吧。」素素搖一搖頭,說道:「謝謝了,我搭三輪車回去,也是很近的。」那張先生倒也不勉強,親自替她伸手叫了三輪車,又搶著替她先付了錢。素素心裡過意不去,只得道謝。
到了第二日,那位張先生又請客,她推說頭痛,就不肯去了。一個人在家裡,也沒有事情做,天氣很冷,她隨手拿了一隻桔子在爐邊烘著,烘出微酸的香氣來,可是並不想吃,無聊之下只得四處看著。到底要過年了,屋子裡的牆因為潮氣,生了許多的黑點,於是她拿麵粉攪了一點糨糊,取了白紙來糊牆。只貼了幾張,聽到外面有人問:「任小姐在家嗎?」她從窗子裡看到正是那位張先生,不防他尋到家裡來,雖然有些不安,但只得開門請他進來。微笑說:「真對不住,我正弄得這屋子裡亂糟糟的。」那張先生看這陣勢,頓時就明白了,馬上捲起袖子,說:「怎麼能讓你一個女孩子家做這種事情。」不由分說搬了凳子來,替她糊上了。
她推卻不過,只好替他遞著紙,他一邊做事,一邊和她說話。她這才知道他叫張明殊,家裡是辦實業的,他剛剛學成回國不久。她看他的樣子,只怕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更別提做這樣粗重的活了,心裡倒有幾分歉意。等牆紙糊完,差不多天也黑了。他跳下凳子拍拍手,仰起頭來環顧屋子,到底有幾分得意,「這下敞亮多了。」
素素說:「勞煩了半日,我請你吃飯吧。」張明殊聽在耳中,倒是意外之喜,並不客套,只說:「那行,可是地方得由我挑。」
結果他領著她去下街吃擔擔面。他那一身西裝革履,坐在小店裡格外觸目,他卻毫不在意,只辣得連呼過癮,那性子十分豁達開朗。吃完了面,陪著她走回來。冬季裡夜市十分蕭索,只街角幾個小小的攤位,賣餛飩湯圓。一個賣風車的小販,背了架子回家,架子上只剩了插著的三隻風車,在風裡嗚嗚地轉,那聲音倒是很好聽。他看她望了那風車兩眼,馬上說:「等一下。」取了零錢出來,將三隻都買下來遞給她。她終於淺淺一笑,「都買了做什麼?」他說:「我替你想好了,一隻插在籬笆上,遠遠就可以聽到,一隻插在窗台上,你在屋裡就可以聽到,還有一隻你拿著玩。」
這樣小孩子的玩具,因為從來沒有人買給她,她拿在手裡倒很高興。一路走回去,風吹著風車嗚嗚地響,只聽他東扯西拉地講著話,她從來不曾見那樣話多的人,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講留學時的趣事,講工廠裡的糗事,講家裡人的事,一直走到她家院子門外,方才打住,還是一臉的意猶未盡,說:「哎呀,這麼快就到了。」又說,「明天你們沒有訓練,我來找你去北城角吃芋艿,保證正宗。」他看著是粗疏的性子,不曾想卻留心昨天她在席間愛吃芋艿。
第二天他果然又來了,天氣陰了,他毛衣外頭套著格子西服,一進門就說:「今天怕比昨天冷,你不要只穿裌衣。」她昨天是只穿了一件素面裌衣,今天他這樣說,只得取了大衣出來穿上。兩個人還是走著去,路雖然遠,可是有他這樣熱鬧的人一路說著話,也不覺得悶。等走到北城角,差不多整整走了三個鐘頭,穿過大半個城去吃糖芋艿,素素想著,不知不覺就笑了。他正巧抬頭看到了,倒怔住了,半晌才問:「你笑什麼?」
素素說:「我笑走了這樣遠,只為了吃這個。」他歉疚起來,說:「是我不好,回頭你只怕會腳疼,可是如果坐汽車來,一會就到了,那我就和你說不上幾句話了。」她倒不防他坦白地說出這樣的話來,緩緩垂下頭去。
他見她的樣子也靜默了好一陣子,才說:「任小姐,我知道自己很唐突,可是你知道我這個人藏不住話,上次見了你的面,我心裡就明白,我夢想中的妻子,就是任小姐。」
素素心亂如麻,隔了半晌才說:「你是很好的人,只是我配不上你。」
張明殊早就想到她會這樣說,於是道:「不,我是沒有任何門戶之見的,我的家裡也是很開明的。假如現在說這些太早,只要你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是很真心的。」
素素只覺得心裡刮過一陣刺痛,那種令人窒息的硬塊又哽在了喉頭。她只是低聲說:「我配不上張先生,請你以後也不必來找我了。」他茫然地看著她,問:「是我太冒失了嗎?」又問,「是嫌棄我提到家裡的情形嗎?」
無論他說什麼,素素只是搖頭。他只是不信不能挽回,到底並沒有沮喪,說:「那麼,做個普通的朋友總可以的吧。」眼裡幾乎是企求了。素素心裡老大不忍,並沒有點頭,可是也沒有搖頭。
下午坐三輪車回來,她也確實走不動了。車子到了巷口,她下車和他道別,說:「以後你還是不要來找我了。」他並不答話,將手裡的紙袋遞給她。紙袋裡的糖炒栗子還是溫熱的,她抱著紙袋往家裡走,遠遠看到籬笆上插著的那只風車,嗚嗚地像小孩子在那裡哭。她取鑰匙開門,門卻是虛掩著的,她怕是自己忘記了鎖,屋門也是虛掩著的。她推開門進去,懷中袋子裡的栗子,散發著一點薄薄的熱氣,可是這熱氣瞬間就散發到寒冷空氣裡去了。她抱著紙袋站在那裡,聲音低得像是囈語,「你怎麼在這裡?」
他問:「你去哪裡了?」
她沒有留意到巷口有沒有停車,她說:「和朋友出去。」
他又問:「什麼朋友?」
栗子堆在胸前,硬硬地硌得人有些氣促,她低下頭,「你沒必要知道。」果然一句話激得他冷笑起來,「我確實沒必要——」
她沉默著,他也立在那裡不動。天色暗下來,蒼茫的暮色從四處悄然合圍。光線漸漸模糊,他的臉也隱在了暗處。她終於問:「你來有什麼事?」這裡不是他應該來的地方,玉堂金馬的人物,從來是萬眾景仰的榮華富貴、光彩照人的華麗人生。
他不說話,她反倒像是得了勇氣,說:「你走吧。」他的眼睛裡像是要噴出火來,她心裡反倒安靜下來,只在那裡看著他。他卻轉開臉去,那聲音竟然有幾分乏力,「你說,要和我結婚,我答應你了。」
她駭異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他那樣子,倒像是要吃人似的,眼裡卻是一種厭惡到極點的神氣,彷彿她是洪水猛獸,又彷彿她是世上最令他憎惡的妖魔,只緊緊地閉著嘴,看著她。
她極度地恐懼起來,本能地脫口而出:「我不要和你結婚。」
在黑暗裡也看得到他利如鷹鷙的眼神突然凌厲,連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呼吸聲急促得像是在喘息。他一揚手就給了她一耳光,打得她耳中嗡嗡直響,眼前一黑,差一點向前跌倒,腕上卻一緊,只覺得劇痛入骨,彷彿腕骨要被他捏碎了一般。他的聲音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你夠了沒有?」
她痛得眼淚也刷刷落下來,他卻一把將她推在牆上,狠狠地吻下去,那力氣彷彿不是要吻她,而是想要殺死她。她一面哭泣一面掙扎,雙手用力捶著他的背,叫他捉住了手腕使不上力,只得向他唇上咬去,他終於吃痛放開她,她瑟瑟發抖,哽咽著縮在牆角。他看著她,像看著一條毒蛇一樣,她不知道他為何這樣恨她,他全身都散發著凜冽的恨意,彷彿屋外尖銳的朔風,冷到徹骨的寒氣。
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耍我,你不過是耍我。」他卻為她該死的眼淚在心痛!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而他竟然就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上,讓她戲弄得團團轉。
她說要結婚,他答應了她,她也不過輕鬆再說一句不要結婚,她根本就是得意,得意看到他這樣輾轉不寧,這樣送上門來讓她耍弄。
他終於掉頭而去。
雷少功在車旁踱著步子,見到他出來連忙打開車門。看他臉色不好,不敢多問,自作主張地叫車子回端山去。一進門慕容清嶧拿起煙缸就摜在地上,直摜得那只水晶煙缸粉身碎骨,也不覺得解氣。取了馬鞭在手裡,隨手就向牆上抽去。雷少功見他一鞭接一鞭,狠狠抽得那牆皮不過片刻工夫就花了,露出裡面的青磚來。直抽得粉屑四濺,紛紛揚揚往下落。他卻一鞭重似一鞭,一鞭快似一鞭。只聽到長鞭破空的凌厲風聲,擊在磚上啪啪如悶雷霹靂。他脾氣雖然不好,但雷少功從未見過他這樣生氣,擔心起來,搶上一步抱住他的臂膀,幾乎是語帶哀求了,「三公子,三公子,你要是再這樣,我只能給夫人打電話了。」
他的手一滯,終於垂下來。鞭子落在地毯上,他額頭上全是汗,面上卻一絲表情也沒有。雷少功擔心地說:「您去洗個澡,睡一覺就好了。」他按在自己汗涔涔的額頭上,嘶啞地說:「我一定是中了魔了。」
雷少功說:「不要緊,您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他緩緩點了點頭,走上樓去洗澡。出來時屋子裡只開了幽幽一盞小燈,照著半屋晦暗。他揭開被子,被上隱隱的香氣,像是花香,又不像花香,更不是熏香的味道。那香氣陌生卻又似熟悉,他將頭埋入枕中,枕上的香氣更淡薄幽遠。他本來已經是精疲力竭,不過片刻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並不十分沉穩,半夜裡矇矓醒來,那香氣若有若無,縈繞在四周,彷彿一直透進骨子裡。暖氣很暖和,他在迷糊的睡意裡突然叫了聲:「素素。」四下裡都是靜靜的,黑暗裡只聽得到他自己的呼吸。他伸出手去,她蜷在床那頭,她睡著時總是像孩子一樣蜷縮著,蜷縮在離他最遠的角落。可是卻摸了個空,連心裡都空了一半。
他想起雷少功說:「明天就好了。」徹骨的寒意湧上來,明天不會好,永遠都不會好了。
這一天是臘月十四,城隍廟會開始的日子。張明殊想著要約素素去逛廟會,偏偏家裡來了許多客人不能走開,幾位表兄弟都拉他打牌,他只得坐下來陪他們。他心不在焉,只聽大表兄問他:「聽說你出錢贊助一個芭蕾舞團,是哪一個?」
他答:「雲氏。」
大表兄卻說:「雲氏倒是有一個極出眾的美人,不知你有沒有見過?」他聽了這話,不知為何耳廓熱辣辣地發燙,支吾了一聲問:「什麼美人?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個個都是很美的。」大表兄說:「就是前幾個月上演《梁祝》裡的英台,嘖,真是美,比起好些電影明星來都要出色。」
另一位四表兄就笑,「聽聽你這口氣,簡直是垂涎三尺,既然這樣垂涎,為何不去追求她呢?」
大表兄搖著頭說:「這事外人知道的不多,你們知道她是誰的女人?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去覬覦啊。」
張明殊問:「這位小姐是不是姓方?」一面說,一面放下牌,問:「五條你們要不要?」大表兄連忙說:「放下,清一色。」大家推倒了牌算番給錢,嘩啦嘩啦推著麻將牌,四表兄笑著說:「明殊今天手氣背,賭場失意啊,說不準是為著情場得意。聽你那口氣,你和方小姐挺熟?」
張明殊還沒有說話,大表兄卻說:「我說的不是方小姐,我說的是姓任的一位小姐。」
張明殊聽了這一句,直如晴天霹靂一樣,手裡碼牌不由慢了一拍,停在那裡。四表兄依舊嬉皮笑臉地,「你這樣色膽包天的人都稱不敢,我倒想知道這任小姐的來頭。」
大表兄說:「我也是聽我們家老爺子說的——聽說是三公子的禁臠,誰敢去老虎嘴裡奪食?」
四表兄問:「哪個三公子?難道是慕容三公子?」
大表兄說:「除了他還有誰?那任小姐確實生得美,可惜不愛笑,不然,一笑傾國也當真。」
他們兩個講得很熱鬧,不曾留神張明殊的表情。直到他站起來,大表兄才錯愕地問:「你這是怎麼了,一腦門子的汗?」張明殊說:「我頭痛得厲害。」大家看他面如死灰,都說:「定然是受了風寒了,臉色這樣難看,快上去休息一下。」張明殊十分吃力地說:「你們在這裡玩,我去躺一躺。」然後走到樓上去。屋子裡很安靜,聽得到樓下隱約傳來客人的說笑聲,小孩子的嬉鬧聲,麻將牌清脆的落子聲。他心裡像有一柄尖刀在那裡攪著,更似有一隻手,在那裡撕裂著。那種滋味,第一次令他難受得無法控制。他如困獸般在屋子裡兜著圈子,最後終於忍不住,拿了大衣就從後門出去。
他出來不願讓家裡人知道,走到街口才坐了一輛三輪車。一路上思潮起伏,本來每次走這條路,總覺得是漫漫長途,恨不得早一點能夠見到她。今天卻突然害怕起來,害怕這條路太短,害怕表兄所說的竟是事實。他從來不是懦弱的人,可是不知為何這一刻卻懦弱起來,只想著自欺欺人。
那條熟悉的小巷已經在眼前了,他給了車伕一塊錢,遠遠看到她屋外籬笆上還插著那只風車,心裡越發如刀割一樣難過。卻看到她從院子裡出來,並不是獨自一人,她前面一個陌生的男子,雖然穿著西服,看那步伐卻像是軍人的樣子,側身替她打開車門。那車子是一部新款的林肯,她一直低著頭,看不到她是什麼神色。他的胸口宛若被人重重一擊,連五臟六腑都被震碎了一樣,眼睜睜看著那部汽車揚長而去。
十二
素素安靜地看著車窗外,車子穿過繁華的市區,走上了一條僻靜的柏油路,她終於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問:「這是去哪裡?」
來接她的侍從說:「任小姐,到了您就知道了。」
此時路旁的風景極為幽靜。路側都是極高大的楓樹與槭樹,中間夾雜著亭亭如蓋的合歡樹,此時落葉季節已過,只剩下樹冠的枝丫脈絡。想來夏秋之季,這景致定然美不勝收。清淺如玉的河水一直蜿蜒伴隨在路側,嘩嘩的水流在亂石間迴旋飛濺。車子一直走了很久,拐了一個彎,就看到了崗亭,車子停下來接受檢查後才繼續往前。這時路旁都是成片的松林,風過松濤如湧。素素心裡雖有幾分不安,但烏池近郊,想不到竟還有這樣幽雅逸靜的去處。
汽車終於停下來,她下了車,只見樹木掩映著一座極雄偉的宅邸,房子雖然是一幢西式的舊宅,但門窗鐵欄皆是鏤花,十分精緻。侍從官引了她,從側門走進去,向左一轉,只見眼前豁然開闊,一間西洋式的大廳,直如殿堂一樣深遠。天花板上垂下數盞巨大的水晶枝狀吊燈,青銅燈圈上水晶流蘇在風裡微微擺動,四壁懸掛著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油畫,向南一列十餘扇落地長窗,皆垂著三四人高的絲絨落地窗簾,腳下的大理石光可鑒人,這樣又靜又深的大廳,像是博物館一樣令人屏息靜氣。侍從官引著她穿過大廳,又走過一條走廊,卻是一間玻璃屋頂的日光室。時值午後,那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花木扶疏裡,籐椅上的人放下手頭的一本英文雜誌。素素恍若在夢境一樣,下意識低聲叫道:「夫人。」
慕容夫人卻沒有什麼表情,那目光在她身上一繞,旋即說:「任小姐,請坐。」
女僕送上奶茶來,素素不知就裡,慕容夫人說:「我們見過面——任小姐的芭蕾,跳得極美。」素素低聲說:「夫人過譽了。」慕容夫人道:「你這樣冰雪聰明的女孩子,我很喜歡。今天找你來,想必你也明白是為了什麼。」
素素心中疑雲頓起,帶她前來的是慕容清嶧身邊的侍從官,她並不知道是要來見慕容夫人,聽她的口氣淡淡的,猜測不到是什麼事情,只得低聲道:「夫人有話請明說。」
慕容夫人輕輕歎了口氣,說:「老三那孩子,從小脾氣就倔。他認準的事情,連我這做母親的都沒法子。可是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不能答應他這樣胡來。」素素靜靜地聽著,只聽她說道:「任小姐,我也並不是嫌棄你,也並非所謂門戶之見,可是我們慕容家的媳婦,一舉一動都是萬眾矚目,老實說,你只怕擔當不了這樣的重任。」
素素震動地抬起頭來,心裡一片迷惘,萬萬想不到慕容夫人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就在此時,女僕走過來在慕容夫人身邊耳語了一句什麼,慕容夫人不動聲色,點了點頭。素素只聽一陣急促的皮鞋聲從走廊那端過來,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聽出來了,下意識轉過臉去。果然是慕容清嶧,他一進來,叫了一聲:「母親。」那聲音裡倒竟似有幾分急怒交加。她抬起頭來,只見他臉色蒼白,直直地看著慕容夫人。慕容夫人若無其事輕輕笑了一聲,說:「怎麼了?這樣匆忙回家來,為了什麼事?」
慕容清嶧的聲音沉沉的,像暴雨前滾過的悶雷,「母親,您要是做出任何令我傷心的事情,您一定會後悔。」慕容夫人臉色微變,說:「你就這樣對你母親說話?我看你真是失心瘋了,昨天你對我說要娶她,我就知道你是入了魔障。」
慕容清嶧冷冷地說:「我知道你們的法子——你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你若是不怕再失去一個,你們就重蹈覆轍好了。」
慕容夫人臉色大變,身體竟然微微發顫。她本來是極為雍容鎮定的,可是聽了慕容清嶧這樣一句話,那一種急痛急怒攻心,直戳到心裡最深的隱痛。但不過片刻,旋即從容地微笑,「你這孩子說的什麼糊塗話,我都是為了你好。」
慕容清嶧說:「你以為你也是為了二哥好,可是結果呢?」
慕容夫人靜默了半晌,方才道:「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了,隨便你怎麼胡鬧去,我只當沒有生過你這不成器的東西。」說到最後一句,已經猶帶嗚咽之音。素素聽她語意淒涼,心裡老大不忍,待要出語勸解,可是她本就拙於言辭,不知從何勸起。慕容清嶧卻極快地接口,說:「謝謝母親成全。」他抓住素素的手臂,說:「我們不擾您清淨了。」
慕容夫人傷心到了極點,心裡是萬念俱灰,知道事情無可挽回,原來還想著釜底抽薪,沒料到兒子竟以死相挾。只覺得心碎乏力,什麼也不願意再說了,只是無力地揮一揮手,任他們自去了。
慕容清嶧抓著素素的手臂,一直到上車了才放開。素素心裡亂成一團,根本理不出頭緒來。他卻仍是那種冷冷的腔調,「你怎麼隨便跟著人走?」
她不知為何他這樣生氣,低聲說:「是你身邊的侍從官。」
他隱忍著怒氣,「我身邊那麼多人,你就這麼笨?幾時送命你都不知道!」
她輕輕咬著下唇,彷彿想從他面前逃掉。這神色往往會惹怒他,可是今天不知為何,他卻按捺著不再理睬她,掉過頭去看車窗外。車子裡靜默起來,即將進入市區時,她再也忍耐不住,輕輕呻吟了一聲。他這才回過頭來,立即覺察到不對——她的額頭上已經全是細密的汗珠。他臉色大變,問:「怎麼了?」
她搖一搖頭,說:「有點不舒服。」他抓住她的手,眼睛裡似有兩簇火苗跳動,「他們給你吃了什麼?」雷少功擔心地叫了一聲:「三公子。」他根本不理睬,只是抓著她,那樣子像是要捏碎她一樣,「快說,你剛才吃過什麼沒有?」她直痛得兩眼發花,望出去是他的臉,一張面孔幾乎扭曲。他為什麼這樣問?她虛弱地說:「我什麼都沒吃過——只喝過奶茶。」
他的樣子可怕極了,像是落入陷阱的野獸一般絕望憤怒。他低低地咆哮了一聲,雷少功立即對司機說:「調頭,去江山醫院。」
車子掉轉方向往江山去。她痛得厲害,不知他為何這樣,他死死地摟著她,手臂如鐵箍一樣緊,那樣子像是要將她硬生生嵌進自己身體裡去一樣。她聽到他將牙齒咬得咯咯有聲,那樣子像是要吃人一樣。雷少功的臉色也是極難看的,他艱難地說:「三公子,不會的。」她不懂他們的意思,但慕容清嶧的眼裡像是要噴出火來。他咬牙切齒地說:「我知道你們,你們算計了二哥,又輕車駕熟地來算計我。」
雷少功的臉色越發難看了,又叫了一聲:「三公子。」她一陣一陣冒著虛汗,耳裡輕微的鳴聲在嗡嗡作響,他的話她不懂,可是他的樣子實在太可怕,令她覺得恐懼。車子駛到江山醫院,長驅直入停在急診樓前。她已經痛得近乎虛脫,他一把將她打橫抱起,雷少功連忙趕在前面去找醫生。
四周都是雜沓的人聲,嘈雜裡只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近在耳畔,又似遙在天涯。他的汗一滴一滴落下來,這樣冷的天氣,他的額頭上全是涔涔的冷汗。醫生來了他也不放開她,雷少功急切地說:「三公子,放下任小姐,讓他們看看。」他這才將她放到病床上去。三四個醫生連忙圍上來替她作檢查,她無力地抓住他的衣角,彷彿那是剩下的惟一支撐。
他竟然抽出佩槍,啪一聲將槍拍在藥盤上,嚇得所有人驚恐地看著他。他的眼睛裡幾乎要滴出血來,那聲音也似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告訴你們,今天誰要是敢玩花樣,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就陪她一起!你們看著辦吧!」
她漸漸地明白了,巨大的痛楚與前所未有的驚恐令她眩暈,她勉強想睜開眼睛,只見雷少功搶上來抱住慕容清嶧的手臂,卻不敢去奪那槍。醫生們也緊張起來,她仍攥著他的衣角,兩行眼淚順著臉頰無聲地滑落。
他竟然這樣說……要陪她一起……眼淚刷刷地落下來,身體的痛楚似乎轉移成了心底的痛楚,一步之遙的死亡猙獰,她的手裡惟有他的衣角——只有他——而這一切這樣倉促,倉促得什麼也來不及。她不敢再看他的臉,那臉上的神色灼痛她。她從來不曾知道,直到今天,而今天一切都遲了。他竟然是這樣,連死也要她。太遲了,心跳成了最痛楚的悸動,視線與意識已模糊起來……
醒來已是深夜,右手溫熱地被人握在手心,她有些吃力地轉過臉,他那樣子,憔悴得像變了個人。她的眼淚成串地滾落,聲音哽咽,「我沒有事。」他的聲音也啞啞的,「是我嚇著你了——醫生說,你只是急性腸炎——我那樣害怕……竟然以為……」
她只是無聲地掉著眼淚,點滴管裡的藥水,一滴滴落下,卻似千鈞的重錘,直直地向她心上錘去。他的懷抱那樣溫暖,他溫柔地吻上來,彷彿碰觸到最嬌艷花瓣般的小心翼翼。她在淚光迷離裡閉上眼睛,無力地沉溺。
慕容夫人叫了雷少功去,他原原本本地將經過情形說了一遍。慕容夫人良久方才歎息了一聲,說:「我這做母親的,還有什麼意思?」
雷少功靜默不語,一旁的錦瑞說道:「看這樣子,老三確實是動了真格了,只怕真的要由著他去了。」
慕容夫人揮一揮手,示意雷少功下去。怔忡了半晌,才對錦瑞道:「只能由他了,老三這樣疑神疑鬼,想想真叫我難過。」
錦瑞低聲勸道:「他是真入了魔,才會這樣以為。」知道慕容夫人不樂提及舊事,所以只泛泛地道:「母親豈會再錯。」
果然,慕容夫人長長歎了口氣,說道:「他這樣一心地要娶,只怕誰也攔不住。我們倒罷了,只怕你父親那裡,他輕易過不了關。」
素素出院之後,又休養了數日。日子已經是臘月底了,慕容清嶧這天派人接她去宜鑫記吃蘇州菜。宜鑫記樓上皆有暖氣,素素進門來,侍者就幫忙接過大衣,只穿一件蜜色碧花暗紋的旗袍,走進去才知道除了他,還另有一位客人。慕容清嶧對她道:「叫人,這是何伯伯。」她低聲按他的吩咐稱呼,那人照例客氣道:「不敢。」上下打量她片刻,對慕容清嶧笑道:「三公子好眼光。」
素素臉上微紅,在慕容清嶧身邊坐下。慕容清嶧道:「何先生,我是寧撞金鐘一下,不敲木魚三千。只想請何先生幫忙拿個主意。」
那人正是有「第一能吏」之稱的何敘安,他聽了這話,微笑道:「承蒙三公子瞧得起——不過,這是樁水磨功夫,心急不得。先生面前,容我緩緩地想法子,三年兩載下來,或許能有所鬆動。」
慕容清嶧道:「何先生是知道我的脾氣——不說三年兩載,一年半載我也不願等,這事情怕是夜長夢多。何先生不看僧面看佛面,替我想想法子。」
何敘安沉吟道:「有一個法子或許能成,只不過……」
慕容清嶧忙道:「請先生明言。」
何敘安說道:「實在太過於冒險,頂多只有三成把握。而且結果不好說,只怕會弄巧成拙。」
慕容清嶧卻道:「置之死地而後生,不冒險一試怎麼知道不成?」
何敘安微露笑容,說:「三公子決然果斷,有將門之風。」
慕容清嶧也笑了,說道:「得啦,什麼法子快說來聽聽。」
何敘安卻說:「你得答應,我安排的事情,你不能問為什麼,而且,事前事後且不管成與不成,都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透露。」慕容清嶧求成心切,只說:「萬事都依先生。」
何敘安想了一想,這才道:「明天是臘月二十七,先生要去青湖。」
青湖官邸坐落在風景河之側,依山面水,對著青湖的一泓碧波,風景十分幽靜。慕容灃有飯後散步的習慣,順著那攢石甬道一直走到山下,恰好風過,山坡下的梅塢,成片梅林裡疏疏朗朗的梅花開著,隱隱暗香襲人。侍從們都遠遠跟著,他負著手慢慢踱著步子,只見一株梅花樹下,一個淡青色的身影,穿一件舊式的長旗袍,裊裊婷婷如一枝綠萼梅。風吹來拂起她的額發,一雙眼睛卻是澄若秋水,耳上小小的兩隻翡翠蝴蝶墜子,沙沙打著衣領。
他恍惚立住腳,像是夢魘一樣,夢囈般喃喃:「是你——」
慕容清嶧卻從身後上前一步,說:「父親,這就是素素。」
他望了兒子一眼,慕容清嶧見他眼中竟有幾分迷茫,夾著一絲奇異的神色,錯綜複雜令他看不懂,倒像是生氣,卻又不像,一剎那目光卻彷彿是痛楚。慕容清嶧記著何敘安的話,只說:「求父親成全。」
慕容灃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始終一言不發。慕容清嶧只覺得不妙,可是不敢做聲。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樣久,只聽慕容灃長長歎了口氣,說:「婚姻大事,非同兒戲,你真的考慮好了?」
慕容清嶧喜出望外,卻仍捺著性子規規矩矩地應了聲:「是。」
慕容灃緩緩點了點頭,慕容清嶧未料到居然如此輕易獲得首肯,大喜過望,牽了素素的手,笑逐顏開,「多謝父親。」
那一種喜不自勝,似乎滿園的梅花,齊齊吐露著芬芳。又彷彿天與地豁然開朗,令人躍然欲上九重碧霄,只是滿滿的歡喜,要溢出心間,溢滿世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