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親王雖然如此說,多順卻老大不願意:「住得這麼近,過了病氣給王爺可怎麼得了?」
豫親王道:「我也是病人,怕什麼病氣?」
多順不敢回嘴,見小沙彌煎了藥茶來,忙接過去斟妥,又晾得微涼,方才奉與豫親王。智光法師道:「寺中只有齋飯,每日遣小徒為王爺送來,只是要委屈王爺了。」
豫親王道:「哪裡,入此方外勝境,打擾禪修,已經是大大的不該了。」
因為已近晚課時分,智光便告辭先去。豫親王送他出簷下,但見暮色蒼茫,翠煙如湧,萬千深竹如波如海,而遠處前寺鐘聲悠遠,隱約可聞,一時竟有不似人間之感。唯覺得清氣滌襟,風露涼爽沁人心肺。
待得掌燈時分,果然有小沙彌送來飯菜。禪房簡陋,點著一盞豆油燈,昏黃的燈下看去,不過白飯豆腐,另有一碟豆芽炒青菜,雖然清湯寡水,豫親王倒吃了一碗糙米飯。反倒是多順苦愁眉臉:「這飯裡頭不知道是米多還是沙多,吃一口硌一口沙子。」
豫親王笑道:「心中有沙,口中便有沙,心中無沙,口中自然沒沙子了。」
多順哭笑不得:「王爺,您還有閒情逸致打禪。奴婢雖然是個沒見識的,但也跟太妃娘娘們來過幾回大佛寺,也在這廟裡吃過幾次齋,哪次的齋菜不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茹?甭說是香蕈、草蕈、金針、雲耳,就是猴頭菇、牛肝蕈也不算什麼稀罕。今日咱們來,竟然給咱們吃這種東西。」
豫親王道:「九城內外禁絕交通,米價漲騰十倍不止,智光大師月前就開倉稟放糧,施與貧家,寺中只怕餘糧已經無多。你不在外間行走,不曾得知倒也罷了。今日有一碗飯吃,便要知足。」
多順唯唯喏喏,侍候豫親王吃完了飯,只聽急風穿林,竹葉漱漱,豫親王問:「是不是下雨了?」一語未了,只聽窗外梧桐有嘀嗒之聲,果然是下雨了。
本來秋夜風雨便易生蕭蕭之意,何況幽寺僻院,屋中一燈如豆,映在窗紙上,搖動竹影森森,而梧桐葉上淅淅瀝瀝,點滴不絕,更覺夜寒侵骨。多順不由打了個寒噤,取了袍子來替豫親王披上,道:「王爺還是早些睡吧,這夜裡比府裡冷得多。」
豫親王每每晚間必發作低燒,此時覺得身上又滾燙起來,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發熱,方點了點頭,忽聞有人推開院門,「咿呀」一聲,腳步踏在滿院落葉間,窸窸窣窣。
多順不由喝問:「是誰?」
「是奴婢,張悅。」
多順這才出來外間屋子,挑起竹簾一望,只見一名青衣內官已經跪在階下:「給王爺請安。」
豫親王這才想起來,這張悅是安插在永清宮中的人,因為疫病橫行,宮中所有病人皆挪到大佛寺來,如霜亦不例外。不待他開口,多順已經呵斥道:「你不好好侍候著慕氏,到這裡來作甚。」
張悅叩頭道:「奴婢正要來向王爺回稟,奴婢下午聽說王爺來了寺中,慕氏似乎不大好,奴婢一時情急便斗膽擅自前來,望王爺恕罪。」
豫親王道:「罷了,到底怎麼樣?」
張悅道:「奴婢不敢說。慕氏就住在修篁館裡,奴婢斗膽,請王爺做主。」
豫親王知道必是病勢危急,所以張悅才會冒險前來。只是沒想到如霜就住在修篁館中,與自己近在咫尺。他想起皇帝的叮囑,微一躊躇,吩咐多順:「掌燈,本王去看看。」
張悅在前面挑了燈籠,多順替豫親王打了傘,沿著漫石甬路一路向西,夜黑如漆,燈籠一點橙黃的光,只能照亮不過丈許徑圓,竹聲似海,風過滔然如波,嘩嘩的似要湧倒在三人身上。雖不過短短數十步路,倒似格外漫長一般。
修篁館原是竹海深處一重院落,一帶青磚矮垣,進了黑漆剝落的小門,才看出館樓精巧,只是近看便知失於修補,雕鏤漆畫皆剝落殆盡。而院中山石點綴,石畔植極大兩株老梅。繞過山石,才見著山房燈光微明,張悅挑了燈接引豫親王進了屋子,進了雕花隔扇,隱約聞見一股濃烈的藥氣,而屋中几案皆是舊物,燈下只見湖水色的簾幕落著微塵,更顯屋中靜得寂廖。
有宮人迎出來,張悅問道:「慕氏醒了麼?王爺來了。」
那宮人忙行禮不迭,豫親王道:「罷了。」那宮人這才回身揭起帳子,輕聲喚道:「娘娘,娘娘,七爺來了。」
宮中家常都喚豫親王為七爺,只不過這宮人想必是侍候如霜的舊人,如霜雖被廢為庶人,她仍是喚為「娘娘」。若在禮法森嚴的宮中,被人聽到只怕要吃板子的,而此時在寺中,豫親王為人又寬厚,只留意看帳內躺著的如霜,依舊容顏似玉,而呼吸微弱,似是人事不知。於是問:「濟春榮來看過沒有?」
那宮人道:「濟院正日前奉差去了上苑,張公公請何御醫每日來看,今日原開了一個方子,只是如今九城戒嚴……」豫親王便命取了方子來看,亦只兩味藥,只其中一味是參。因為疫病四起,傳聞唯服參膏可防疫,所以京中參價奇貴,雖手持黃金亦求購不得。於是對多順道:「我記得你帶了幾支參來,取來煎藥吧。」
多順不敢反駁,只得提燈去取了參來,交給張悅。立時煎了藥來,宮人吹得稍涼,張悅便扶起如霜,意欲餵藥。而如霜雙唇緊閉,宮人雖然拿著銀匙,卻怎麼也撬不開牙關,直急了一頭大汗。
豫親王道:「我來。」趨身向前,一手捏住如霜頰上頰車穴,頰車穴專司人咬嚼之肌肉,如霜果然雙唇微張,宮人便將藥一口口灌了進去,豫親王見她還能吞嚥藥汁,心下略微放心。看吃完了藥,多順道:「王爺,娘娘此病,已非物力可及,乃是天命。王爺還是先回去歇著吧,娘娘或有厚福,明日便好了也不一定。」
豫親王本來病中精神不濟,見如霜情勢稍緩,此夜理應無恙,於是長長歎了口氣,道:「唉……看她的運氣罷……」自覺渾身無力,知道發熱越發厲害了,只得扶了多順,回去歇下。
智光大師素擅藥理,每日過來替豫親王看脈開方,於是豫親王又請智光替如霜診治,誰知智光大師診脈之後,一臉凝重,緩緩道:「這位女居士從脈象上看,彷彿是氣血兩虛,但細細看來,竟有蹊蹺之處,倒彷彿是中毒。」
豫親王甚為意外:「中毒?」
「女居士因傷了心肺二脈,似是常年服食寒郁之藥,只不知是何種藥物。只是此藥甚為霸道,只怕毒性日久,難以撥除。」
豫親王猛然憶起那日護送她前去行宮,途中她舊疾發作,曾經吃過一顆丸藥。其香極異,不由道:「我倒見過一次那種藥丸,通體碧色,不過蠶豆大小,有異香,彷彿像是麝香,又不太像。」
智光於杏林之學見識極為弘博,聽他如此形容,不由道:「莫不是寒硃丸?」雙掌合什,默誦佛號,才道:「先師曾見前人散帙中記載此藥,道是用硃麝等數十味奇藥合成,雖可暫舒心肺,實乃飲鳩止渴,且久服成癮,禍及後代,唉,實實陰毒不可用。」
豫親王沒想到那藥竟如此大的毒性,問道:「可有解法?」
智光搖首道:「先師亦未曾見過此藥,貧僧更未見過,實無半分把握解毒,不過勉力一試罷了。」他酌斟良久,才提筆寫下一個藥方。寺中本來就有藥庫,張悅按方去向掌藥庫的沙彌取了藥來,但因為疫病橫行,藥庫之中的藥材,其十之八九散捨給了滿城百姓,所餘不過一二,亦不甚全。而所缺藥材,亦無處買去——所以一連十數日,並無多少實效。
而豫親王自己亦是病人,智光法師雖每日前來依脈換方,豫親王覺得精神稍復,只是依舊每晚低燒,至天明時方退。而皇帝終於知悉他的病,十分擔憂,每日遣人來問。智光大師雖覺其並非疫症,但豫親王為防萬一,總是隔門就打發走了使者,又請為婉轉代奏,請皇帝萬勿派人前來,以免傳染病疫。
他病情反覆,如霜卻略有些起色。這日張悅來報:「娘娘可算是醒了,雖然不過只是片時,好歹睜開了眼睛,還問了一句:『這是在哪兒?』可見人是明白過來了。」
豫親王亦覺得欣慰:「好好侍候著。」
不知不覺,在寺中已過了十來日,豫親王居於寺中,只覺人生在世,從未嘗像如今這般清靜過。每日唯聞梵音靜唱,竹聲如雨,雖然吃的是粗茶淡飯,然後滌風飲露,胸懷為之一洗。這日清晨天方微明,竹林前群鳥已經噪唱。他在院中負手而立,聽鳥啼清音宛轉,不禁面帶微笑。多順從外頭進來,一瞧見了,恨得頓足道:「我的爺!這樣冷的早上,連件袍子都不穿就站在這風口,真真是想要奴婢的命了。」
豫親王新近又添了嗽疾,咳嗽了兩聲,問:「你從哪裡來?」
多順道:「奴婢去瞧了瞧慕娘娘,聽張悅說,昨天娘娘還吃進去了幾勺薄粥,嗓子說話也跟尋常人一樣了,瞧這樣子,真的是漸漸大好了。」
豫親王不由微笑道:「智光大師乃杏林國手,有妙手回春之實。」
多順道:「什麼妙手回春,王爺病了這麼久,他天天左一個藥方,右一個藥方,怎麼就拖拖拉拉,治不好王爺的病。」
豫親王道:「你懂什麼,藥石諸物,亦不過借天之運氣,好與不好,與大夫有何相干。」
多順笑道:「不過住在這裡,奴婢倒覺得王爺比在府裡精神些,從前積年累月的,只見王爺皺著眉頭,這幾日王爺倒時時常笑了。」
寺中歲月倏忽,原是最易度日,豫親王既在病中,無事喜靜坐。偶爾借向智光大師借幾卷佛經,亦不過靜坐默讀。多順偶爾煎了藥來,總見他在窗下讀經,便嘀嘀咕咕:「好容易說是來養病,卻不肯有一日歇著,只曉得看書勞神。」
豫親王聽見,不過一笑罷了。
這日晚間豫親王依舊在燈下看佛經,忽聞腳步聲急促,猶未起身,已經聽到張悅的聲音,十分張惶:「王爺!王爺……」多順忙迎出去,呵斥道:「什麼事大驚小怪的。」
張悅吃力的吞了口口水,道:「慕娘娘突然不好了。智光大師又不在寺中,奴婢真怕……」
如霜的病本來漸漸見好,見張悅這般驚惶失措,豫親王不由問:「怎麼回事?」
誰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待豫親王進了修篁館,只看見宮人狼籍萬分的躲在屋角,被褥、枕頭凌亂扔了一地,而如霜縮在床角瑟瑟發抖。豫親王見她嘴唇烏紫,牙齒輕戰,似是覺得十分寒冷。張悅大著膽子拾起被子替她圍上,她仍渾身發抖,如小獸般蜷縮成一團。豫親王猜測她這是寒毒發作,而智光大師偏又去了城東為貧民懺經散藥,不在寺中。所以只得另想辦法,於是命人又取來幾床被子,如霜仍是冷得發抖,最後在屋中生起火盆來,剛剛將火盆抬進來,誰知如霜忽然一笑,她本來久病,瘦骨嶙峋,更兼散發凌亂,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當真形如瘋魅。「忽」一下突然推開宮人,眾人攔阻不及,只聽「砰」一聲,她已經撞在柱子上,頓時鮮血長流。
張悅諸人皆嚇得面無人色,豫親王搶上去按住她額上傷口,血順著他五指間湧漫而出,他伸手試探如霜鼻息,道:「還有氣息。」張悅早嚇得傻了,還是多順反應快,忙忙到香爐中抓了一把香灰來,用力按在如霜額上傷口。豫親王又遣多順去藥庫取外用傷藥來,如霜早就昏闕過去。
張悅早嚇得涕淚交加,哆嗦著跪下道:「王爺開恩……」
豫親王道:「罷了,誰也沒想到她會一意尋死。別自責過甚,況且我站在這裡亦不及阻止,你又何罪之有?快起來吧。」
張悅一邊拭淚一邊道:「日間娘娘還好好的,誰知道……」
豫親王想到如霜適才神色恍惚,形如瘋魅,似是被寒毒折磨得失了心智,不由得又歎了口氣。待得第二日,智光大師回到寺中,又去診視了如霜傷勢,親來向豫親王道:「女居士本來中氣不足,此次外傷甚重,傷口紅腫,又有發熱之勢,怕是大有凶險。」
如霜自那日後,一直昏迷未醒。每日高熱不退,如此一連數日,連藥汁都灌不下去了,眼睜睜看著無救,張悅諸人只得悄悄預備後事。誰知又過了幾日,如霜竟奇跡般退了高燒。智光大師甚是意外,試著開了幾個方子,果然漸漸調養起來。只是如霜自昏迷中甦醒後,竟似喪了心智一般,只道:「這是何處?你們快快送我回家去。」
宮人見她如此,小心翼翼道:「娘娘,您是在這裡養病,等病好了,就可以回宮去了。」
如霜道:「娘娘?你如何這般稱呼我?讓我去宮中作甚?」
如此顛三倒四,說是神智全失,卻又知道自己身世來歷,但對這年來種種事故,慕氏抄家滅族、她自己入宮、冊妃、廢妃……皆像是抹去的乾乾淨淨,只知道自己乃是慕家的女兒,所以時常吵鬧,要回家去。
張悅不敢造次,稟明了豫親王再請了智光大師來診視,智光大師向如霜問了半晌話,方才去向豫親王道:「王爺,娘娘是頭部外傷過重,怕是患了失魂症。」
「失魂症?」
「前朝藥書上有載,濟州庶民王某,伐木時頭部為樹枝重擊,雖然醒來,但數十年間記憶全無,只記得幼時種種事。人皆怪之曰『失魂』。這失魂症的症狀,與女居士目前的症狀,倒是甚為相似。」
豫親王聽得此言,雖是前所未聞的罕見之症,只問:「可有法可醫?」
智光大師道:「此症貧僧亦是首見,此病非經脈之症,若非神力,凡藥只怕無靈。」
豫親王歎息道:「所謂天命如此。」
智光大師合什念佛號:「前世因,今世果。女居士業障重重,得此結果,亦非不幸。」
豫親王想著此事,應該遣人稟告皇帝,種種細微之處,還得由自己執筆,於是先行去修篁館探視。
初進館門,只見幽篁遍地,透過竹影,只見如霜獨坐窗下,托腮望著山石間出神,她病體漸復,容貌雖遠不及從前美艷,仍帶了幾分憔悴之色。卻素顏青鬢,作女兒家妝束。豫親王想起數次見如霜,在宮中時皆是濃妝盛容,後來幾次又是困病掙扎,形容失常。現在她這般素衣淨容,如尋常大家世族的小女兒,倒似換了個人似的。
宮人捧得藥來,遠遠看見豫親王帶著多順進了院中,忙忙道:「小姐,豫王爺來了。」
如霜自甦醒後,只准人稱呼自己為「慕小姐」,張悅諸人怕忤了她的意思,又惹得她犯病,於是只好稱她「小姐」。如霜聽見宮人如此說,抬起眼來,果然看見滿庭翠竹間,有一青衫男子負手而立,丰采俊朗,其神如玉。她站起來隔窗襝衽為禮,聲音猶帶幾分怯意:「見過王爺。」自病後她嗓音已癒,聽起來溫婉柔美,然後依著未嫁女子的規矩,隨手執起白紈扇,遮去自己的半邊面容。只是靜默垂首,如同見著父兄的模樣。
豫親王見她施禮,嬌怯怯一種女兒行態,彷彿仍是數年前那慕氏的掌中明珠,想起智光大師所言,這年來記憶全失,於她而言,亦非不幸。心下不由得唏噓感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