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簟(裂錦) 正文 第六章
    她微微色變,不用問她就明白了,東瞿八成要收購恆昌。一旦收購計劃公開,恆昌一定順風狂飆,價格翻幾翻絕不是問題。這是一本萬利的機會,可是這也是頂尖的商業秘密,只怕在東瞿,有資格事先知情的也不過兩三人。

    這是華宇翻身的最好機會,她抑不住心中的狂喜,踮起腳在易志維臉上吻了一下:「謝謝你!」

    回到公司,立刻打電話給自己的股票經紀,囑咐好這件事,又立刻的調齊一切可用資金入股票戶頭。她也曾經遲疑過那麼幾秒鐘,想著這是不是個陷阱,可是易志維要擊垮華宇易如反掌,只要不再提供貸款擔保就可以令華宇於萬劫不復,他沒有必要費這麼大的周折。何況,如果連他都不能信任,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去信任誰了。於是她定下心來了,全力以赴。

    股市依舊是水飛河靜,一點動靜也沒有。等到晚上,易志維也失了蹤,手機關機,辦公室秘書永遠答:「總裁在開會。」她當然緊張起來,晚上易志維也不曾回家,她一夜沒有睡好,斷斷續續的做噩夢。她這一注押得太大,萬一輸了就是一敗塗地,連這幾個月辛辛苦苦贏回來的一點也要再次輸得精光。第二天一天仍沒有消息,她的神經繃到了頂點,坐立不安。經紀又打電話來問:「傅小姐,還要繼續嗎?」

    反正已經賭得這麼大了,索性「梭哈」,她沉住氣:「當然繼續。」

    她這一天幾乎是數著秒針過去的,夜裡又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大半夜才睡著,兩夜沒有睡好,這一覺睡得沉了,竟沒有醒。最後是狂喜的經紀人打電話來吵醒她:「傅小姐!今天一開市恆昌已經升到二十四塊八,比你買進時漲了六塊一,什麼價位沽出?」

    她精神一振,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期指呢?」

    「那還用說,傅小姐,您這次可要賺得滿盆滿缽!」

    她不知道自己這些天來算不算過得很幸福,因為她對幸福的概念已經變得有些模糊,她是過得很快樂,可是快樂就代表幸福嗎?

    公司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報紙上稱她為「力挽狂瀾的奇女子」,把她拯救家族企業的過程寫成了一個傳奇。那些商界人士對她更是刮目相看,紛紛的讚她有見識。其實,是側目她與易志維的關係。原本易志維肯替她擔保銀行貸款,已經讓人竊竊私語,這次她在股市和期指中打了這麼漂亮的一仗,除了她有膽量,敢押重寶外,最重要的就是明顯她有內線消息。不然,她怎麼曉得在事前大筆買入恆昌?這種頂尖的商業秘密,東瞿的高級行政人員都不可能知曉,明顯就是易志維事先有所透露。由此可見,她在易志維心中的地位。

    在東瞿一班臣子的眼裡,易志維的這種行為實在是大大的令他們失望。老闆一向是精明能幹,殺伐決斷,這次竟把如此重要的商業機密透露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簡直就是貪戀美色的亡國昏君。尤其這個女人是傅良棟的女兒,雖然上一代的恩怨遠去了,可是萬一這個女人心存不軌,那東瞿的損失只能用億為單位來計算,這個數字太龐大,簡直是觸目驚心!

    老闆一向公私分明,這次不僅公私不分,且如此的色令智昏,所以他們不僅是痛心疾首,而且覺得有必要阻止事態的進一步嚴重。在聽說老闆要和這個女人一同去日本度假後,是為「此可忍孰不可忍」,齊齊舉推了一個人去勸諫讓「紅顏禍水」迷住心竅的易志維。

    他們推舉的就是易志維唯一的弟弟易傳東,他還在唸書,趁著放暑假在東瞿實習,易志維最疼的就是這個弟弟,東瞿的重臣們一向知道易志維的脾氣,怕他惱羞成怒,自己吃不了兜著走,所以慫恿易傳東出面。

    易志維開完了行政會議,正在辦公室交待度假期間公事事宜,易傳東就要求見他。

    「哦,讓他進來。」

    他見弟弟走進來,笑著說:「我正要找你呢,我要出去休息兩天,公事上頭你該做什麼,我已經交待過他們,他們會照常教你的。」易傳東對這個一手締造東瞿傳奇的大哥從來是敬愛有加,只答:「是。」「在家多陪媽,提醒她注意身體。」「是。」「我去一個星期左右。沒事了吧……」

    易傳東不等他說出後頭的「沒事就出去做事」,搶著說:「大哥,我有話和你說。」

    「哦?什麼,錢不夠用了?要買什麼?」

    易傳東說:「不是。」看了看在一旁靜候的秘書。易志維將頭一揚,秘書就會意的退了出去,細心的關上了門。

    「有話和我說?」易志維看著長得和自己一樣高了的弟弟,他身代父職養大的同胞呵!除了疼愛之外,總是替他想的多,他有什麼為難事,半天紅了臉說不出口,他笑起來:「傻小子,喜歡上哪個女孩子了是不是?」

    「不是!」斷然否決之後臉更紅了,猶豫了一下,倒是找到個話頭:「大哥,你是不是喜歡上誰了?」「媽叫你來問的?」母親老是催他結婚,聽得他耳朵都起了繭。

    「不是……大哥,你要和傅小姐去日本?」

    「是啊。」他明白了,他是衝著傅聖歆來的。

    果然,易傳東期期艾艾的說:「可不可以不和傅小姐一起去呢?」

    他笑了:「傳東,以前我和我的那些女朋友出國度假,你從來都沒有過問。」

    易傳東漸漸自如了:「可是傅小姐不一樣。人家都在議論呢,說大哥你這次把收購恆昌的消息事先告訴了傅小姐。而且,她又是傅良棟的女兒……」

    「哦。」易志維不以為然,輕鬆的笑笑:「我知道,還有人罵我是色令智昏呢。」

    易傳東認真的說:「傅小姐的確是禍水。大哥,英明如唐明皇,最後也為了一個楊玉環失掉江山,何況……」

    「何況你大哥的英明神武還比不上唐明皇。」他哈哈大笑,笑得夠了,這才拍拍易傳東的肩:「別聽他們瞎操心,你大哥還沒有糊塗到那一步,傅小姐是不是禍水,你以後就會知道。」

    在去日本的飛機上,他就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傅聖歆聽,一本正經的告誡她:「你以後沒事千萬不要上東瞿的寫字樓來,他們不知道多恨你呢,小心他們學古人,將馬嵬之變為東瞿之變。」

    傅聖歆也笑著,心裡可並不輕鬆。她知道易家人恨她——他們到底是世仇,易東瞿當初心臟病發去世,東瞿一蹶不振,一直到易志維長大接手後才慢慢的扭轉乾坤。這中間,易家人吃了不少苦,尤其是易太太,一度因喪夫而精神失常,所以易志維一定格外的辛苦,他是長子,母親精神失常,幼弟尚在襁褓,他一定是吃了很多的苦頭才有今天。

    「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暈機?」

    「不是。」她靠在他肩上:「我在想,我們傅家的確對不起你們易家。」

    他低下頭,正好可以吻住她。他顯然不太高興提到這些事情。她順從的淪陷在他的氣息中——他既不想聽,她就不講了吧。

    在日本過得很快樂,幾乎是樂不思蜀。兩個人都拋開了公事,尤其是傅聖歆,她重新回到一種單純的生活裡,輕鬆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就像拋開了一座沉重的、壓在身上的大山一樣。她歎息:「我的確不適合在那個商界裡頭,一脫離了它,我才知道快樂!」

    易志維說:「女人本來就該讓個好男人養在家裡,叱吒風雲那是男人的事。」

    要是在平常,她就要笑他是「沙文豬」了,可是在這樣輕鬆的環境中,在這樣親暱的氣氛之下,她脫口就問:「你打算把誰養在家裡?」

    他笑嘻嘻的反問:「你想被人養了嗎?」

    她笑而不答,他就悠悠的說:「你要聽明白了,我說的是『女人本來就該讓個好男人養在家裡』,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好男人,所以沒有養任何人的打算。」

    她從來不曾奢望過什麼,可是他近來的表現實在令她不由自主的奢望。現在聽他這樣半真半假的說,她也就半真半假的撇開話題:「那壞男人做什麼?」

    他大笑:「壞男人咬你!」出其不意,真的在她頸中咬了一口,她嚇了一大跳,尖聲大叫,又怕他再來咬,又笑又鬧,這件事就揭過不談了。

    她跟著他在日本來來往往,從東京到大阪,從大阪到名古屋,從名古屋到京都,到處都留下他們的足跡,幾乎都要玩瘋了。在美國忙著鬥智鬥勇,在台北又忙著教她公事,只有在這裡兩個人都把別的心思放下了,純粹的玩。遊覽金閣寺、到東寺去拜佛求籤,在妙心寺中浪費大量的菲林,跑去參觀有名的西陣織、友禪染。凡是遊客和戀人會做的事情他們都做,可是聖歆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悲涼的感覺,就像一個人笑得最快樂時突然想起來,以後永遠沒有這種快樂了,所以那笑就僵在了臉上,怔怔的發了呆。小時候父親教她背了不少古文詩詞,她模糊記得有一句「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用在這裡正是,只不過她是夢裡明知身是客,知道夢隨時可醒,那種沒有明天的悲哀就越是沉重。

    一天一天,時間眼睜睜看著過去了,他們開始計劃歸程,返回東京,訂機票,打電話給秘書通知航班號,讓他們好去接機。這天下午,聖歆獨自一個人上街去買一些東西,回家好送給家裡人,好歹是出來玩了一趟,總得帶點禮物回去。

    他們住的酒店位於東京淺草町,周圍都是繁華的商業街,她雖然不懂日文,可是舉目都是漢字,再用上英文溝通,買東西也不算太困難。給聖賢買了一部松下出產的家用小型攝像機,又給兩個妹妹一人買了一台掌上電視,只是不知道該給繼母買些什麼好,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從這家商店又逛到那家,尋尋覓覓。這麼亂逛著,突然的發現不對來。是一種本能的感覺,身後有人老盯著你時,你多少有一點感覺。

    有人跟蹤她!

    她背心裡的寒毛都要豎起來了!只是不敢回過頭去看,聽說最近東京的治安很不好,大白天的也有劫案發生,也許自己這個帶有大量錢財的遊客成了目標。她怕得厲害,只懊悔不該一個人跑出來,只得加快了腳步走,卻覺得那目光仍緊緊的跟著自己,她也沒心思買什麼東西了,專揀熱鬧的地方走,幾乎是一溜小跑的往酒店方向逃。

    她的心跳得打鼓一樣,以往看過的全部恐怖片一股腦的全想起來了,特別是一些日本推理片,《東京地鐵碎屍》、《烈日謀殺》……自己嚇自己,越想越害怕,本來走的就急,更加的心慌氣短,吁吁的只是喘氣。好容易到了酒店對面,路口的信號燈已經在閃爍了,她三腳並作兩步的橫穿了馬路,信號燈就在她身後變了顏色,車流一下子湧動了,後頭的人不能過街了。她大大的鬆了一口氣,酒店的大門就在眼前,門童已經替她打開了門,她的膽子突然的又大了起來,回過頭去,想看一看那個跟蹤的人是個什麼樣子,是不是死心離開了。其實明知道對面街上那麼多行人,自己肯定認不出誰是那個跟蹤者,但好奇心上來了,怎麼也要回頭望一望。

    這一望,整個人就傻在了那裡。

    她和他站在這異國的街頭,中間隔著滔滔的車流——他的臉一會兒有車擋住了,一會兒讓開了,一閃一閃的,從車隙間露出來,遠遠的,卻只是站在那裡。

    她不是沒想過單獨見了他是怎樣一種情形,她與他見面的機會並不會少,他們到底是一個圈子裡的人,就像一個盒子裡裝的彈珠,從這頭滾到那頭,搖過來、晃過去,兩顆珠子總有又碰到的一天;大的宴會,慈善拍賣會、稍不留神就會遇見。她所設想的,應該是在熟悉的商業會所,一屋子都是熟人,熟人裡頭就有一個他,單獨遇上了,也並沒有什麼,倒是屋子裡人全知道,所以不會把她和他的位置排到鄰近,只是這一天來了才明白以往想的都太天真。

    異國陌生的陽光照著她最熟悉的一張面孔,從小到大在一起的玩伴,一舉手一投足她都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是今天,他們隔著一條街,中間是河一樣的車,連綿的、不斷的車子,呼嘯著、按著喇叭,嘈雜熱鬧的東京商業街,就像中間隔著整個的世界。

    信號燈又換了,車子停下來,河水靜止了,被攔在了規則的壩外,世界靜止了,斑馬線上,黑黑的人頭湧上來,向著她的方向湧上來,可是他並沒有動,她也沒有動,她站在建築物的陰影裡,太陽並不能直接曬到她,可是仍是熱,熱烘烘的蒸氣裹著她,夾著汽車尾氣那種焦焦的味道,逼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正在遲疑,他已經改變以主意,極快的向這邊走過來,信號燈又在閃爍了,她的心也閃爍著,明的、暗的、不肯明確的定下來。她遲疑著,也許造物主安排她來東京,就是為了和他見這一面,命運麼,有時候就喜歡惡作劇,故意安排一些巧合,好在一旁看人怎麼在中間痛苦的掙扎。

    他過了街了,逕直向她走來,走到她面前,就低聲的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好嗎?」

    她沒有說話,他就接過她手中那些東西,轉身順著街走去。他從來就是這個樣子,不會徵詢她的意見,就會替她做了主張,因為從小就是這樣,他比她大,又是男孩子,當然他說了算。

    她跟著他往前走,落後三四步,兩個人默默的走著。身邊有許多的行人,可是都是陌生人,他們在國外,這裡是東京,沒有人認識他們,但聖歆脫不開那種心慌氣短的感覺,總像是怕人看見。

    好在前面就有一間飲品店,他的目的地顯然就是這裡,他走了進去,她遲疑了一下,也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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