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來不大和她多說話,只管把床頭櫃上的抽屜都打開來找:「我去美國和一個客戶談談。」「去美國見客戶?公司現在都要倒閉了,還見什麼客戶?」繼母的眼睛盯著她的手,護照和簽證都找到了,她一樣一樣的收拾化妝品、珠寶、衣服。父親過世後,她就沒穿過鮮色的衣服。可這回不一樣。她狠了狠心,把衣櫥裡幾件漂亮的禮服都拿出來裝到箱子裡。
繼母起了疑心:「你去國外,不回來了是不是?」
她不答話,把首飾一樣樣裝了起來。繼母就嚷開了:「好!好!你父親屍骨未寒,你就要撇下我們孤兒寡婦遠走高飛?你父親偏心,偏的好!把股權全留了給你,你倒一甩手就走!你走可以,你把股票留下來!」她「啪」一聲合上箱蓋,淡淡的反問:「把股票留下來?你不知道外頭的市價嗎?那些股票還值什麼?」
傅太太狠狠的瞪著她:「你不要以為我不懂!公司雖然要倒了,股票並不是廢紙。早有人開了價,只不過你不願意賣。你的花花腸子我知道,你是怕我們分了你的,和簡子俊齊了心來逼我們母子走路,好獨吞這傢俬!」一邊說,一邊就嚷:「可憐你父親只有聖賢一個兒子,小小年紀就沒了爸爸,一點子活命的錢還被別人算計……」索性放聲大哭起來:「聖賢啊……我苦命的孩子……我們娘兒的命怎麼都這麼苦……你媽沒有本事啊……」
她這一哭,聖欹、聖欷都進來了,姐妹兩個就勸:「媽,別哭啦。」聖欹就說:「大姐是出國有事,怎麼會不回來了?」聖欷也說:「大姐一向有情有義,怎麼會做這種事,自家骨肉,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傅太太「呸」了一聲:「你們懂個屁!要不是我替你們說話,你們連今天這點東西都沒有!什麼自家骨肉,你們的父親讓鬼迷了心了,就認得她一個是姓傅的。我們娘兒們算什麼?連給人家提鞋也不配!」
聖欹說:「媽!你真是糊塗了。」對聖歆強笑:「大姐,你別和媽一般見識。爸爸出了事後,她都糊塗了。」聖欷攙起傅太太來:「媽,咱們回房歇歇。」姐兒倆連哄帶勸,把傅太太架走了。聖歆讓這一鬧也乏透了,無力的坐在床上看著行李箱子。聖欹又進來了,也呆呆的看著她的行李。
她叫了一聲:「聖欹。」聖欹抬起頭來,幽幽的說:「大姐,你不會真的拋下我們不管,是吧?」
她的鼻子一酸,聖欹緩緩的走過來,在床前坐了下去,將頭依畏在了她的膝上,鄭重的、依畏著:「大姐……我們沒有了父親,再也不能沒有你了……」
膝上的熱流順著腿慢慢的向下蜿蜓著,她的眼睛一熱,眼淚幾乎又要流下來了,她連忙將下巴擱在了妹妹的頭上,妹妹的髮香沁入鼻端,她用手摟著妹妹,她得讓自己知道,自己不光得為父親和自己活著,她還有弟妹,她還有骨肉至親。不管怎麼樣,她得想法子,好好活下去。
在紐約的J.F.K國際機場大廳,易志維的私人秘書黃敏傑來接她的班機。她和黃敏傑打過幾次交道,以往的印象都是冷淡淡的。今天也並不熱絡,只說:「易先生派我來接你。」就叫隨行的司機替她拿起行李。
她被送到酒店的一間套房安頓下來。剛剛洗了個澡,略解了一路的風塵與疲憊,電話就響了。是易志維打來:「怎麼樣,路上還順利嗎?」
「還好。」
「我在樓下的餐廳等你,替你洗塵。」
她掛上電話就找衣服化妝,一顆心跳得又快又急,就像初出道的演員登台前的怯場。衣服是最主要的道具,可是她挑來挑去,沒一件合意的。不是樣子老氣,就是顏色太俗。最後她一橫心,就隨便取了一件小禮服穿上,左右她是比不過那些明星。
走進餐廳時,心還是怦怦的跳。易志維一向紳士派,站起來替她將椅背虛拉一拉,讓她坐下來。這才回自己座位。打量了一下她,笑著說:「我原以為會看到一隻開屏的孔雀,原來估計錯了。」
她也笑了一下,坦然道:「反正我怎麼也比不過你的祝佳佳,索性就素面朝天。」
他低低的笑了一聲,伸手就招呼侍者來點菜。
他絕口不談公事,她也只得順著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講些紐約的遊玩去處。一頓飯吃下來,她真有些吃力。和他這樣聰明的人在一起,還想算計他,實在是吃力的事情。又得步步小心,防著自己反而上當。她剩下的只有自己,一旦連最後的本都蝕了,她就再沒有翻身之日了。
喝完了餐後咖啡,他就說:「我住你隔壁,咱們回房間聊一聊吧,這裡太吵,不適合談話。」
該來的躲不了,她不言聲的站起來,他替她將皮包拿來給她。兩個人就乘電梯上樓去。他的房間雖然在她的隔壁,可是要大許多,有繁複的層層套間,到處擺滿了鮮花和水果。他笑著說:
「本來是想訂三個普通套間,你我還有黃秘書各一間。可是酒店只有兩間套間了,還剩就是這蜜月套房。我只好就住這一間。」
她有些窘,極力的找話來說:「你是來辦公事的嗎?事情辦完了?」
他微笑著:「沒什麼事要辦。我只是在這兒等你——台北人多眼雜。」
其實她也猜到了幾分,但聽他坦白說出來,倒是意外。她的心「撲撲」的跳著,搭訕著拿起桌上的涼水瓶倒了杯水,喝下去並不覺得涼,可是一顆心跳得那樣急,怎麼也得找話來說。於是走到窗前去,眺望了一下街景:「你這露台上倒不錯,我那邊看不到那條街。」
他也走過來,就從後頭抱住了她的肩:「夜景更好呢,我邀請你來看。」
她掙扎了一下,他倒立刻鬆開了手。她回轉身來看著他:「我急著要用錢,你應該知道。」
他笑了一下,也就走開去了。說:「你第一次來紐約吧,我帶你出去走走,我應該是個合格的導遊,我在這裡讀了四年書。」
她只得答應了,跟他出去。他沒有帶秘書和司機,自己開了車子載了她去遊歷。她第一次看見他開車,樣子是很嚴肅的。他平常都是靈動的,水一樣,一瞬眼就變了另外一種樣子。於是不知為什麼,她笑了一笑。偏偏又讓他瞧見了,問:「你笑什麼?」
她嚇了一跳,遲疑了一下才說:「我在想你在辦公室裡的樣子,是不是和現在一樣很嚴肅。」
他笑了一下:「差不多吧,反正秘書們都抱怨過。辦公室裡誰的心情可以好起來?累得半死還要裝出好臉色給下屬看,又不是他們發薪水給我。」
她陪笑了一下。他瞥了她一眼:「你很怕我?」
她的心又跳得厲害了,她低低的說:「我當然怕。你是我唯一的生路。」
他又笑了:「這倒是老實話。你知道不能在我面前玩花樣,所以乾脆老老實實——就好像明知比不過祝佳佳,乾脆就穿件最平常的衣服。」
她心裡的寒意又湧上來:他簡直就是看透了她了。
他說:「那,你現在又在害怕了,對不對?」
她不說話,他又說:「怕我好。比愛我好多了。」
她詫異的看著他,他微笑著:「我忘了警告你了——千萬不要愛上我,我受不了麻煩。」
她將頭撇過去看車窗外的景色。他說:「我知道你心裡正不以為然,我這個人是怕了女人了,要死要活的說愛我,你這種更可怕——有勇氣有決心的女人,一旦確定目標就會全力以赴,至死不悔。你若愛上我的話,我真的會被你纏死,所以請你注意,別給我們兩人添麻煩。」
她不得不回過頭來了:「你放心,那是絕對不會的。」
其後的幾天,傅聖歆過得提心吊膽,可是居然與易志維相安無事。可是越與他相處的久,她就越覺得害怕。他實在是個太變幻莫測的人,上一秒和下一秒永遠判若兩人。她更猜不出他到底意欲何為,他再也沒有邀請過她去他那邊看夜景,也沒有踏進過她的房間一步。他們白天總是相偕出遊,晚上吃過晚飯後也偶爾一同出去散步,可是他成了最有風度的紳士,彬彬有禮的和她保持著距離。
這樣過了幾天,她疑惑他是不是欲擒故縱,所以就提出要回台北,像兵法上的引蛇出洞。他沒說什麼就叫秘書訂了機票。
臨走前一天晚上,他們還是在酒店吃的晚飯。傅聖歆多喝了幾杯紅酒,自己不免有些頭暈眼花了,易志維送她回房間,她立在房門口,低低的問:「不進去坐會兒嗎?」
他笑了:「你真的喝醉了?錢我還沒有存進你的戶頭呢!」
這句刻薄話氣壞了她,她氣得渾身發抖,他明知道她還是得來求他,所以早就等在這裡,等著看她的笑話。他沉得住氣,終於讓他等到了!反正自己是上了他的當了,就為當日在他房裡她的那句話,他夠有耐力,只為了她一句話,斤斤計較的男人!
她從牙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來:「無恥!」
他大笑:「這是我第一次在這種情形下得到這樣的評價——前幾次人家這樣罵我,可都是因為我未經女主人同意闖進了她的房間呢!」
她氣得臉都紅了,急著要打開門,可是那鑰匙不知怎麼就不聽使喚,手一哆嗦竟掉在了地上,她蹲下去要拾,他早就拾了起來,熟稔的打開了門,她推開他衝進去,轉身就要摔上房門,他早一閃身就進來了。她是氣壞了,連忙把他攔在玄關處,口不擇言就說:「你做什麼?」
他訝異的揚了揚眉:「是你剛剛請我進來的呀。」
她的胸劇烈起伏著,他實在夠卑劣,總是設下了陷阱讓她往裡頭鑽。果然,他微笑著,伸手撫上她的臉:「你省些心吧,你不是我的對手。」
他總是可以看穿她在想什麼,所以她處處受制於他。
「你又怕我了,對不對?」他的雙手捧著她的臉:「不過,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害怕的時候是最美的?」
她的身體又開始顫抖了,他有時候也說甜言蜜語,比如像現在這一種。可是話到了他口裡,就成了口蜜腹劍,她知道的,他哄著你的時候,多半又是你上了他的惡當了。
果不然,下一秒鐘,她就知道自己又上當了——他纏綿的吻上來,吻得她身體發軟——他還沒有答應幫華宇!用他的話說,錢還沒有進她的戶頭!
第二天在飛機上,雖然和易志維的位置是坐在一起,長達八個多小時的飛行,她卻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她從來沒有這樣恨一個人,她原以為,自己這輩子最恨的人大約就是簡子俊了。今天她才知道還有人比他更可恨!簡子俊起碼是光明正大的算計她,光明正大的拋棄她,可是易志維!她緊緊的咬著牙,他簡直就是全世界最陰險最卑劣的男人!
今天早上他竟然還若無其事的嘲笑:「你現在算不算賠了夫人又折兵?」她氣得幾乎抓起床頭的花瓶向他砸過去。他卻笑著提醒她:「你最好快點兒收拾,不然就要誤了班機了。」
她讓恨攪得心裡一團亂。上機後就只盼著飛機快快降落,自己好一下機掉頭就走,永遠不再見這個混蛋的面。
終於盼到飛機降落,她風風火火的下機,取行李的時候卻不得不慢下來,他到底又出現在旁邊了:「叫黃秘書代取吧。」
她不理他,只想快快離他遠一點兒,轉身就往外走。他偏偏要跟出來,她恨恨的站住腳:「你還想怎麼樣?」
他閒閒的說:「不要以為我跟著你,這是機場的出口,你走得,我就不能走?」
她氣絕,掉頭又往外走。剛走出安檢通道,他突然摟住她的腰,她沒想到大庭廣眾之下他敢如此無禮,正要掙扎,他卻猝然的吻上來,她嚇得呆了,真的呆了,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正好又讓他佔盡便宜,等到她醒悟過來,眼前早已是一片白光——起碼有二十部相機正對著他倆狂拍,鎂光燈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黃敏傑趕上來解圍,記者們哪裡肯依?七嘴八舌的問開了:「易先生,你是和傅小姐在拍拖嗎?」「易先生,你和傅小姐是雙雙出國度假歸來是吧?」……
易志維卻不高興了似的。拖著她在秘書的配合下殺出重圍,急匆匆就上了在機場外候著的私家車。記者們追上來,對著車子還一陣狂拍。
車駛上了交流道,他才把繃著的臉放鬆了,笑逐顏開:「明天社會版頭條準是我們兩個。」
她悟過來:「你是故意的?為什麼?」話一出口自己也猜出了答案,立刻又氣得夠嗆。他是唯恐人家不知她損兵折將,所以用這方法來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他手下敗得一踏糊塗。
果然,他笑:「是又怎麼樣呢?」她恨極了,又明知言語上也贏不了他,只得掉過頭去不理他。
她沒讓他送自己回家,只讓司機把自己載到了公司門口下了車。他還和她道別:「有空找我喝咖啡。」
她狠狠的瞪著他,有可能的話,她一定會殺了他!
她叫了計程車回家去。家裡早吃過晚飯了,靜悄悄的。正合她的意,她無聲無息的回到自己房裡去,關起門來才像是一口強撐的氣散了。她撲到了床上,床上鋪著她從父親辦公室裡拿回來的那領芙蓉簟,冰冷的芙蓉簟。她把火熱的臉貼上去,像貼在父親的懷裡。
「哦!爸爸……」她低聲的呼喚著,痛苦的吶喊著。
她該怎麼辦?她能怎麼辦?!
第二天她下樓吃早飯,家裡人才知道她回來了。大家正炸了鍋一樣,紛紛的爭著報紙看。一見了她,倒鴉雀無聲了。聖欹叫了聲:「大姐。」把報紙悄悄的藏到身後去,她伸出手:「給我!」
「大姐!」
「給我!」
聖欹怯怯的將報紙給了她,她一眼就瞧見頭版巨幅的照片——正是自己與易志維熱吻的鏡頭。她的頭一陣陣的發暈,眼睛也發花,吃力的讀著報紙上的套紅大字標題:「易志維紅顏新寵」下頭是小字,看得更吃力:「記者昨夜巧遇機場熱吻。易志維未發一言攜美匆匆而去,有人認出照片中女主角為已故著名銀行家傅良棟的長女傅聖歆。易志維在私生活方面一向保守低調,此次在大庭廣眾之前與女友熱吻,足見此女友與其關係非同一般。有同機者告訴記者,兩人在機上坐位相鄰,頻頻有親暱舉止,顯然正處於熱戀中……」
她的肺都快氣炸了,「大姐。」聖欹又在怯怯的叫她,她知道家裡人怎麼想,公司在千鈞一髮的時候,她卻跑到美國去和男朋友度假,尤其這個「男朋友」是易志維。
果然,傅太太說:「聖欹!你少在這裡聒噪我們大小姐,人家現在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只怕你們爸爸要從墳墓裡爬出來掐死逆子呢——有志氣啊,搭上了易志維,好啊,都能拍部電視劇了!」
傅聖歆不想和她一般見識,忍下這口氣,轉身說:「我去上班。」
一到辦公室就接到李太太報告:「中銀的徐董打電話找您。」
銀行找她還有什麼事?逼債。她欲哭無淚:「接進來。」
一接通她就說:「徐董,我真的是在想辦法了。」
「我知道。」徐董的態度竟然迥乎尋常的好:「世侄女,不要急,我也知道你的難處,慢慢來。」
一剎時她真以為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半晌做不得聲。又聽徐董說:「這樣吧,我們約個時間吃頓飯聊一聊。唉,自從你父親出了事,我心裡也亂得很,沒有來關心一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