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熱的像是太陽要墜下來了一樣。陽光照在那些高大建築物的玻璃幕上,更加刺眼的叫人不敢看。
今天晚上大概會有一場雷雨吧。傅聖歆有些煩躁的想,屋子裡冷氣打得不高,她又一直不停的在做事,所以還是熱。她放下了那些厚厚的帳目,走過去調冷氣。冷氣開關是個漂亮的嵌在牆裡的小匣子,她從小就玩熟了的東西,掀開那木紋的蓋子,把那個紅色的鈕拔到最下,天花板上的冷氣出口頓時發出一陣嘶嘶的風聲。
中央空調系統嚴重老化了,所以用起來總是有噪音——這裡的一切都老化了——褪成粉黃色的牆、茶色的玻璃窗、乳白色的寫字檯、乳白色的地磚……都是她熟悉得和自己手紋一樣的東西,怎麼就已經這樣陳舊了……
想一想也該舊了,這幢寫字樓是她四歲那年遷入的,一晃眼二十多年就流水一樣的過去了,水面上有過許多的漩渦和美麗的泡沫,可是水流匆匆,什麼也沒有留下……
這間辦公室是她兒時的遊戲樂園,那寬大的桌子底下,多少次她藏在裡頭,讓父親好找,那乳白的文件櫃上,還留著她用鉛筆劃下的淺痕……
她將頭擱在椅背上,靜靜的打量著這熟悉的一切。
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來,她真有些害怕,噩耗一個接一個的傳來,都是順著這條細細的電話線。可是,還是得聽。是福是禍,反正最壞的事情早就發生了,還怕什麼呢?
秘書李太太那有些啞啞的聲音:「傅小姐,蔡經理電話。」
蔡經理的聲音也是疲憊不堪的:「聖歆,對不起。」
她的心直直的墜下去,墜進望不見底的深淵裡,背心裡的冷汗又冒了出來,她扶著桌子,心裡也一陣陣的發虛。「我盡了全力了,可是他們不肯放過我們。他們要斬草除根,我求他們給我們一個苟遷殘喘的機會,他們都不肯。」
她的手心裡也都是濕濡濡的汗,聽筒在手裡滑膩膩的總像是拿不住了,她的聲音也不像是從自己口中發出的,嗡嗡的在耳邊響著:「他們到底要怎麼樣?」
「他們要看著我們清盤。」
她早知道的,不是嗎?
蔡經理的聲音中透著疲乏與悲哀:「我跟了董事長二十七年了,我沒有本事沒有辦法……我救不了董事長……我連他最後的基業都保不住……」「蔡伯伯,這不怪你。」她的聲音也是乏到了極點:「我們都已經盡了全力了。」
背心裡的汗冷了,衣服貼在身上,冷得令她打了個寒噤。也許是冷氣開得太大了吧。她伏在沙發上,冰涼的芙蓉簟貼著她的臉,二十年,芙蓉簟也摩挲成了溫潤的紅色,滑不留手的芙蓉簟呵!一格一格的涼貼在臉上,又有一條一條的熱順著臉流下去……
斜陽一寸一寸的正從窗外墜下去,酸酸的麻意也正順著腿爬上來,她一動不動,呆呆的瞧著那一分一分移過來的餘暉。
陽光終於怯怯的站到了她的手邊,照著她指上那枚戒指,獨粒的鑽石反射著璀璨的光芒,她早應該把戒指捋下來扔進垃圾桶的,這是污辱,對她父親的污辱!也是對她最尖利的諷刺!
她張開手,太陽給纖細的手指鍍上了一圈紅紅的邊,白金的指環套在第二個指節下,彷彿天生就嵌在那裡。
戴了六年!什麼叫承諾?什麼叫天長地久?情比金堅?鑽石是自然界中最硬的物質,所以用它來象徵愛情,人真是蠢!明知道人心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東西,還希圖用些表面形式來證實,實在是愚蠢的可笑!
她用力的褪下戒指,站起來打開窗子,輕輕一鬆手,那點閃亮就無聲無息的墜了下去。她伏在窗台上看著,小黑點越來越小,最後什麼都看不見了,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這裡是十樓,底下是繁華的商業區,人頭攢動,就像海一樣,墨黑的海……沒有底……也沒有聲音……
風像一雙熱哄哄的手逼過來,包住了她的臉,捧著、捏著、她透不過氣來,往前傾了傾。底下的海更近了,沉沉的誘惑著她。
窗欞上有根小小的釘尖冒在外面,上面掛著一簇米色的線絨,在風裡搖頭歎氣。她伸出手去,捉住了。她認得,這件毛衣是她織給父親的。她第一次織毛衣,原本打算聖誕節送給父親做禮物的,誰知織得那樣慢,一直到五月份父親的生日才完工,送了給他。父親樂得像個孩子,連連贊漂亮,說可惜天已經熱了,恐怕還要等半年才好穿……他沒有等到半年,一個月前,他特意換上了這件毛衣,手裡緊緊攥著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就從這扇窗子裡縱身躍了下去……
一陣天旋地轉襲上來,她猛得縮回了身體,「啪」一聲關上了窗子。
不!她不能。父親那洇滿淚痕的遺書上,字字都被淚水漾開了,字字她卻都看得清清楚楚:「……歆兒……我最疼愛的女兒……我抱歉……我深深的內疚……我要走了……把這樣一幅重擔留給你去挑……我是多麼的自私……」
是的!他自私!他就這樣狠心把她推到這絕路上,讓她去抵擋翻天覆地的巨浪狂瀾!
她還記得自己抱著父親冰冷的身體,那冰冷幾乎連她的心都凍結了,她抱著父親狂哭:「爸爸!你叫我怎麼辦!你叫我怎麼辦!爸爸……」
親她疼她的父親永遠都不能回答她了,她恐懼而絕望的嚎啕大哭,一直哭得聲音再也發不出來……
她知道,從今以後自己再也沒有哭泣的權力了。從今以後,一切的軟弱,一切的眼淚都只可以往心裡咽。再也沒有人來為她遮風擋雨了,她要挑起一幅父親也挑不起的重擔。
她根本沒有資格逃避!
她挺了挺脊背,手下意識的撫向電話。一串再熟悉不過的號碼在指尖蠢蠢欲動。揪心的痛又泛上來,她真是要瘋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門上響起細微的剝啄聲,是李太太。她的樣子憔悴,眼圈紅紅的。畢竟她做了父親十四年的秘書,賓主之誼非淺。這些天也辛苦了她,日夜和她一塊兒想著辦法,回憶著可以求救的關係。哪怕有一絲可能有希望的,她都找了出來告訴她。
她說:「傅小姐,下班了。」
「哦,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呆一會兒。」
「傅小姐……」李太太欲語又止,最後只是歎了口氣,說:「那你可也要早點兒回家,明天還要上班呢。」
李太太走了,屋子裡又靜下來,靜得像墳墓一樣。她坐回沙發上,這是她的老位置,小時候玩得倦了常常就在這領芙蓉簟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身上永遠蓋著父親的西裝外套……
她站起來,給蔡經理打電話,她問:「我們還有什麼辦法?」
蔡經理不說話,她也知道自己是站在絕壁上頭,根本早已是無路可走,可是還是想多此一問。
她說:「幫我聯絡簡子俊,我去和他談。」
蔡經理怔了一下,才說:「是。」
簡子俊!她對自己冷笑,沒想到她還可以若無其事的說出這個名字來!簡子俊!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兩小無猜的年華。
「俊哥哥,我長大了就嫁給你。」
「那當然,我們兩個人最好,我當然要娶你,你當然要嫁給我。」
……
這種痛一直痛入肝腸,痛入骨髓,痛得五腑六髒都扭曲了……
第二天蔡經理才得到答覆轉告她:「簡子俊的秘書說他沒有時間。我想是他不想見你。」
不想見她,那麼她是否該覺得可以聊以自慰?他起碼心虛,覺得有愧於她,所以不敢見她?
錯了!大錯特錯!是他根本就不屑於見她,她今天算什麼?一點兒利用價值都沒有了,她憑什麼來耽誤他寶貴的時間?!
她冷汗涔涔。父親一手創下的基業絕不能落入這個人手中。就算玉石俱焚,她也不會讓他踏進這裡,在父親的國土上耀武揚威。她不允許!
在這一秒鐘內,她就下定了決心,她決定孤注一擲了,反正她什麼都沒有了,她輸得起——只不過還有一條命罷了!
她說:「那好,替我聯絡易志維。」
蔡經理吃了一大驚:「易志維?!……傅小姐……」
「告訴易志維,我想和他談談。」堅定的口氣更像是在告誡自己什麼……反正……她早就生不如死了……
反正……她早就一無所有了……
易志維也不肯見她。的確,易總裁日理萬機,哪有空來答理她……傅家現在是落水狗,人人都再打上一竿,只怕它不死!
她想盡了辦法,她自己給易志維打電話,從總機到秘書室,一層一層的通報上去,最後是易志維的助理彬彬有禮的告訴她:「易先生目前不在台北。」
她想別的辦法,她甚至於親自到東瞿的寫字樓下去等。可是一無所獲,最後東瞿的總機都不把她的電話轉進去了,一聽她的聲音就掛掉。
她真要是要絕望了。
這個時候李太太想出了辦法,她在八卦雜誌上看到一篇關於易志維的文章,文章裡提到說易志維有一個僻好——每天早上到陽明山高爾夫俱樂部去打幾桿球。
陽明山的這家俱樂部,是台北最有名的銷金鍋,非會員想要入內比登天還難。可是傅聖歆有會員卡。應該說是她父親的會員卡,這家俱樂部一年審定一次會員資格,交納天文數字的會費,然後再發放這一年的新卡,這種會員卡是身份的象徵,所以傅良棟不喜歡打球,卻年年申請——沒想到今年卻派上了用場。
傅聖歆一清早就去球場守株待兔,果不然,七點多鐘就看到易志維那部銀灰色的林肯駛入了停車場。
她的心怦怦的跳著,眼睜睜的看著司機下車,打開後座車門。一雙高跟鞋踏在地上,漂亮的美腿、纖美的腰肢、一張美得眼熟的臉孔,傅聖歆認出來了,是影星祝佳佳。
易志維終於從車裡下來了,祝佳佳立刻挽住了他,兩個人有說有笑的向餐廳走來。
傅聖歆在餐廳門口迎了上去:「易先生。」
他揚了揚眉,不太高興。不過他是世家子弟,講的就是風度。所以禮貌的含笑問候:「傅小姐,來打球?」
寒暄了這一句,立即想挽著美人走開。傅聖歆卻急切的說:「易先生,我只佔用你五分鐘。」
他聳聳肩:「我很忙。」
她直直的望著他的眼睛:「不至於忙到連五分鐘時間都沒有,對吧?」
他笑了一下:「好吧。我就給你五分鐘。」轉臉對祝佳佳說:「去那邊叫好東西等我,我馬上過來。」祝佳佳甜甜一笑:「好。」款款走過去了。
然後他抬腕看表,看樣子真的要倒計時了。
她舔了一下乾澀的嘴唇,艱難的措詞:「易先生,現在只有你可以救華宇。我可以把30%的股權以一個象徵性的價格賣給你,你做執行董事。」
他又笑了一下:「謝謝。我不感興趣。」
「易先生,華宇並不是無藥可救,它一直是藍籌股。如果你給個機會給我們,我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他看了一下表:「還有四分鐘。」
「易先生……」
他打斷她的話:「傅小姐,我很同情你現在的處境。不過很遺憾我不能幫你。我對華宇不感興趣,相反,我很樂意看到它倒閉。傅小姐,我提醒你,我們是世仇,我的父親是因為令尊的緣故,以致心臟病發作而去世的。當年我就和你一樣,是家破人亡。你說,今時今日我會不會幫你?」
「易先生……」她蒼白無力的垂下頭去:「我很抱歉,可是……」
他笑了笑:「你來求我,還不如去求簡子俊嘛,你們是世交,比起我這個世仇應該有感情多了吧。」
她狠狠的咬著牙:「易先生,我寧願來求你,也永遠不去求他。」
「哦。」他漫不經心的笑著:「你大約已經求過了,他不肯見你,所以你才來找我。」
她心底的寒意冒起來。
易志維對於察言觀色,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事,一見她的臉色,就微微一笑:「我說對了吧?傅小姐,我建議你還是對簡子俊去下功夫,也許他會念點兒舊情,給你一條生路。」
她抬起眼睛來,話中已沒有了感情:「如果他要給我生路,他早就手下留情了。易先生,我的確是走投無路才來找你。我們都心知肚明易傅兩家的恩怨,我不敢奢望你仗義出手,易先生,我瞭解你,你是一個優秀的商人,我想,你也許對某些商品會有些興趣。」
他若有所思:「比如?」
「比如……」她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我!」
「你?」他大笑起來:「這倒是個很有趣的提議,不過,你說你瞭解我,想必知道我一貫的作風,我從來就要求物有所值。超過我心裡的那個價位,我一分錢也不會多出。」他惡毒的打量著她:「我想,傅小姐,你值不了七億。」
他的話像刀子一樣插在她心上,她的舌頭發硬,可是她不能回頭就走,她既然來了,就準備受這種污辱的:「易先生,我不要那麼多,你只要給我三億,我就有辦法讓華宇起死回生。」
他笑得還是那樣惡毒,慢吞吞的說:「三億?你也值不了這麼多。」
「三億是我連帶華宇,華宇雖然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爛船也有三斤釘,何況昔日的民間第一大銀行,我們只是周轉不靈,旗下的各子公司其實都還有實力。」
他還是笑:「花三億買一個女人和一條爛船,這不是我的作風。傅小姐,謝謝你。你還是另找別的買主吧。」
「易先生!」
他舉起手腕來:「傅小姐,五分鐘到了。」逕直繞開她向祝佳佳走去。
「易先生!」她咬一咬牙:「如果你拒絕我,你一定會後悔的。簡子俊想要的就是華宇,我不願意賣給他,所以我才來找你。你心知肚明,簡子俊今後十年裡絕對是你最大的敵人。你現在如果不防患於未然,遲早一天東瞿會像華宇一樣!」
他轉過身來,微笑著看著她:「傅小姐,你有很能打動人心的伶牙利齒。簡家失去你這樣的兒媳人選真是他們的不智。」他停了一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是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是嗎?
他說:「這個禮拜天我打算去紐約辦一點兒私事,傅小姐,紐約見。」
她半天喘不過氣來,天花板上的吊燈亮得好刺眼,刺眼得讓她覺得頭暈。她不敢相信,她成功了?不!只成功了一半,她知道,有一場堅苦卓絕的戰役正在紐約等著自己。
她沒有退路的,她一定得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