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約五十五歲的護士B.E.給萊尼的信:
尊敬的普法伊佛太太:
您給克恩利希教授先生的信偶然落到了我的手裡,當時我正受托收拾他的書桌,將他通常用來對我口授幾份鑒定所需要的筆記整理了。
我給您回信,已經是失信於人了,對克恩利希教授、我的同事們以及在這裡擔任護理和看管工作的教團修女們。如果您不嚴守秘密,我會吃大苦頭的。我衷心地請求您保密。我認為您是會這樣做的。這次洩密,將在皮膚病醫院工作十二年之後已成為我的第二天性的保守職業秘密的習慣違犯了,我真是勉為其難。不僅是您那十分悲痛的來信,不僅是想到我在施勒默太太葬禮上看到的您那悲痛欲絕的神情;不,您給我寫信,是在履行死者的一種委託或遺言。在生前最後兩周她因禁止探視而深感痛苦,而鑒於她的狀況———必須強調這一點———也確有必要禁止探視。我是您一定記得起的,在還允許探視期間,我曾有機會兩次,也許三次領您去看望死者。但由於我一年多來幾乎全部在教授先生的辦公室工作,幫他整理鑒定、病情報告等所需要的材料,我這個護士您可能已記不得了。不過,您也許還記得在安葬施勒默太太時,那個身穿一件深褐色雨衣站在一旁、不合適地號啕大哭的禿頂胖老先生吧,您當時可能會猜想他是您不認識的她的情人之一。其實並非如此,我如果再補充一句並不十分有說服力、不是出自內心的話:「可惜不是」,請您別把這看作是對您如此珍愛的死者的侮辱或巴結。我事實上始終未能找到一位終身伴侶,有幾次我真心誠意訂了婚約,這些婚約———我願對您以誠相待———不僅由於對方的惡劣表現,而且也由於我的職業(它使我必須經常接觸性病患者)以及我多次自願值夜班而告吹。
教授先生是不會給您回信的,因為您並非死者親屬,即使您是,像您所要求的那樣把施勒默太太死亡的「詳情」告訴您,他也沒有義務。醫生的保密義務禁止這樣做,護士的保密義務也禁止這樣做,這一義務,我不想違背。現在我把您故友去世前一周的一些情況告訴您,這已在一定程度上洩密了,即使不是全部洩密。正因為如此,我懇請您千萬不要引用我的信。官方死亡證明上寫的死因為循環完全衰竭、心力衰竭,這是對的,但是在施勒默太太的急性病正在痊癒的情況下最後怎麼竟會這樣,這一點,我想對您說明。
首先,使您的女友因嚴重感染而住進我院的人,經查明是一位外國政治家。可能您比我更清楚,您的女友兩年前就已放棄了她無疑曾長期迷戀的放蕩生活,她在繼承了父母的遺產之後下鄉居住,想在農村懷著平靜和悲傷的心情,體面地將餘生度過。按她的本性,她絕對不是———您這一點肯定比我更瞭解———一個妓女,甚至不是一個亂搞男女關係的女人,而是一個陷入某些男性要求而不能脫身的女人。她只要感到能給別人歡樂,她就難以拒絕別人的要求。我覺得自己有理由這樣說,因為施勒默太太在她去世前的頭天夜裡把她的一生經歷幾乎全都告訴了我,將她「墮落」的種種情況透露了,雖然我無意———在大學皮膚病醫院工作了十二年,並經歷了下面還要講到的那些事情之後尤其不會———把妓女這種職業理想化甚或浪漫化,但我知道這些女人大多數都是在悲慘、患病、骯髒和嘴裡罵著最不堪入耳的褻瀆神明的髒話的情況下死去的,她們中的大多數人已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了,以至於沒有一家走紅的色情刊物會在封面上刊登她們的照片。還有死得比這更慘的,您再也想像不出了:孤苦伶仃,腐爛發臭,悲愁貧困———由於這個原因,我通常都去參加這些女人的葬禮,因為通常給她們送葬的只有一名救濟機構的女職員和一名例行公事的教士。
我現在該怎樣不再拐彎抹角地來談這個十分棘手的問題呢?即使您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現代化的、思想開朗的已婚婦女,對還要提到的某些情況,並非一無所知,這個問題也不好談。我也是個「醫科大學生」,儘管從來沒有當上醫生,由於戰爭環境造成的原因,我———不僅出於這些原因,老實說也由於害怕預科考試———我一直擔任著衛生員工作,在德國和俄國的野戰醫院裡積累了許多知識和經驗,因此一九五○年我三十一歲時從俄國戰俘營獲釋後,無所顧忌地冒充醫生掛牌開業,倒也一帆風順。不過後來在一九五五年被指控為騙子,坐了幾年牢,一直到克恩利希教授———我一九三七年還在上大學時曾同他合作過———出面講情,我才提前獲釋。他收留了我,讓我在他手下工作,這是一九五八年的事。由此可見,我熟悉一個有污點的人的生活。順便說一句,我在總計五年的「醫生」業務中沒有出過一點差錯。您現在知道給您寫信的是什麼人了———這一點至少講清楚了。
現在,另外一點怎麼說呢?我想鼓起勇氣試試看!您的女友瑪格蕾特當時已康復到如此地步,以至於人們估計她再過六至八周就可以出院了。每次探視都使她感到疲勞,包括那位捉摸不透但卻予人好感的先生的探視。前些時候此人常來看她(!!!———筆者),我們起先以為他是她從前的情夫,後來以為是個皮條客,再以後又以為是個禮賓官員,也就是那個極其不幸地把她和那位外國政治家撮合在一起的人。據她自己說,她是在其他女士未能使此君「按照合同提起興致」之後才不得不勉為其難,使他產生了這種興趣。
可是就在她即將出院前夕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不合情理的事。我儘管學過醫並有多年的「行醫」經驗,與「騎士城堡」的俏皮行話打交道總共已近三十五年,早已習以為常了,但我仍然感到難以用書面告訴像您這樣一位女士,用口頭就更難以啟齒了。尊敬的普法伊弗太太———這裡談的是那條在物理、生物化學和心理上產生如此複雜反應和功能的肌肉,即通常所說的男性生殖器。您不會感到意外吧(啊,這個詞說出了口,我簡直如釋重負),通常在我們這個病房住的女人並沒有給這個詞語起過優美的名字。今天、過去以及始終受歡迎的是某些男人的名字。有些非常粗俗的修飾語聽起來很不好聽,可是卻適合周圍環境,將一種幾乎如實的、近乎臨床的性質保持著,使這些詞並不顯得粗俗,而是顯得似乎「高雅」了。
以男人名字正是在您女友開始康復的那幾周,我們病房裡作為上述定語的外號變得流行起來了,簡直無聊得很。您要知道,尊敬的普法伊弗太太,這些病房出現了無聊的浪潮,也許只有女子寄宿學校才會有,而且它還會蔓延到護理和管理人員身上。據我在三年監禁期間所瞭解到的,囚犯和看守人員之間也存在這種「辯證轉換關係」。本來修女和護士們有時就愛幹些無聊的事情,她們正是很樂意參加這些在我們皮膚科病房無聊的做法。這不能說是不道德,而是的一種自衛。對您的女友護士們非常照顧,對探訪、送煙酒等常常熟視無睹。但是,由於她們有的人三四十年來跟患性病的婦女打交道,某些人———為了自衛!———患者的行話也學會了,甚至往往還加以擴充。我現在要告訴您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它使您感到意外,但更有可能會將您的印象證實:施勒默太太十分怕羞。起先人們戲弄她,在上面提到過的場合說「古斯塔夫阿道夫」或「埃貢」、「弗裡德裡希」等等,施勒默太太由於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而十分開心。有幾天幾夜,修女們都參與其事,大開這個玩笑。起初這個殘酷的遊戲只限於十足新教徒的名字:「古斯塔夫阿道夫探望您的次數太多啦」或「你太愛埃貢了」等等。這些暗示後來變得十分露骨,「為的是打掉她那討厭的清白」(以拉皮條為業的六十多歲女病人K.G.語)。其中究竟施勒默太太明白了,只要一提到任何男人的名字,她的臉就會漲得通紅。她經常臉漲得通紅,這又被說成是假正經和虛偽,從而使這種殘酷的遊戲變本加厲,升級成最粗暴的性虐待。殘酷性最後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也把女人的名字增加進來了。人們喜歡把十足新教徒的名字和十足天主教徒的名字掛鉤,說成是「異教通婚」,例如阿洛伊斯和路易絲等等。最後用句粗俗的話來說,施勒默太太完全擺脫不掉臉紅了,甚至當有人毫無惡意地在過道裡喊某個探視者或修女或護理人員的名字時,她也會臉紅的。人們既然走上了這條殘酷的道路,從心底對一種敏感———施勒默太太有這種敏感人們不肯承認———感到氣憤,最後就把這種折磨上升到褻瀆神明的程度,開口必談那位一度曾是貞潔女守護神的聖阿洛伊斯、聖阿加莎等等,而且一提到「海因裡希」或「聖海因裡希」,施勒默太太不再需要心理上的過敏,就會不僅臉紅,因為精神上的痛苦甚至會喊叫起來。
尊敬的普法伊弗太太,在醫學上臉紅也可以弄清其來龍去脈。所謂臉紅,通常是在興奮或窘迫(施勒默太太就是如此)的情況下,通過植物性神經系統引起臉部皮膚血管和毛細管供應突然增加而發生的。造成臉紅的其他原因,如勞累過度等等,在這裡就不必提了。這時,施勒默太太的毛細管滲透力反正已增強了。不久就形成了所謂血腫(俗稱紫斑」)和紫癜,一般稱為紅斑。尊敬的普法伊弗太太,您的女友就死於此病。最後———後來解剖了屍體,完全證實了這一點———她全身充滿血腫和紫癜,植物性神經系統負荷過重,循環阻滯,心力衰竭。由於施勒默太太的臉紅已成為嚴重的神經官能症,在去世前那個晚上,她聽到修女們在小禮拜堂唱萬聖節連禱曲時甚至也臉紅。我永遠無法對我的理論或論斷提出科學的論證,我知道,但我認為必須告訴您:您的女友瑪格蕾特施勒默死於臉紅。
她在她虛弱到不能連貫地說話的時候,還一個勁兒地低聲念叨:「海因裡希,海因裡希,萊尼,拉黑爾,萊尼,海因裡希。」雖然本該為她舉行終傅,但最後我還是放棄了:這會使她太受折磨,因為人們更加變本加厲地褻瀆神明,最後竟在上述場合也用上「仁慈的救世主」、「親愛的襁褓中的耶穌」和聖母、聖馬利亞、萬福童貞女等一切修飾語,從《羅累托連禱曲》中搬用的神秘的玫瑰等。在她彌留之際念了一篇禮拜祈禱文,對施勒默太太來說肯定是一種折磨,而不是安慰。
我認為有義務補充一句:施勒默太太除了提到海因裡希、拉黑爾、萊尼等名字外,還友好地、十分親切地談到「有時來看望她的那個男人」。也許她說的就是那個來歷不明但並不神秘的探視者。
當「致以誠摯的敬禮」被我寫在信的結尾時,這絕不是什麼陳言套語。由於我不能冒昧地使用「親切的」一詞,唯恐它有可能表示某種強求的意思,因此請允許我再一次致以友好的問候!
伯恩哈德埃爾魏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