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幾乎總是獨個兒享用那漂亮餐廳裡的早餐,因為他的妻子午前經常頭痛、精神不振,總要很晚才走出臥室。吃過早餐,參議立刻到孟街去……公司的辦公地點一直設在那裡,去和他的母親、克利斯蒂安以及伊達·永格曼一起吃第二道早飯。直到下午四點吃午飯時才會見到自己的妻子。
由於商業活動的存在,老屋的一樓還一直保持著活躍和生氣,但是樓上現在卻空蕩蕩的,說不出的寂寞冷清。小伊瑞卡已經由衛希布洛特小姐收納下作了寄宿生,可憐的克羅蒂爾德帶著自己的四五件家當在一個寡婦中學教員,一位克羅色敏茨女博士那裡找到了便宜的寄宿處。甚至連老僕人安東也因為少主人更需要他,已經搬到那邊新居去了。有時克利斯蒂安一上俱樂部,下午四點鐘圓桌旁邊就只孤零零地剩下老參議夫人和永格曼小姐兩個人。圓桌四周的加板自然是用不著了,在懸著一幅又一幅的神像的空曠的大餐廳裡,這張圓桌顯得異常渺小。
在老參議員去世以後的日子裡,孟街的社交生活也消沉下去,除了偶爾有些神父牧師之流的人物來拜訪以外,老參議夫人只有在星期四能看到一些親友,此外,幾乎沒有什麼來訪的客人。但是另一方面她的兒子和新媳婦卻已經舉辦過一次宴會了。這次宴會辦得很排場:餐廳和起居間都擺滿宴席,特別請了廚師和臨時工人;還特意準備了吉斯登麥克廠造的酒,宴會從五點鐘開始,直到深夜十一點還聽得到人們的喧嘩笑語。朗哈爾斯·哈根施特羅姆、吉斯登麥克、胡諾斯、鄂威爾狄克、摩侖多爾夫幾家人,商人和學者,結了婚的夫婦和單身漢,都得到了滿意的招待。飯後大家又玩惠斯特牌戲,欣賞了幾段美妙的音樂演奏。這次宴會在證券交易所一直被談論了一星期之久,倍受讚賞。這一次宴會證明,參議的新婚妻子不愧是交際場中的老手……當天晚上,屋子裡還燃著燒殘的蠟燭,桌椅凌亂,空氣裡殘留著美酒佳餚、香水、雪茄、咖啡、女人身上和餐桌上擺著的香花交織成的濃厚香氣,當只剩下夫婦兩人的時候,托馬斯握住他妻子的手對她說:「太好了,蓋爾達!
我們沒有什麼要紅臉的。這種事很重要……我不喜歡辦舞會,把這裡弄得亂糟糟的,再說地方也不夠。但是成家立業的人在我們這兒會感到樂趣的。這樣的宴會固然花錢多一點……可是物有所值。」
「你說得對,」她回答道,一邊整理了一下胸前的花邊,她的潔白胸脯隱約從花邊底下透出,如同潔白的大理石。「我也喜歡宴會,不喜歡舞會。宴會特別能給人一種舒坦的感覺……我今天下午玩了一會樂器,真是特殊的享受……現在我的腦子好像已經死了,即使洪水湧進來,我覺得我也不會改變面色。」
第二天十一點半參議在母親身邊坐下吃早餐的時候,他給她念了下面這封信:
親愛的媽媽:
首先我要請求您的原諒,我已經到這裡八天了,一直還沒有寫信,實在太不像話了。這裡要看的東西太多,忙得我一點工夫也沒有……這些事我下邊再談。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們這些親人,您、湯姆、伊瑞卡、蓋爾達、克利斯蒂安、克羅蒂爾德和伊達身體都好嗎?你們是我的生命。啊,這些天我看了多少東西啊!雕塑品陳列館啊、繪畫展覽館啊、皇家釀酒廠啊、皇家劇院啊、教堂啊,以及許許多多的東西。這一切留待我以後口頭告訴你們吧,否則我就得給你們寫本小說了。我們還乘馬車到伊薩爾峽谷去了一次,明天打算到屋爾姆湖遠足。日程就是這樣一天一天地安排下去。伊娃對我很好,尼德包爾先生,那位釀酒廠經理,對我也總是和顏悅色的。我們住在城內一個非常美麗的廣場旁邊,廣場正中有一口井,就像咱們家市場上的井一樣,我們住的房子離議會大樓非常近。我簡直無法形容這所房子的美麗!這所建築物從上到下繪著五彩繽紛的圖畫,什麼屠龍的聖喬治啊,穿著盛裝、佩著紋章的巴伐利亞的老諸侯啊,你們想一想吧!
是的,我一下車就喜歡上了這座城市……慕尼黑。這裡的空氣很富於強健神經的作用,我的胃病現在一點也不犯了。我很喜歡喝啤酒,喝的很多,尤其是因為這裡的水不很清潔。但是對這裡的膳食我還不很習慣。這裡蔬菜吃得太少,麵粉則太多,譬如說在湯汁裡吧,真叫人頭痛。這裡的人不會享受真正的烤小牛肉,因為肉鋪的人總是把肉切得亂七八糟。此外我在這裡也吃不到魚。整天喝啤酒就黃瓜和馬鈴薯涼拌菜,想起來真是荒謬,我的胃已經咕嚕嚕地提出抗議了。
我想,你們也會理解,人們初到一個新環境總要使自己習慣一大堆新事物的,我就像第一次進城的鄉下人。使用的是不同的銅幣,跟普通人,跟傭人說話彼此瞭解也有困難,我的話對他們來說有些快,對我說來他們的話吉利咕嚕一點也聽不清……此外這裡還有天主教。你們知道,我恨他們,我看不起這種教……念到這裡參議笑了起來,他手裡還拿著一塊塗著香草奶酪的麵包,仰靠到沙發上。
「看你,湯姆,有什麼好笑的?!」他的母親說,用中指在桌布上敲了兩下。「她能如此堅持她父親的信仰,鄙視基督新教以外的那些花言巧語,我是非常高興的。我知道,你在法國和意大利日子久了,不由自主地就會同情起天主教來。然而這不是你的宗教感,湯姆,這是另外一種東西,我知道是什麼。我們雖然講究寬恕,但你也不能以嬉戲的態度來面對這種事情。我一定要祈求上帝,讓他隨著你們年齡的增長使你們在這方面也懂得嚴肅起來。使你和蓋爾達,因為我瞭解她也是屬於那些信仰不堅定的人之列的。我出於責任心而對你說的這些話,不會使你生氣吧?」
他接著念下去:
井泉上邊立著一個聖母像,我從房間裡就可以看到。常常有人來給她獻花圈,一些普通老百姓帶著玫瑰花的花環跪著祈禱,真令人感動。雖然書裡面寫的是:回到你的小屋去。街上常常有僧侶走過,他們總是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但這座城市裡居然會發生如此的事情!昨天有一個地位很高的教會中的人坐著馬車經過戲院街,也許是一位大主教,一位年高有德的人……不管是什麼人吧,這輛馬車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他居然從窗戶裡向我狠狠地盯了兩眼,和一個禁衛軍少尉的眼神沒什麼兩樣!您知道,母親,我一向就不把您那些傳教師、神父之類的朋友看在眼裡,但和這座城市中的教會人物相比,那位眼淚汪汪的特利什克真不啻小巫見大巫了。
「這是什麼話!」老參議夫人不由得喊起來。
「真是咱們的冬妮!」參議說。
「什麼,湯姆?」
「喏,她多半是先逗弄了他一下……看他會不會有邪念。我是知道冬妮的!反正這兩眼是非常使她開心的……也許這就是那位老先生的初衷。」
老參議夫人並沒有對這個問題仔細追究,他接著念下去:
前天尼德包爾先生舉行了一次晚宴,有意思極了。雖然人家的談話我有時跟不上去,我覺得他們的語調有時模稜兩可,他們甚至請了一個宮廷的歌劇演員來表演助興,還有一個年輕的藝術家求我,他要給我畫一張畫像,被我宛拒了,我覺得不太合適。我最感覺興趣的是跟一個姓佩爾曼內德的先生的談話……這個姓你們聽說過嗎?……他是一個經營啤酒原料忽布的商人,一個討人喜歡的有趣的人,已經過了中年,卻還是獨身。吃飯的時候他和我同席,飯後的時間我也大半跟他在一起,因為在所有這些來客中他是唯一的一個新教徒,而且他雖說是慕尼黑人,老家卻是紐倫堡。他一再向我表示,我們的公司他久已聞名,他說這話時語氣極為恭敬。湯姆,你可以想到我當時多麼高興。對咱們家的情形他打聽得也很仔細,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以及諸如此類的事。甚至連伊瑞卡和格侖利希的事他也問到了。他常常到尼德包爾家來,他也可能和我一同參加明天的遠足。
下次再談吧,親愛的媽媽,我無法再寫下去了。如果生活得健康愉快,像您常常說的那樣,我還要在這裡待三四個星期,以後你們就可以聽我親口講慕尼黑的事了,在信裡我真不知道從哪下筆。但是我可以說,我非常喜歡這裡,只是需要訓練一個會做像樣的湯汁的女廚子。您知道,我的年歲也不小了,我的好日子已經過去,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引起我足夠的興趣了。但是如果,譬如說伊瑞卡以後能夠健康幸福地在這裡結了婚,我絕對不反對。
念到這裡參議禁不住又把早餐擱下,笑著靠到沙發上。
「她可太有意思了,母親!要是她想做假,簡直找不出第二份兒來!我最佩服她這一點。她簡直不會裝假,她的裝假的技術還差得遠呢……」
「是的,湯姆,」老參議夫人說,「她是個好孩子,幸福對她而言應該是理所當然的。」
接著她把信讀完了:
……………慕尼黑,一八五七年四月二日瑪麗安廣場五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