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參議帶著他的夫人大約在七個月之後從意大利回來了。布來登街上還保留著三月的積雪,一天下午五點鐘光景,在這所樸素的、粉刷一新的樓房前面停下了一輛馬車。兩三個兒童和大人站住腳,為了要看一眼從車上下來的人。安冬妮·格侖利希太太站在門口,臉上流露出對自己佈置房子的工作心滿意足的神情,她身後站著兩個使女,戴著白帽子,裸露著胳臂,穿著帶條的肥大的袍子。這是她為嫂子精心挑選的,現在也出來迎接主人。
蓋爾達和托馬斯穿著皮大衣,艱難地從裝滿箱籠的馬車上下來,因為勞動和興奮而臉色通紅的安冬妮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下台階來迎接他們,把他們拖到過道裡邊去。
「你們可回來了!見到你們真高興!你們兩個幸福的人,跑了這麼遠的路!這所房子你們滿意嗎,這所帶圓柱的房子?……蓋爾達,你比從前更漂亮了,來,讓我吻你一下……不,也要吻一下嘴……這樣!你好嗎,湯姆!是的,我也要吻你一下。馬爾庫斯說了,你們不在的這些天裡,咱們這兒什麼都進行得非常順利。母親在孟街等著你們呢;可是你們還是先休息一下吧……你們要喝茶嗎?要不要先喝杯紅酒?什麼都預備好了。你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雅可伯非常賣力氣,我也是能出多少力氣就出了多少力氣……」
他們一起走進外室,車伕和使女忙著往屋子裡搬行李。冬妮說:「你們暫時用不著樓下這層……我是說暫時,」她重複了一句,一面伸出舌頭來在上唇前舐了舐,「這裡很漂亮,」……說著她打開大門右邊的一扇門……「窗外是一片綠色……樸素的木器傢俱……橡木的……那邊,走廊那一端有一間比較大的房子。這裡右邊是廚房和放食物的屋子……咱們上樓去吧,啊,你們看看我預備的東西!」
他們踏著寬大的深紅色的地毯,沿著一條舒適的樓梯走上去。樓上,一扇玻璃屏門後邊是一條有點狹窄的走廊,通向餐廳。一張沉重的大圓桌擺在餐廳中間,桌上茶炊滾沸,壁上糊著暗紅的錦緞似的牆紙,一排胡桃木雕花椅子整齊地擺在牆邊,葦子編的坐墊,和一架龐大的食器櫥,此外還有一間牆壁遮著灰色帷幔的舒適的起居間,中間用帷幕隔開,帷幕那邊是一間小客廳。小客廳裡擺著包著綠條絨的躺椅,還有一扇向外面凸出去的窗戶。然而一間有三個窗戶的大客廳卻佔去了一層樓四分之一的面積。他們從這裡穿過去,走進臥室。
走廊右邊的房間就是臥室,室內掛著大花的帳幔,擺著兩張桃花心木做的床。但是冬妮卻徑直向屋子後邊一扇暗門走去,一扭門柄,一座旋盤樓梯展現在眼前。這座樓梯彎彎曲曲地一直通到地下室,通到浴室和使女住的屋子。
「我要在這裡歇一會,這裡真好。」蓋爾達說,一面倒在床前的一隻靠背椅上,舒適地歎了一口氣。
參議俯下身去,在她的額角上吻了一下。「累了嗎?真是的,我也想洗個熱水澡了……」
「我去看茶煮好了沒有,」格侖利希太太說,「我在餐廳裡等著你們……」接著就走出了房間。
當托馬斯回來的時候,已經為他準備好了熱氣騰騰的茶水。「我來了,」他說,「蓋爾達還要休息半個鐘頭。她有點頭疼。以後我們到孟街去……一切都很好嗎,我們親愛的冬妮!母親,伊瑞卡,克利斯蒂安都還好吧?……可是首先我們得向你致衷心的感謝,」說著他作了一個充滿感情的姿勢,「我和蓋爾達,你為我們操了這麼大的心,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你把這些事辦得多麼漂亮、多麼周到啊。除了我的妻子要在窗前擺兩盆棕櫚,我還要懸掛幾張油畫之外,什麼東西都不缺了……現在該你談談了!你過的怎麼樣,這些日子你都作什麼了?」
他替他的妹妹拉過一把椅子來,邊聽她說話,邊慢慢地啜茶,吃一片餅乾。
「哎,湯姆,」她回答說。「我還不就那麼回事。我的生活已經過去了……」
「你胡說,冬妮!生活不是很美好嗎?……但是在咱們家待著的確很煩悶是不是?」
「是的,湯姆,你真瞭解我。有時候我悶得實在想大哭一場。替你們佈置這所房子倒給我很大的樂趣。你不會知道,我是多麼愉快地看到你們回家……但是我在家裡並不愉快,也許這樣想是罪惡,那就請上帝寬恕我吧。我現在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但還遠沒到跟最後的天國的子民,跟蓋爾哈特太太們,或者跟母親的那些專門以吃寡婦產業為生的黑衣紳士們結成莫逆之交的年紀……這些人我一個也不相信,湯姆,他們是披著羊皮的狼……是些居心叵測的人……不錯,我們都是有缺陷的人,心中有罪,但是,這些人裝成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把我當做走入迷途的人看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要嘲笑他們。我一向認為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在我們和親愛的上帝之間不需要一個中間階層。
你是瞭解我的政治見解的。我希望,公民對於政府……」
「這麼一說,你感到有些寂寞,是不是?」托馬斯為了不使她談到題外去,不得不提醒她。「可是你不是有伊瑞卡嗎?」
「是的,湯姆,我非常愛這個孩子,雖然也有人說我天生是不喜歡小孩的……可是,你知道……我對你沒有秘密的,我是個實心眼的女人,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我不會玩弄詞藻……」
「這是你的優點,冬妮。」
「我的悲哀也在於這個孩子,我一見這孩子就想到格侖利希……就是布來登街的幾位本家也說這孩子長得太像他了……而且,只要看到這個孩子,我就禁不住想:『你已經有了一個大女兒,是一個老太婆了,你的生活已經過去了。雖然你曾經有幾年也算生活得豐富,可是現在儘管你活到七十歲八十歲,你也不過只能坐在這裡聽麗亞·蓋爾哈特朗誦罷了。』這種思想這麼讓人憂愁,湯姆,一想這個我就覺得嗓子裡堵著一個石塊,氣也透不過來。可是你知道,我還不到三十,還在念念不忘,想重新踏進生活裡去……我想最後說一句,不只在家裡,就是在城裡任何地方我也覺得不自在,因為我對自己的處境不是盲無所知,我現在對生活瞭解得十分透澈,這一點你要相信我。我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我理應感覺到這個,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你應該相信我,每逢我想到咱們家的名聲雖然不是由於自己的過錯卻蒙受到這個污點的時候,我的心就非常沉重。而這也牽扯到你,儘管你賺了很多錢,成為全城的首要人物,人們還是要說:『哼……這個人的妹妹是個離了婚的女人。』
打個比方,哈根施特羅姆家的姑娘,玉爾新·摩侖多爾夫見了我就從來不打招呼……當然,她是個笨鵝!可是別的人家也是一樣……雖然如此,我還是認為我有希望,湯姆,我還相信一切都會好轉!我還年輕……我不是還有幾分顏色嗎?陪嫁費媽媽再給不了我很多,但是數目也不算小啊。如果我再結婚呢?坦白的說吧,湯姆,這是我念念不忘的願望!結了婚就什麼都好了,也沒人瞧不起了……噢,天啊,如果能有一個和咱們門第相當的人家,我能夠再建立起一個家庭……!你認為我這些是不是白日做夢?」
「不,冬妮!完全不是空想!我自己也常常這樣計算。但是我覺得,你現在要做的是到外面看一看,把精神振作一下,換一換環境……」
「一點不錯!」她心情愉快地回答。「現在我必須給你講一個小故事。」
對她這個提議托馬斯非常歡迎,身子不覺往後靠了靠。他已經在吸第二支紙煙了。這時暮色已經悄然降下來。
「是這麼回事,在你們渡蜜月的時候,我差點找到一個職業,在利物浦一家人家裡當女伴!這種作法你是不是有些惱火……是不是有一些不很體面?……是的,是的,也許不很體面。但是我的迫切的願望就是走出去……簡單地說,我的事情並沒有成功。那位小姐看了我給她寄的相片說不能聘請我,因為我長得太漂亮啦;她家裡有一個大兒子。您長得太美了,她信裡寫道……哈,你不能想像我看到這句話時有多高興。」
兩個人都痛痛快快地大笑了一陣。
「可是現在我另外有一個計劃,」冬妮接著說。「我接到一個邀請,伊娃·尤威爾斯請我到慕尼黑去……是的,她現在已經成為尼德包爾太太了,她的丈夫經營著一家釀酒廠。她叫我去拜訪她,我想我能夠利用一下這個機會。當然了,伊瑞卡不能跟我去。我要把她送到塞色密·衛希布洛特的寄宿學校去。她在那裡會得到妥善的照顧。你對此有什麼建議嗎?」
「完全同意。無論如何你需要換一個新環境。」
「是的,正是這樣!」她興奮地說。「可是現在該你談談了,湯姆!一直聽我在嘮嘮叨叨地說我自己的事,我真是自私。說說你的事吧。噢,天哪,你是多麼幸福啊!」
「是的,冬妮!」他用深信的口氣說。出現了片刻的沉默。他把嘴裡的一口煙吹過茶杯,接著說下去:「首先我感到非常高興,自己結了婚,又建立了家庭。我的為人你最瞭解,我不適宜於作單身漢。單身漢的生活總有些孤獨和浪蕩的氣味,而我卻有自己的抱負,這一點你很清楚。我認為我的事業,不論從商業上講或者……說句半開玩笑的話……從政治上講,都已經到了盡頭了……但是一個人只有成家立業,作了父親才能得到別人真正的信任。我過去的日子可以說是在走鋼絲,冬妮……我有一點太挑剔了。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我認為不可能在世界上尋到可意的人。然而蓋爾達的出現挽救了我。我立刻看到,她是唯一的人,天造地設……雖然我也知道,有許多人不理解我的做法。她是一個奇妙的人,這種人世上是少見的。自然,她和你是很不相同,冬妮。你性格很單純,也很自然……簡單地說,還是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他忽然把聲調降低,繼續說,「蓋爾達自然也有她的熱情……在她演奏提琴時,你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但是有的時候可以說她有一些冷淡……簡單地說,我們不能用普通的尺度衡量她。她天生是藝術家的氣質,有著與眾不同的特點,又神秘又迷人。」
「不錯,不錯,」冬妮說。她很嚴肅地注意聽著她哥哥說的這些話。這時暮色已經來臨,但是他們並沒有想到點燈。
這時走廊的門開了,他們看到,在朦朧的暮色裡出現一個修長的身形,雪白的凸紋布的便服,蓬鬆地低垂到地面上。白皙的面孔上盤著厚密的深紅色頭髮,兩隻棕色的眼睛離得不太遠,眼眶裡罩著一層青圈。
這是蓋爾達,她將養育未來的布登勃洛克議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