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保定城剛從沉睡中醒來,雙彩五道廟街上便會有一位老者,由西向東,姍姍而行。這老者胸前飄著黑白參半的鬍鬚,一年四季好像總穿一件灰布長衫。他手提一隻搪瓷罐,往一個豆漿坊走,他是去打豆漿的。老者腳穿一雙半新的布鞋,踏著街上的鵝卵石路面,不緊不慢地來到路南一個漿坊,邁兩步青石台階進門後,謙和地同漿坊老闆打著招呼。這時,圍在一口大鍋前等豆漿開鍋的顧客,就會顯出恭敬地讓老者往前站。這老者卻並不向前,他仍然謙讓地站在人後和顧客們說著今天早晨或多霧或多霜的天氣,說著這幾天的或漲或落的物價。就在他們說著天氣、物價的時候,夥計緊拉起風箱,用急火催豆漿開鍋。店老闆還嫌火慢,這叫人覺得他們是專為老者的到來而著急的。豆漿終於在一陣急促的風箱聲中開鍋了,七印大鐵鍋裡濃稠的豆漿沸騰起來,店裡瀰漫起來清香的豆腥味兒。夥計這才停住風箱,抄起一把黃銅勺,為顧客盛豆漿。來店中打豆漿的顧客拿著各式各樣的家什,夥計就經心地把豆漿盛進他們自帶的家什。也有在店裡吃早點的,夥計就把豆漿給他們盛入一個個粗瓷大碗。於是老者的搪瓷罐也被盛滿,他便走出店堂邁下台階到門口去等炸荷包——漿坊兼賣油條、油餅和炸荷包,那炸鍋設在門外。荷包不似油條、油餅好炸,它要先用面坯捏成一個口袋,再把一隻生雞蛋磕入口袋裡放進油鍋去炸。炸時,火要不急不弱。火急了面皮炸煳,雞蛋尚生;火弱了口袋久不上黃,油還會汪入口袋中。所以並不是哪個炸油條的把式都會炸荷包。這家漿坊的豆漿實在,荷包也炸得漂亮。把式知道老者等的是炸荷包,便也格外細心。他挑出新鮮雞蛋,火候掌握得尤其得當。荷包炸成了,把式用塊油紙給老者托住。這時老者也早已和店家算清了賬目,他一手提罐,一手托著荷包離開漿坊回家。待他走遠時,店老闆和店中的顧客才議論起這位打漿的老者。店老闆是個與老者年齡相仿的紅臉大漢,他深知老者的經歷,炫耀似的對顧客說:「知道這是誰嗎?向大人。」顧客中知道底細的就附和著,不知道的就繼續追問向大人是誰。店老闆說:「不知道向大人,知道曹錕公園吧,那可是向大人造的。」眾人恍然大悟,保定人哪有不知道位於南城牆外那個公園的呢,保定人把它叫做曹錕公園。人們一聽打漿的是向大人,有顧客就搶著走出店門向西張望,老者已經走遠,遠處晨霧中,只晃動著一個穿灰長衫的背影。
每天早晨喝豆漿、吃炸荷包是保定向家由來已久的習慣了,這彷彿是保定人二丫頭——向喜的二太太順容傳給向喜的。從前笨花人向喜早飯時不喝豆漿,後來向喜不但喝服了,還養成了習慣。他把這個習慣從北方帶到南方,好在豆漿從南方到北方到處都有,只是氣味不同。向喜覺得南方的豆漿清香卻顯得寡淡,而北方的豆漿濃香但有豆腥氣。不過兩者相比較,他還是喜歡北方的。兆州、笨花雖在北方,但那裡沒有豆漿,只有豆腐和豆腐腦兒。可是豆腐和豆腐腦兒的基礎也是豆漿,向喜對此也並不生疏。他只是想,兆州人為什麼不重視這個基礎呢?做過豆腐腦兒生意的向喜,後來計算過豆漿和豆腐腦兒利潤的幅度:同樣數量的黃豆,豆漿的利潤顯然要大於豆腐腦兒的。豆漿不就是把黃豆瓣泡開,在磨上一磨,過籮以後加水燒開就賣的東西麼。人們掏錢就買。但他的家鄉不興豆漿,只在過年做豆腐時人們才注意到,在豆腐形成之前,還有豆漿這個環節。可能也不知道豆漿能喝。那些年,已經知道豆漿能喝的向喜從外地回笨花,趕上過年向家做豆腐時,他總要對秀芝說:「武備娘,燒鍋時別忘了給我盛碗豆漿喝。」秀芝聽了向喜的話,燒開豆漿後,就先從鍋裡給公公舀出兩大碗豆漿。向喜心滿意足地喝著,覺得家鄉的黃豆磨出的豆漿格外夠味兒。
向喜結束了軍中的事業,剛從南方回到保定雙彩五道廟時,買豆漿大都是用人的事,有時順容和取燈也去買。只有文麒、文麟不去,他倆嫌穿著學生制服去打豆漿寒磣。向喜也並不強迫他們,後來向喜倒主動攬下這個差使。開始順容不讓他去,說:「不許你去,你看看這條街上,哪有有頭有臉的人去打豆漿的。」順容的話帶著命令的口氣。向喜就說:「是人就有頭有臉,沒頭沒臉就不是人了。」順容又說:「你就丟盡向家的人吧。」向喜說:「我丟的是向家的人,又不是你湯家的人。」
向喜買回豆漿和炸荷包,在廚房桌子上擺好,招呼順容用早點。順容便叫用人秦嫂把幾隻菜碟擺上飯桌,菜碟裡大半是:一碟醬豆腐,一碟生切春不老,一碟醬瓜,一碟地藕。這四樣都是保定槐茂醬園的代表產品。但順容擺的這些醬菜向喜不愛吃,他覺得豆漿和醬菜很是不協調。他不動醬菜,只在豆漿碗裡撒些白糖。順容嫌向喜不吃她擺的醬菜,就止不住地嘟嘟囔囔。嘟囔一陣,自己賭氣似的拽過碟子狠吃起來,也不嫌鹹。向喜和順容在早點的問題上,從買到吃,顯得很不協調。
其實,順容和向喜之間的不協調,並非只表現在早點上。自從向喜卸職回到保定後,順容對向喜就總是沒好氣地數叨。她嫌直系失散於淮河邊時,向喜不往東北走,也不往山西走。她通達世故似的說:「兵家勝敗是常事,可敗下來也不能就此還家為民。看人家孫傳芳那個機靈鬼,早先你倆到我家茶館喝茶那工夫,我就看人家和你不一樣。那說話之能言善辯,那斷事一斷就是幾步。當時你們倆的官兒不是一模一樣喲。看看吧,幾年人家就是個五省聯軍司令。這五省聯軍一垮,人家立馬又去了奉天,眼下看似屈尊於張學良門下,以後你擔保東北就沒有個改朝換代的時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你等著看吧。孫傳芳叫你去奉天你不去,嫌這嫌那;那山西呢,閻大人可是一片誠意吧,給你個軍長你嫌小,哪兒大?雙彩五道廟這個院子大,院子裡你那一片燈籠紅蘿蔔地大,你就守一輩子吧……」順容嘟囔,向喜既不搭腔,也不與她爭辯。他想,和內人去爭論這些軍界大事,自己便也成了婦道。每逢這時向喜的對策只有兩個,一是沉默不語,拿起小鋤從後院走到前院去伺候他的燈籠紅蘿蔔;再就是喊取燈。他說:「取燈,快去吧,快去聽你媽唱歌吧,正唱哩,你不是喜歡唱歌呀!」取燈在這時一般會挺身而出,她毫不客氣地對順容說:「媽,你說的這些話你懂不懂?我覺得你是不懂。你要是不懂,就別說了。誰懂?我爹懂。這倒好,懂的不說話,不懂的說起來沒完沒了,這本身就不正常。你還不如到街上轉轉哪,東大街電影院又來新片子了,陳雲裳的,你不是就愛看陳雲裳呀。」
取燈的干預和提醒,大多時候能讓順容暫時安靜下來,她真的邁起大腳,賭氣似的去了東大街。當她出了家門之後,向喜才扔下手裡的小鋤回到房中。取燈對向喜說:「爹呀,我很同情你,可也很納悶:當初你怎麼就認識了我媽呢?請原諒我這做閨女的直來直去地問你。」
向喜不說話。他不願意直來直去地和取燈討論他和順容之間的事,他不願意和取燈討論的,又何止是如何認識順容的呢。他坐在迎門的太師椅上只是說:「取燈,叫秦嫂給我沏杯茶,沏龍井,沏鐵筒裡的,那是今年的新茶。」
取燈見父親突然變了話題,也感到現在並不是與父親討論人生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有點沒大沒小,自不量力。她沒有去喊秦嫂,親自到廚房為父親去沏龍井。她按照父親的習慣,一絲不苟地先把茶杯燙熱,將茶葉撒進去,用溫度合適的水把茶葉沖一次,倒掉水,潷干,之後再往杯中注滿水。向喜吃飯簡單,喝茶卻不馬虎。取燈細心地為父親泡好茶,送到他跟前。
向喜喝茶喝得再講究,也總覺得任何茶葉一到了北方就變了味兒。他在宜昌喝毛尖,在漢口喝碧螺春,在杭州喝龍井。他知道在茶葉裡,就屬龍井最嬌氣,運到北方,更好的龍井也會是青草味兒。龍井在北方一過夏天,味道就更加不三不四。後來他按照南方人保存茶葉的辦法來保存龍井,他先把它們用草紙一包一包包緊,碼入一隻小缸裡,缸底鋪一層吸潮的生石灰,然後把缸蓋嚴實。結果還是達不到在南方的標準。關於茶葉的不對味兒,向喜想了很多,他想到北方的水(硬)到底不同於南方的水(軟)吧?想到茶葉在運輸時一定是和什麼東西混裝在一起串了味兒吧?茶葉最愛串味兒。
向喜喝完頭一杯茶,便提起暖瓶為自己再續第二杯。他最重視這第二杯茶,第二杯才是一杯茶的最佳狀態。他注意著龍井茶葉在杯中的下沉。好龍井叫旗槍,為什麼叫旗槍?就因為好龍井一枚茶芽帶著一片嫩葉,泡開時,葉像旗子,芽像槍頭。向喜看著杯中這有旗又有槍的茶葉,想這確是今年的明前茶。誰知這第二杯茶仍然不盡如人意。他這才又想起南方的茶必得南方的水來泡。回保定後,本來他是決心要忘記南方的,因為他風風火火的半生總是聯著南方。但是龍井茶還是讓他又憶起南方……
那天,也是一個上午,吳淞口要塞司令向中和正在軍港官邸品嚐杯中的明前龍井,桌上的電話鈴急急地響著。他原本計劃安生著喝完茶要去獅子林炮台視察的,可電話鈴還是打斷了他的品茶計劃——杯中的茶正逢最佳狀態的第二杯。他知道此時電話鈴響定非一般,便放下茶杯抓起電話。果然說話人是被向喜稱作馨遠老弟的、當下的五省聯軍司令孫傳芳。孫傳芳開口先問向喜那幾條軍艦的事,問他軍艦能不能達到臨戰狀態。按理說,吳淞口要塞是不轄軍艦的,軍艦應屬海軍指揮。但由於直系進入東南匆忙,現在五省尚未建立起正規的海軍。在吳淞口停泊的幾艘艦艇,就歸了要塞司令統一指揮。孫傳芳把艦艇交給向喜還另有原因——他放心。向喜接管了這幾艘艦艇,按照海軍的章法,精心作了安排,尤其對艦上的大小火炮,養護得分外仔細。他知道武器就像人一樣,也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在孫傳芳在電話裡一打問艦艇的事,向喜自然知道,這是孫傳芳要用「兵」了。他以肯定的口吻回答孫傳芳,說幾隻艦艇早已進入臨戰狀態,隨時可以調遣。接著孫傳芳就開門見山地對向喜說:「喜哥,知道杭州城裡夏超的事了吧?狗日的反啦!你坐著軍艦從錢塘江繞過去,朝他開幾炮。然後堵住南星橋碼頭,避免他往淳安、建德方向逃。」
向喜當然知道夏超。直系入浙前,夏超本是浙江省長兼杭州警備司令,後來起義歸順了直系,仍然當著他的省長。如今隨著廣東方面形勢的發展,那夏超又聯合起一班浙人,聲稱要獨立,並拉開一副與孫傳芳勢不兩立的架勢,最終惹惱了孫傳芳。
接著孫傳芳和向喜在電話裡又研究了軍艦的行動計劃。
向喜領得打夏超的軍令,帶軍艦五艘,以「奉安」艦為旗艦,出三夾水,進錢塘江口,在南星橋一帶擺開陣勢,又差部分軍隊沿錢塘江佈防。孫傳芳便倚仗著向喜的軍艦,再次和夏超進行了最後通牒式的談判。孫傳芳令夏超「謹慎」從事,卻遭夏超拒絕。當天夜裡,向喜的艦艇上火炮齊鳴,一發發炮彈飛向杭州城。結果向喜的大炮還真把夏超轟出了杭州。夏超連夜逃出杭州後,又被埋伏在另一路的孟昭月1部活捉,不日即被砍頭。之後,孫傳芳便任命謝璞為浙江省長,而跟隨謝璞入城的,是向喜。這時他已改任為浙江全省警務處長。
夏超事件平息後,孫傳芳和向喜游西湖時,二人對坐於寶?塔下。孫傳芳說:「沒想到你那幾炮還頂大事了。」向喜說:「我只說嚇唬嚇唬他算了,誰知炮一響,夏超就跑了。一跑就鑽進了孟昭月的口袋。過後我計算了一下火炮的射程,那炮彈根本打不到杭州城。」孫傳芳大笑一陣說:「一切都是天意吧,我們出師東南節節勝利,究其原因我歸結為兩條,一條是靠天意,一條是靠朋友。」向喜知道孫傳芳說話的用意,朋友當然也包括了他本人。
朋友,現在卸了職的向喜坐在雙彩五道廟家中,看著杯中一片片變淡的茶葉,不自覺地又在心中重複起這兩個字。由此他又想起孫傳芳失利於東南時,在徐州親手解決施從濱2的事。那次,自以為是孫傳芳朋友的向喜,曾力諫孫傳芳,勸他不要槍斃施從濱,而那時的孫傳芳,也是借「朋友」兩個字怒斥了向喜。他立眉怒目地指著向喜說:「我在東南的失利就失在朋友們這些毫無意義的諫言上。」向喜在這時仍然自不量力地諫言道:「施從濱可是個降將呀。子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施從濱人都七十了。」孫傳芳更加怒不可遏地說:「向中和,你知道你這個保定武備學堂出身的軍人,為什麼肩上至今還扛著兩顆星嗎?就因為你這種遇事的優柔寡斷,處事總放不下你那兒女情長!你還曾經對我說過,子曰『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呢。」向喜說:「照你的說法,施從濱便是妖孽?」孫傳芳吼道:「說是便是!」說完從腰裡拔出手槍向門外衝去。
孫傳芳衝出門去,把一干人集中在徐州車站一旁的土坡上,命部下扭來老降將施從濱。孫傳芳以槍口緊抵住施從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七十歲的施從濱帶著一頭白髮和血紅的腦漿癱倒在孫傳芳腳下。自此,向喜便也差不多結束了他的軍旅生涯。之後不久,孫傳芳又和勢如破竹的北伐軍一陣混戰,幾乎全軍覆沒。向喜和孫傳芳互相攙扶著渡過淮河,分手時孫傳芳還是以朋友的姿態約請向喜一起經天津去奉天和奉系接觸。向喜謝絕了孫傳芳,他說他只覺得累。他對孫傳芳說:「葉落歸根是任何人都逃脫不了的。我還是決定要回笨花的,咱弟兄後會有期。」說完,向喜隻身一人穿便服,和甘運來登上北去的火車。在車上,他又記起「大學之道」的後幾句,便是:「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向喜想,這「慮」應是慮事之精詳。
作為朋友的向喜和孫傳芳一別多年不通消息,只在幾年後向喜還是接到了孫家的一封加急電報,那天向喜正在笨花老家。來電是一訃告:孫傳芳在天津居士林遇刺3身亡了。那天作為朋友的向喜還是毫不遲疑地趕往天津奔喪,他連夜從元氏上火車趕赴天津……
向喜喝完第三杯茶,本來還要喝第四杯的,順容從街上回來了,順容身後跟著兩個生人。
1.孟昭月:直系。曾任陸軍第十混成旅旅長,五省聯軍時浙軍總司令。
2.施從濱:皖系。曾任陸軍第二十五混成旅旅長,濟南鎮守使。
3.孫傳芳在天津居士林做佛事時被施從濱之女施建翅行刺,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