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武備在西貝家的窩棚裡等天黑。地光場淨時分,窩棚裡少了溫暖的鋪蓋,搭在棚頂上的蓆子大都已被風吹走。秫秸箔子還在,條條空隙透著昏黃的天空。武備半倚在一個光禿的草鋪上,聽見外面有人咳嗽一聲,又咳嗽一聲,腳踩干花葉的聲音也傳過來。響聲離窩棚越來越近,憑經驗,武備知道來人咳嗽是個暗示的信號,且是自己人。歹人來了用不著咳嗽,就會不聲不響地摸過來。武備從草鋪上坐起來等來人,來人一彎腰委身進了窩棚,原來是西貝家的時令。武備和時令雖然是鄰居,先前接觸並不多,時令看武備,總覺有些距離感。幼年時的武備本來就是以聰慧伶俐而聞名一方的,且又生在高牆大院的向家,成人之後又是身穿雪白操衣(制服)乘火車遠行的洋學生。時令雖然也崇尚文明,決心掙脫爺爺西貝牛的管束,出落成一個識文斷字的青年。但他只在本縣上了完全小學,小學畢業後還是在家和莊稼、和牲口打交道。有時他暗想,除了每天的刷牙、洗臉有別於他的父輩,剩下的他和全家人又有什麼區別呢?時令唯一的消遣之處是甘子明的學校,在那裡他能看到甘子明訂閱的《晨報》和幾種雜誌,還能從一架乾電池收音機裡聽四面八方的新聞。甘子明為學校買過一台乾電池收音機。鄉人對收音機好奇,不斷有人來聽其中的故事。遇到收音機嘎嘎亂叫聽不準時,就有鄉人說,這是消息們正在路上走著呢。時令就對鄉人說,這叫干擾。
剛才,西貝時令的叔叔西貝小治回家後,只把武備還家的事有選擇地告訴了時令一個人,然後才去鄰居向家報信兒。
時令鑽進窩棚一把就拉住了武備的手,這種握手禮在他們之間還從來沒有使用過。時令拉著武備的手,只覺得武備的手很綿軟,而自己的手就更顯粗糙。他想,這兩雙手的差別就是文明的差別吧。本來他也幻想過要有一雙像武備這樣的手的。他抓住武備的手久久不鬆開,十分激動地說:「我叔叔說你過來了,高興得我不行。」
時令不說向武備的回家是回來,他說「過來」。「回來」和「過來」的含義在笨花一帶是有嚴格區別的。「回來」只是本地人普通的回家而已,在外面做生意的,扛活的,攬飯的,下地看水的,摘花、割谷子回家都說回來。而「過來」是專指那些身上帶有另一重要使命的人的到來。官方審視民情,村民說縣長過來了;名人名醫被請,村民說先生過來了;乾隆皇帝下江南路過兆州時,兆州人也說朝廷過來了。這種帶有使命的人物的出現,即使是本村、本家人,他們也被形容為「過來」。時下,村裡不斷有人過來,帶著時局發展的消息。笨花人崇敬「過來」的人。
時令說武備過來,武備並不意外。幾個月來,他常常聽到這種形容。冀南的群眾說,向指導員過來了,向同志過來了。武備一聽時令把他的回來說成過來,就已經明白村裡人是如何看待他的這次回家了,他們沒有把他的回家看成一般的回來。那麼,指導員向武備也決心不把前些時冀南的真實形勢告訴他的鄉親,他願意鄉親們從他的「過來」中得到鼓舞,而不是悲觀消極,他仍然願意給人這樣的印象:他的一切行動都是組織安排的。他握著時令這兩隻久久不願意鬆開的、又是陌生的手,在心裡組織著句子說:「我聽腳步聲就猜出是你,走得不緊不慢。一看見鄰居,也就像到家了,離家久了才知道想家的滋味兒。」西貝時令走路,腳步從來都很沉穩,不輕也不重,不緊也不慢。
時令鬆開了武備的手,就勢蹲在武備跟前,看著鎮定自若的武備想,到底是受過鍛煉的人了,有句話叫做臨危不懼,大概就是這種風度吧。但他還是搶先把笨花的事告訴了武備,他說這些天笨花沒少來人,扛槍和不扛槍的軍警三天兩頭來抓向武備。也有打扮成武備的同學的,都讓向文成給巧妙地打發走了。武備就說,這情況是他早就預料到的,革命哪有不冒風險的。再說,時局發展這麼快,形勢也會越來越複雜……武備說話雖然精心組織著句子,但又總覺得自己的話說得空洞,也缺少「章法」。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說的複雜意味著什麼,是指「九一八」以後中國的局勢,還是冀南武裝鬥爭的失利,還是地方軍警對他的搜捕?想到這些,他越發感到現在自己處境的孤單。但是他必須保持自信,自信自己仍然是個有組織的人,他和組織失去了聯繫僅是暫時的,他這次的過來就應該始終是一個鎮定自若的向武備。
時令說:「軍警們一上家裡來抓你,我就知道你已經不在四師了,我這心裡就直高興,我猜你一定是脫產幹部了。後來又聽人說,南宮、巨鹿一帶有個向指導員,我一聽這肯定是你。」武備沒有肯定時令的話,也沒有否定時令的話,只打問了一些笨花的事。兩個人說話間,窩棚已經沉浸在黑暗之中。時令撩開草苫看看說:「這會兒你能回家了,今天也沒有月亮。我在前邊走,你在後邊。俺家地裡這幾步道兒你不熟,小心踩到壟溝裡,麥地剛澆完凍水。明處是水,暗處是地。」
天真的已經黑下來,時令和武備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裡走,一直走到向家門口,時令才小聲對武備說:「到家啦,你先回家吧,家裡人都等著你哩。咱倆還有說話的機會。」
向家得知武備回了村,早就不安生起來。向文成在院裡忙得四處轉,從這屋轉到那屋,從前院轉到後院。做晚飯時,秀芝拿起升子剛想往鍋裡下米,又改了主意到面缸裡去舀白面,她要擀麵條。取燈又是舀水洗臉,又是找衣裳換。她和這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侄子見面不多,在這位「過來」的侄子面前,她希望自己是一個乾淨利索的姑姑。有備跑進來,還不知家裡發生了什麼,看見一家人都在興奮地團團轉,便去問秀芝。秀芝悄悄把家裡人在等誰遞說他,他就跑到門口去等他的大哥武備了。只有同艾在廊下靜坐著。同艾遇事不似她的家人,不論悲事喜事,她的表情常是平和的——至少在表面上。她只在廊下看著家人的舉止說:「又不是外人,也值當的。」
武備是讓有備給拉進家來的。全家人並沒有迎上去,他們驚呆在院子裡。
近來笨花村對武備有不少傳說,軍警幾次闖進家來的搜捕,更給向家帶來了不可名狀的恐懼。還有消息說,前些天巨鹿城門上的人頭就有向武備一顆。這個晚上向武備的突然回家,雖然他們事先已經得到消息,每個人也作了準備。但當一個真實的武備站在家人面前時,他們一時還是不能相信,這個人真的就是向武備。
全家人愣了一會兒,還是向文成打破了「冷場」說:「別光站著不動了,都到他奶奶屋裡說話吧。」一家人這才想起是該進屋的時候了,他們來到同艾房裡。一進屋,該哭的才哭起來,該笑的才笑起來。取燈仔細打量著武備,覺得有幾分神秘。她知道他正在從事的事業,在她的心目中,侄子早已是她的偶像了。
一家人經過一番必不可少的問候、哭訴、安慰、後怕和破涕為笑之後,才就勢坐在同艾房中吃飯。取燈和有備把秀芝煮好的麵條一碗一碗端進屋裡,家人吃著飯,向文成又宣佈紀律說,對於武備的這次回家,家人不可聲張,要裝作和平時一樣。他問武備,剛才進村時有沒有被人看見,武備說,是西貝時令把他領回村的。向文成說:「時令倒不要緊,也是追求進步的青年,也很靠近甘子明。」
向文成一提甘子明,立刻引武備轉變了話題,他說,他正要跟甘子明見面呢,有些情況需要交流一下。向文成就說,甘子明也經常打聽武備,說晚上在世安堂見面吧。一家人吃著飯,武備又問取燈喜歡不喜歡笨花這個家,還問了她今後的打算。取燈回答著武備的話,只是對今後的打算,她說一時還沒有想好。取燈在想,她的同仁中學固然可愛,從那裡出來後她還可以順利升入她理想中的大學。但她又預感到,局勢的發展似乎使她已經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同仁中學隨著時局的變化,也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也許坐在她對面的侄子武備是她的榜樣吧,她知道有一種人,早就把自己的前途和國家的命運連在一起了。現在,對這個事關重大的問題,她沒能立刻回答武備,她只說:「今後的打算事關重大,我還得好好想想。」武備說:「形勢的發展是超出人的預料的,沒有國家的前途,哪會有個人的前途呢。過去我的幻想多的是,現在,行動就是一切吧。」
取燈聽武備說話,聽得很認真。
這晚,夜深人靜時,甘子明來到世安堂。向文成把燈點亮,又用床夾被把窗戶遮嚴。燈下坐著向武備、甘子明、向文成三個人。甘子明看看向家父子,對武備說:「武備呀,我有個提議,咱們見面的範圍還應該擴大一下。應該再叫兩人參加,一個是你們的鄰居時令,一個就是恁家的取燈。我研究過這兩個人,在這一代青年人裡,都是出類拔萃的,各自都有抱負。時令靠近組織的要求很強烈;取燈這孩子也不能小看,斷事的能力很像向家的人。」
在甘子明的提議下,武備同意讓時令和取燈來同他見面,雖然他們是早已見過面的。
向文成派有備去叫時令,他自己又去東院叫來取燈。
甘子明把這次的聚會定性為情況交流會,現在他是兆州為數不多的基層組織領導之一。他像個有經驗的領導者那樣鄭重地說:「今天向武備同志過來了,我代表笨花基層組織歡迎我們上級來的領導。」
武備說:「子明叔,我可不是領導,叫同志倒可以,顯得莊重。」
甘子明說:「就是領導,當過一個游擊隊的指導員不是領導誰是領導?咱們對冀南情況的發展一直都很重視。」
時令插話說:「武備早就是咱們心目中的領導了。」
向文成說:「還是叫他武備吧,他做的事再大,回到笨花就是笨花人。」
甘子明圓場似的說:「不拘形式吧,武備也不在意這些。目前咱們最想瞭解的是局勢。咱這一片沒經過武裝鬥爭的洗禮,情況相對就閉塞,雖然北有高蠡暴動1,南有冀南鹽民暴動,可咱們都沒有親身經歷過。武備是親身經歷過鹽民暴動的戰士,站得就高,看得就遠。咱光看《北方紅旗》,上面的文章說得太籠統,這瞭解外界具體形勢的心情就格外迫切。」
後來武備就在油燈下介紹了邢台四師的學潮,冀南的鹽民暴動和繼之而來的建立地方武裝,建立基層蘇維埃,農民的分糧鬥爭……他說,這些鬥爭雖然目前遇到挫折,但動員了群眾,播下了革命的種子。武備願意把走向低潮的群眾鬥爭說成是「挫折」。武備說,在民族危亡的時刻,階級矛盾必然要讓位於民族矛盾。接著他就給大家介紹了東北和華北的戰事。他說,從「九一八」事變,到長城抗戰,察哈爾抗戰,以及前不久的《塘沽協定》2,這些事件每次都是以我們失掉一片領土而告終。由此可見,日本人是絕不會以得到眼前的這點利益而停止對中國的領土要求。武備說,據他分析,更嚴峻的事變還會發生,這種形勢的發展,肯定要引發全民抗戰。西安的「雙十二事變」3就是個信號。
武備談完形勢,甘子明、向文成、時令和取燈又都問了不少各自關心的問題,他們由東北、華北問到笨花。說到笨花時,甘子明說,看起來日本人雖說離笨花還遠,可日本人對農村的影響卻不能低估,經濟侵略和武裝侵略是相互依托的。就說這花坊吧,這裡的事可不少。有兩個穿便衣的日本人不斷騎自行車進村,說是到佟家買皮棉,修理洋泵,其真實目的還不清楚。時令就說,這倆日本人被佟法年領著,鬼鬼祟祟淨在地裡轉,表面上是觀察花的長勢,連花柴長多高都用尺子量,不知是在進行什麼活動。
武備說,日本人在軍事行動之前,各種怪事總是不斷,這是個規律。這就更應該引起群眾的警惕。
幾個人把種種奇怪現象作了不少猜測,當甘子明問到武備的去留時,武備就直截了當地把他的計劃告訴了大家。他說,「雙十二事變」後,年輕人嚮往的是西北。他這次「過來」,就是來和大家告別的。
「西北」這個詞對於笨花人已經不算陌生,幾個人聽了武備的「西北」計劃,都沒有感到太突然。
雞叫頭遍時,甘子明和時令才離開世安堂。
當世安堂只剩下向家三口人時,武備突然對向文成說:「爹,剛才你們說了農村不少怪事,我看見咱家有個新鮮物件,不知是哪兒來的。」
向文成說:「你看見了一盞燈。」他說著,把植物油燈從藥架子上夠下來推到武備眼前。
武備扶住油燈轉著看,他看見燈上的宮崎株式會社的日文標誌,說:「我懂了,日本產的。在冀南時也聽說過,有人在推銷這東西。咱家這盞是哪兒來的?」
向文成說:「我遞說你吧,你二爺辦的貨。你不提這燈的事,我也正想跟你說說哩。」
取燈說:「武備,我叔叔還想拿這燈發大財呢,說要進貨三十萬盞。」
武備說:「取燈姑,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取燈說:「我大哥早就想抵制住我叔叔,可我叔叔卻振振有辭,說他只管賣燈。還說為什麼賣這燈,這燈亮,還省油。」
武備思忖著說:「真想不到二爺這麼不管不顧。我看咱家目前首要的愛國行動,就是說服裕逢厚的向經理不要作這批燈的生意。如果他一意孤行……他實在不應該。這可是個原則問題。」武備還沒有想好,萬一向桂一意孤行要去賣燈,該怎麼辦。
向文成說:「我再去制止一下吧,那天我就差說他執迷不悟了。」
向武備在家裡住了兩天,決定出發去元氏找那位同學一起去西北。臨行前他又和甘子明見了一面,商量了兩件事。第一,關於怎樣制止向桂的賣燈行動;第二,關於向文成的組織問題。這第二件事是甘子明提出的,他對武備說,向文成無疑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從早年和佟家打官司,到現在事事走在群眾前頭……只是不重視解決個人的組織問題。甘子明說,我動員他,他就說,還是留在組織以外工作方便。現在甘子明正式向武備「請示」,看如何對待這位向文成同志。武備沉吟良久,說,甘子明不提這件事,他倒還沒有注意,原來他父親向文成至今還不在組織。最後他表態說,他願意尊重父親的意見,父親的主張,想必有他的道理。甘子明想了想說,也許有道理吧,就向文成現在的架勢,活動著倒是方便。你看福音堂他也能進,還交了個瑞典朋友,還編過一出《摩西出埃及記》。城裡鄉里說去哪兒就去哪兒。今後形勢越殘酷,鬥爭就越是需要各種人才吧。
武備說:「其實你是我父親的朋友,比我更瞭解我父親。我父親的事就聽其自然吧。」
「你爺爺呢?」甘子明突如其來地問武備,「聽取燈說從東南回保定後,一直在保定作寓公。不知隨著形勢的變化,老人的處境會有什麼變化。我一聽說日本人不斷到天津去找吳佩孚出山,就自然而然想到你爺爺。也許我的操心是多餘的。」
甘子明突如其來地問到向喜,是對向喜的關心,這關心裡或許也有試探。
這使向武備也認真地想起了爺爺。似爺爺這樣的舊軍人和向武備的距離是遙遠的,他彷彿無法對爺爺作出什麼判斷。但他還是很嚴肅地說:「在民族危亡的關頭,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道路作出選擇,我爺爺也必然要作出選擇。現在我雖然還判斷不了什麼,可我相信,我爺爺他是會珍重自己的吧。」
1.高蠡暴動:1932年河北高陽和蠡縣的農民暴動。
2.塘沽協定:1933年中國政府與日軍簽訂的旨在承認日本隊長城以北地區佔領的協定。
3.即張學良、楊虎城發動的西安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