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沓的腳步聲。
開門的是蓆子。之後進來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身材奇瘦,面色慘白,不堪一擊的樣子。脖子上系的黑色真絲領帶,領帶結打得小而緊湊,好像一條上等絞索。
原來蓆子只是一個探路人,真正的吸毒者在後面。
范青稞極力維持自己的鎮靜,好像漠不關心的樣子。
男子進來後,大敞著門。尖利的冷風湧進來,滕大爺咳嗽了一聲。
范青稞討好地站起身去關門,竭力顯出自己不是多餘的人。生怕被攆走,失去聽到真正吸毒者自白的機會。
剛到門前,門被更大幅度地推開了。颶尺間,一張美麗絕倫的女人臉,裹在襲人的香氣裡,嬌滴滴地從門扇後旋出。雪白的脖根,淹沒在名貴的貂皮大衣毛叢中,冷眼一看,好似人面狐身的妖魅。
您好,騰大爺。又來麻煩您了,真不好意思。女人熱情地打著招呼,放射珍珠光芒的紅唇,迅速地變換著形狀,將一張粉麵點綴得無比生動。然後嬌喘無力地一屁股坐下,兩條長腿絞成籐蘿狀,竟是不可思議地柔軟。
不客氣。只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老醫生毫無感情地回答。
女人看見先前來的男人還拘謹地站著,頤指氣使地招呼,你坐啊,一回生,二回熟。滕大爺是最好的老爺子,不見外。
先來的男人用半個屁股坐下。
滕大爺,這是我丈夫支遠。女人說。
老醫生矜持地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說,莊羽,看病是不允許化妝的。這次是你住院?還是他住院?
莊羽放肆地笑起來,說,法國的化妝品,真是品質非凡,居然連滕大爺都騙過了,看不出我是不是復吸。洋貨就是神,連您這樣的老薑都上了當……哈!好了,說真格的。蓆子,面巾紙。
退在一邊的蓆子,遞過來一團雲彩般柔軟的紙巾。
日本進口的,純木漿制的。莊羽隨手揚了揚紙團,扭到白瓷洗手盆前,開始卸妝。
紅的黑的水流了一會兒。
莊羽回過頭來。
范青稞緊緊咬住智齒牙關,免得自己驚叫出來。
片刻前那個嬌艷的女人,被白瓷盆陰險地吞沒了,還給人間一個灰暗乾枯的紙偶。莊羽的臉面,彷彿塗了劣質染料的陶器,在陽光曝曬下,被殘忍地褪成蒼老的土灰。
莊羽用紙巾拍干水珠,神經質地坐下。
除了范青稞少見多怪,其他的人都司空見慣的樣子。
滕大爺又打開寶藍色簿子,翻開前面某頁看了看,皺著眉頭擺開記錄的架式。
莊羽說,還那麼一本正經地幹嘛呀,我是二進宮了,一切還不從簡?
滕大爺說,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著、你要是嫌煩,就不要復吸。這一次,多長時間了?
半年多了吧?是不是啊,支遠?我一天醉生夢死的,活一天算一天,整個一棺材瓤子,誰記得清。
瘦男人正襟危坐,答道,4月18日,我記得很清楚。
哎喲,你這個人可真逗,這也不是什麼好日子,也不是你我的生日,也不是金婚銀婚紀念日,也不是你老爹老媽的忌日,你記那麼清幹什麼呀,真是沒事找事……女人憤憤地嘮叨著。
支遠不理睬女人的埋怨,面向滕大爺說,那天她著了魔似的非要復吸,我百般勸阻不過,就說,你要吸了,我也吸。這本是一句氣話,我知道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能牽住她的心,只有我,我想,她是知道吸毒的苦處的,自己忍不住,但絕不會答應讓我也吸的。我一要挾,她就能懸崖勒馬,死了吸毒的心
沒想到我這樣一說,她竟然兩眼放光,說你也要吸,真是太好了。我一個人,那麼孤單,你和我一道,什麼也不怕了,她緊緊地抱著我,我感到她身上一陣陣地發抖,她那麼單薄,那麼可憐。我想,我一個男子漢,我要跟她一塊上刀山,下火海。就是地獄裡的油鍋,也一塊在裡面炸個透。私下裡,我還有一個想法,我想給她做一個榜樣,向她證明,人是有毅力的,我可以吸,也可以戒,我給你趟一條路子出來……沒想到,晦!不單沒救得她,連我自己也深深地陷進去了……所以我記得住這個日子,這個黑色的日子……
女人淡漠地冷笑道,支遠,別把自己打扮得跟見義勇為的好公民似的,我不揭發你就是了,吸了一次就上癮,比我當初可快得多!
支遠無力地反駁著,你那時是3號,可你給我吸的是4號。4號比3號的勁兒可大多了。
莊羽撇撇嘴說,你們聽聽,這人多沒良心!毒品也在不斷更新換代,提高檔次。他是我老公,我能給他吸淘汰產品,自己抽優質產品,吃獨食嗎?再說我這個人辦事的規矩就是,要麼不幹,干就得最好。泰國出的雙獅地球牌4號純品海洛因,那成色,哪裡找?不是吹的,上次我住院,問遍了病友,就沒一個用過純品的,最多也就百分之三十吧?支遠,咱們那貨色,捻一下,細得沒法說,聞一聞,純正無比的酸氣,是不是,支遠?
是,那味道,真叫好……支遠一反剛才的畏葸,興致勃勃起來。
兩人交談著,置他人於不理,眼睛露出迷濛的星光,好像被濃煙熏了一般。
打住。打住。不要在一起交談對毒品的感受。你們既然是來戒毒的,就要對毒品有清醒的認識。滕大爺把筆上的墨水仔細地揩乾淨,打斷他們的對話。
兩人噤了聲。
咱們這裡,由於治療的特殊情況,除了輕病人,一般是要有家人陪伴的,你們打算怎樣治療?滕大爺問。
我住過一次院了,規矩我懂。這次我們就互為陪伴吧,再加上我家的保姆蓆子,照顧沒問題。莊羽答道。
范青稞這才搞清一行人的關係。
人家是夫妻雙雙把家還,你們是夫妻雙雙來戒毒。滕大爺難得地逗了一句。
滕大爺,您要是真把我們給治好了,我們也可以夫妻雙雙把家還。我們特區,有別墅,有汽車,到時候請您到我家,住在山頂洋房裡,過幾天貴族的日子……支遠說。
在這屋裡,我見過比你們更闊氣的款爺款娘。可要不痛下決心和毒品告別,再多的房子汽車,也會化成一股青煙。滕大爺滄海桑田的談話口吻。
皇天在上,這一次,我們一定戒毒!夫妻二人捶胸頓足。
記錄完一應情況後,滕大爺對四人說,我領你們去200室。
200是一間套房。現在一說套房,就讓人聯想到總統什麼的,200同這個概念毫無關係。它簡樸嚴密,像一道樞紐,一邊連著基本自由出入的門診區,另一邊是封閉的病房世界。
屋裡最主要的設備就是高抵天花板的櫃子,好像游泳池的更衣室。每個櫃子門上寫著號碼,鎖眼上的鑰匙晃晃蕩蕩,一道布簾子加屏風,圍出一個小小的隱秘角落。
週五是個男護士,20出頭的年紀,胡茬鋼硬。像個外皮粗糙、內瓤很辣的青蘿蔔。他面無表情地說,請遵守規定,要檢查。
這制度,簡方寧曾打過預防針,交待得很細緻,怕沈若魚難以接受。此刻范青稞在暗地裡微笑了一下,且看這對豪富大款如何過關。
搜身怎麼能用男的?這不是性騷擾嗎?果然,莊羽叫起來。
誰騷擾你?吸毒的人不是男的多嗎,所以才派我來。誰讓你一個婦道,也抽那玩藝?自己不害臊,還說什麼騷擾!實話說,我就是騷擾,也找尋不到你……小伙子嘴不善。
週五說歸說,還是從病房區把護士長找來了。
護士長是50多歲的婦人,臉龐圓圓的,乍一看很慈祥,甚至有些虛瓤,雪白的工作服很緊張地圍在身上,好像一隻盛滿了牛奶的桶。長期不見陽光的室內工作,使她的膚色顯出病態的白潤,彷彿一直泡在清水裡的水仙頭。胖人總是給人容易哄騙的印象。總之,對護士長的第一眼判斷,往往是不準確的,誘使人放鬆警惕,以為她是很好糊弄的大媽,克服誤差的辦法是你盯著她的眼睛看一會兒,就會發現她的目光貓頭鷹一般銳利。她的手也暴露她的真性情,骨骼粗大,力度和敏捷蘊藏其中。
你們四個人,共住一間病房。這是護士長的第一句話。
每人一把鑰匙,交給你們,各自保存好。一會兒,男女分別跟我和週五到簾子後面,把從家裡帶來的衣服和全部東西,都放進自己的櫃子。出院的時候,再拿走。注意,我說的是「所有」啊,包括從不離身的大哥大、BB機……
啊,我的大哥大,十年來從沒分開,睡覺都擱被窩裡。沒它,簡直成了瞎子聾子。求求您,讓我帶著它。我就想不通,它和戒毒有什麼關係?這也不是海洛因造的,莫非我癮上來了,還能啃它一口?大媽,作買賣,聽行情,一刻千金,我寧可瞎一隻眼也不能離了它,您就讓我留下它吧……
支遠一張嘴巧舌如簧,連范青稞聽了也覺得十分有理。
護士長苦口婆心說,你在這裡戒毒,就得清除凡世間一切干擾。戒毒是苦事,到時候藥勁上來了,迷迷糊糊地,你還能遙控什麼生意?不全賠了才怪?古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功。你靜下心來養好身體,今後發財的日子多了去啦!
支遠並不是幾句通情達理的話,可以說服了的,臉上惱羞成怒的樣子,緊攥著大哥大不撒手,好像誰要搶他的。
護士長眉頭一擰,憑空來了幾分威嚴。
支遠,你既是來住院的,就得服從醫院的規矩。我看你這登記表上寫的還是總經理,自然是明白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的道理。要是你的公司裡有人不遵守制度,你會怎麼樣?
支遠有氣無力地回答,那我就炒了他。
護士長說,那麼,支總經理,你以為,一所醫院的規矩,比一家公司的規矩,是該嚴些還是該鬆些呢?
支遠有氣無力地把大哥大擺在了桌沿上。
護士長拿出一沓打印好的白紙,說,這份文件,也請諸位簽一下。當然,要是不樂意,也可以不簽。只是那樣就抱歉啦,醫院不收不簽字的病人。
莊羽伸手去搶,取了第一張。
其實那疊表很厚,每人五張都綽綽有餘。
自願戒毒治療保證書
一、我自願要求住院脫毒治療。
二、我保證執行病區管理規定,不將毒麻藥品、安眠藥、BB機、手持電話、凶器等帶入病房。
三、我保證做到「五不」:
不外出。
不打電話。
不入工作區。
不來人探視。
不串病房。
四、如自行外出,按自動出院處理。3天內退回押金40%。5天退回押金20%。逾期不退。
五、如在住院期間偷吸毒品,一經抓獲,即按自動出院處理,並罰款500元人民幣。如向他人提供毒品,則由醫院送住公安機構,酌情以販毒罪論處。
六、保證服從醫務、保安人員管理,愛護公物。損壞物品按原價賠償。故意損壞物品,按物品價值雙倍賠償。
七、保證服從病區作息制度,不高聲喧嘩,保持病區安靜。服從並配合各項檢查治療,口服藥品,保證當著護士的面服下。」…
戒毒人簽名
家屬簽名
年月日
大家都簽了名。
范青稞出了一個小小的縱漏,好在別人都沒有發現。她在簽名欄裡,先是大筆一揮,瀟瀟灑灑地寫下了「沈若魚」。
說真的,這些天來,她不斷地嘟嚷著「范青稞」這個名字,自打挽著小包袱,進了重重鐵門,覺得自己的外形和謹小慎微的心理,也真的越來越向那個叫「范青稞」的女人靠攏。坦白紙黑字的,她還一次沒寫過這三個字,提筆就出錯。
廢紙團扔在地上,一看,地面上先已有了一個紙疙瘩,按位置推斷,是支遠扔的。看來一般人沒簽過這種文書,都很緊張。范青稞把保證書恭恭敬敬地呈給護士長。
護士長仔細地看了看她的名字,側身低聲說,一見面,就認出來了。放心,一切有我呢。
好了,總算接上頭了。范青稞手拂胸口。雖說這是意料中的事,仍有在太空中兩艘載人宇航船對接成功的感覺。
護士長,我還要簽嗎?蓆子問。
簽。你就算是他們兩人的家屬。這倒真是稀奇事,別人戒毒,都是家裡人陪著。你們可倒好,讓保姆陪著遭罪。小姑娘,你還不要求長工錢?原先招你的時候,肯定沒說過還捎帶管這活兒。護士長啟發道。
嗯吶。蓆子說。
唷,護士長,這不是挑撥我們勞資關係嗎?您甭以為吸上這玩藝的人,都跟黃世仁似的,我對小姐妹可是有階級感情,從來不在錢上摳門。東風吹,戰鼓擂,誰知道現在誰怕誰?別的不說,我這身子虛得厲害,就指著蓆子夜裡給我熬銀耳人參湯呢,哪裡還敢得罪她!莊羽叫起來。
蓆子第一個從屏鳳後面換了衣服走出。一身藍色的蜜蜂條紋病號服,穿在身上很合體,掩蓋不住的青春氣息發散著,倒比她穿世俗的衣服,清純明麗許多。
輪到支遠換衣服了。
他在屏風後面甕聲甕氣地叫,錢呢?錢放在哪裡?
莊羽的埋怨隔著屏風扔進去,我不是跟你說了這裡的規矩,不許帶錢嗎?你帶了錢,也沒地兒用,一天把你拘在鐵門裡面,拿錢買空氣啊?
支遠答道,我這個人,不能有一時片刻沒了錢。錢是我心,錢是我膽。這個世界上,什麼都不保險,只有錢不會騙你耍你,不會甩了你,錢是最講義氣的。你說住院沒有花錢的地方,我就不信。醫生護士就不要小費了?
護士長說,你別腐蝕人,我們這兒是一片淨上。
支遠在簾子後面,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得聲音似笑非笑,說,護士長,就算是糖衣炮彈,我也已帶來了。您說怎麼辦吧?
護士長問,多少?我可以給你打個收條,代為保管。出院的時候,再還你。
支遠說,沒多少,才一萬。
護士長說,一萬啊,這麼多。我可沒法為你保存,一不留神丟了,我兩年的工資也賠不起。你到樓下,把錢交給司機帶回去吧。
支遠的病號服已換好,就披著大衣出去了。
你先換吧。我得先抽根煙。莊羽對范青稞說。
這裡不得抽煙。護士長阻止。
我說護士長啊,我看您那公約還是保證書裡,也沒寫這條啊?您就假裝沒看見,讓我解解饞。您說像我這大煙小煙都吸的人,哪能一下子都戒了啊?咱們就抓主要矛盾,以戒大煙為主吧。護士長,謝謝您啦。我是真抽煙,不跟一般女士似的,抽個派,弄個薄荷味的煙鬧著玩。莊羽說著,不待護士長表態,啪地打著火、有滋有味地抽起來。
戒毒醫院這一點,真是網開一面。它不強令病人禁煙,只是一般的說服教育。若是無效,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也不是姑息養奸,實在是戒毒壓力太大,其它的只好委屈求全。
范青稞換衣服動作神速,簡直可算模範病人。幾分鐘後,以嶄新面貌出現在眾人面前。可惜分給她的病號服不很得體,背上且有大片黃漬。但今日的范青稞沉著冷靜,早已不是當年血氣方剛的實習軍醫。
莊羽最後走進屏鳳。
我還要把諸位帶進病房的換洗衣服,檢查一下。護士長說。
查吧查吧。大家應著。
一個碩大的化妝盒,被護士長用粗壯的手指頭剔了出來,這個,有什麼必要?她說。
為什麼?懷疑裡面藏有毒品嗎?那我來幹什麼的呢?我到底是自願到這兒來的,不會跟自個兒過不去的。化妝盒的主人莊羽嬉皮笑臉。
換上了病號服的莊羽,和蓆子站在一起,魅力盡失,遠不如蓆子顯得動人,儘管眉眼輪廓還算秀麗。
說對了,我就是懷疑裡面藏了東西。你們是自願來的,這不錯。但吸毒的人說話沒譜,難受勁上來了,很難守得住,這你比我可有體會。所以來戒毒的人,怕受不了戒毒的苦,經常是藏著掖著毒品來住院,這不是我編出來的新聞。查你,是為了你好。護士長義正辭嚴。
點了吸毒似的穴,莊羽像皮球撒了氣,說,我知道您是為了我著想。只是我這真的是化妝品,不信您聞聞!
她說著,把盒子裡的寶貝一古腦地倒了出來。一時脂粉氣抵過了醫院濃郁的藥氣,200室好像變成了推銷美容品的櫃檯。
喏,口紅不是毒品吧?白面白面,起碼是白的,莊羽把口紅管旋出老長,好像凌空伸出一隻來無蹤去無影的美人指,艷麗奪目,煞是嚇人。
粉餅倒是有些白,可它不是海洛因。多香啊!只有真正的巴黎貨,才能有這種細膩,才能把你臉上哪怕最小的汗毛孔,填得像鏡面一樣光滑。緬甸林子裡那幫熬毒品的土老冒,能磨出這麼精緻的粉末?有這手絕活?
這是香水,當然更不可能藏著毒品了。護士長,您甭跟我倚老賣老。說是您見過酒裡也能藏毒,油漆裡橡膠水裡都能藏毒……你見過不假,可我圖的是什麼呀?我交了那麼多錢來戒毒,還非得把毒品泡在香水裡,毀了我的雅詩蘭黛,我累不累呀?您就放心吧。
還有這指甲油,可是貨真價實,護士長,要不我給您抹抹腳指甲蓋,夏天穿雙「空前絕後」的鏤空涼鞋,讓您也風流一把……
莊羽擺弄著她的小玩藝,喋喋不休,難說是炫耀還是辯解。
護士長不耐煩了,說,莊羽,你在病房裡打扮得那麼漂亮,幹什麼呀?莫非還想在這裡尋一個情人?
莊羽嘻嘻樂起來,說護士長,瞧您說的,我就是存了那個心,這回也得收斂著,您沒看我是和我老公一道來的嗎,怎麼也得避嫌,是不是啊?不過,護士長,我就喜歡聽您用這種口氣說話。我們這些吸毒的人,懶散慣了,最討厭聽人家一本正經地說什麼了。就是好話,也聽不進去,您就得罵罵咧咧地說,像滕大爺那樣,老跟電視新聞裡的播音員似的,真替他累得慌。
護士長說,你剛還當著滕大爺的面,誇他呢。真是個兩面派。
莊羽說,不就是哄老頭高興嗎?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護士長說,不跟你逗貧了,說正經的,這化妝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帶進病房。
莊羽一臉的可憐相,說護士長,跟您說真的,我這次住院,心裡好怕。
護士長說,怕什麼?我們這裡是全國數一數二的戒毒醫院,技術沒得說。
莊羽說,這我知道,您沒看我把老公也送來了,不就是信任你們嗎。可我不知為什麼,就是害怕。前些天,我有個朋友,就是戒毒戒死了。你說冤不冤,吸毒還沒吸死,愣讓戒毒給害了。聽說一下子給麻過去,再就沒醒過來……
護士長不愛聽,說,醫院跟醫院可不一樣,各莊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莊羽說,也不是我自個兒咒自個兒,人不怕一萬,也怕個萬一是不是?我就想,每次給我輸戒毒藥的時候,我都化好了妝躺在那兒。過了這一關,咱就算揀了條命。要真是一蹬腿過去了,也留一副美人的形象辭世,給大家一個好印象。
護士長哭笑不得,說,就算你真的過去了,太平間也有人化妝,保證讓你漂漂亮亮。
莊羽大驚道,他們那手藝,整個一個鄉下的戲班子,我這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能讓他們糟踐?那可真是比死還要令我傷心的事了。
范青稞一旁冷眼旁觀,覺得十分有趣。
護士長正色道,好啦好啦,說一千道一萬,這玩藝不能帶進病房。
莊羽雙眉陡立,說,那好吧,不讓我帶化妝盒,我就不住這個院了。支遠,走,咱們打道回府!
支遠說,錢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說這裡最好嗎,怎麼因了這麼一件小事,說走就走了……
莊羽悶著臉不作聲,幾乎垂淚,一副不化妝毋寧死的英雄氣概。
護士長把化妝盒拿在手裡,仔細翻檢了一番,然後說,莊羽,你太任性了。看你這氣色,要是再不馬上戒毒,真是有生命危險。好吧,我就破一次例,讓你帶著這個盒子入院。
汪羽破涕為笑,說,護士長真知道心疼人。規定算什麼?不就是烏龜的屁股嗎?(龜腚——規定)
現在范青稞、蓆子、支遠、莊羽四個人都換好了病號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隊新兵。
護士長說:還有最後二道手續,就是要檢查一下,你們身上是不是一無所有。週五,你查支遠。幾位女士,我招呼。
這個節目,簡方寧早做了交待,范青稞第一個走過去。
其實也很簡單,就是護士長伸開大巴掌,在你的內衣內褲裡細細捏一遍。護士長的手很糙,力很重,大指甲旁還有一根尖銳的倒勾,刮得人皮膚生疼。還好,護士長對范青稞的檢查比較走過場。
對蓆子的檢查也不甚嚴。她畢竟不是吸毒者,只是隨員。
這時支遠已被查完,轉了回來。
護士長站在莊羽面前,把大蒲扇般的兩隻手,捅進莊羽寬大的病號服裡。莊羽戴著進口的文胸,乳杯挺然峭拔。護士長一時摸不到這舶來品的機關,打不開掛鉤,情急之下,索性將手從莊羽的腹部向上探入,好像挖掘巷道一般,東抓西拽,來了個黑虎掏心。
支遠面色陰沉。
莊羽索性哈哈笑起來說,護士長,您這是幹嘛呀,查就查唄,也不能咯吱人啊。
護士長說,查查你內裡藏沒藏著犯禁的貨色。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們是跟你們學的。
莊羽不樂意了,說護士長,您可得說清楚了,不興打擊一大片。我幹過那偷偷模摸的事嗎,誰的孩子誰自己管,誰幹的誰負責。
一切齊備,護士長抖了抖大鑰匙,開了最後一道鐵門,正式進入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