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哈馬丹不期然地讀到了伊朗史的第一、第二頁之後,我就一直把目光投問南方。
我堅持否認波斯文明的雄魂在德黑蘭或在伊斯法罕的說法,儘管這些地方近幾個世紀以來最繁榮也最重要。波斯文明的雄魂一定仍然在波塞波裡斯、設拉子一帶遊蕩,兩千多年來沒再挪移,遊蕩在崇山荒膜間,遊蕩在斷壁殘照裡。它沒有理由挪移.也沒有挪移的跡象。
因此,今天從伊斯法罕出發南行,心情急迫。我知道兩千多年不會留下太完整的東西了,這不要緊,只要到那個地方站站就成。
路途幸良遠,有很大一部分還是險峻的山道。那些寂寞的遺跡怎麼才能找到呢?在這兒.幾乎役有英文路標,看來必須請伊朗新聞部門、文化部門和旅遊部門的專家帶路。他們正好也樂意,於是開出一輛麵包車領頭,我們的車隊隨後。
但是開了一陣之後,我們全體者體不耐煩了,時速六十公里,這哪裡是我們的速度?趕上前去攔住他們商量,他們說,山路太險,交通部門警告過,必須限速。我們說,這樣的速度半夜才能到目的地,深夜在山上開車豈不更危險?他們一想有道理,又為我們急干去看他們民族早已冷落的遺跡而感動,決定加快到時速八十公里,神情間有一些悲壯感。
這樣開了一陣還是不對勁,我們又一次超車把他們攔下,說交通部門的罰款由我們支付,你們的車跟在我們後面吧,只要有一個人到我們第一輛車上引路就行。這些專家神情異樣地看著我們,都願意到我們車上引路,我們只請了一位上車,便呼地一聲躥出去了,時速一百二十公里。看得出來,跟在我們後面的麵包車遲疑了一陣,然後還是跟上了,只是故意保持了一段距離。
就這樣我們超過不知多少車輛,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坐在上面就像乘當年的老式電梯一樣,中腔都在癢哩哩地發頗。一直開到晚霞滿天,汽油即將耗盡,便拐進一個山間油站加油。那輛跟在我們身後的麵包車就趁這個當口悄然超前去執行前與附壬務了,但我們誰也沒有發現。加滿油後上路不久,我們就在一個岔道口見到了它,不禁大吃一驚。難道它是飛越我們的頭頂先期到達這兒的?他們笑笑,只是莊嚴地指著岔道說:這兒,就是居魯士大帝的陵寢。
這句話對我來說振聾發碳。根本顧不得他們超前的原因了,連忙催促車隊趕快拐到岔道上向前開。推開車門跳下,誰也不做聲了。
這時太陽剛剛沉人大地,西天一片魷拍紅,平野千里間,只有眼前一個石築。約/七術高,六米見方,由灰褐色的大石砌成,由於逆光,看不真切,卻壓人眼目。快速趨近,只見下面是階梯式台座,上方是一個棺室,開有小門。
整個陵寢構架未散,但大石早已稜磨角損,圓鈍不整。
除了這個不大的石築,周圍什麼也沒有了,不知平日是否還有人偶然想起,拐進岔道來看看?
但是,我們就是為此而來。這裡長臥的,是波斯帝國的真正締造者,古代亞洲偉大的政治家居督士大帝。他的氣概和魄力,他所統治的帝國之龐大,他在軍事征戰和行政管理上的才能,不能說古往今來無人比肩,但能比的人數確實不太多。
在陵寢的東北方有他的宮殿遺址,當然早已是叫片斷殘石柱。我們摸黑走到了他接見外國賓客的宮殿,高一腳、低一腳地有點觀唯。
當地的文化官員指給我看一方石碑,上面用古波斯文寫著:我,居魯士大帝,王中之王,受命解救一切被奴役的人……
我想他至少已經部分地做到了。我佩服他征服巴比倫後釋放當年被尼布甲尼撒擄掠來的猶太人,發還本來屬於他們的全部金銀祭器,並鼓勵他們回耶路撒冷重建聖殿;我佩服他把巴比倫強征豪奪來的各城邦神像歸還給各城邦,而對巴比倫本身的信仰又極其尊重,對巴比倫末代君主也予以寬容和優待。
他喜歡遠征,但當時很多邦國對他的臣服,主要是由於他的政治氣度。
於是,我請求車隊的每一盞車燈都朝這裡照射,好讓我們多拍幾個鏡頭。今天,我們中國人為他打燈。到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今天我們會著了魔似的在高原險路上如此莽撞地往前趕一原來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召喚。如果晚一點,連夕陽的餘暉也消失了,車隊不可能再拐到這條岔路上來。現在四周已經一片漆黑,只有我們的車燈亮著,指認著伊朗高原的千年穴位。
乍幻轉而照向我,攝像機也已打開了燈光,引導我們來的伊朗專家們正站在我面前,我就對著鏡頭說了一番話,人意是:如果說歷史像個舞台,那麼走上台去的各色人等最終會劃分出主角和配角,而主角永遠是極少數;我們在黑夜裡趕來,只因為這裡站立過一個真正的主角。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設拉子,下榻Ho∼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