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福克納誕辰一百週年,我想我應該寫幾句話來紀念他。
十幾年前,我買了一本《喧嘩與騷動》,認識了這個叼著煙斗的美國老頭。
我首先讀了該書譯者李文俊先生長達兩萬字的前言。讀完了前言,我感到讀不讀《喧嘩和騷動》已經無所謂了。李先生在前言裡說,福克納不斷地寫他家鄉那塊郵票般大小的地方,終於創造出一塊自己的天地。我立刻感到受了巨大的鼓舞,跳起來,在房子裡轉圈,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即也去創造一塊屬於我自己的新天地。
為了尊重福克納,我還是翻開了他的書,讀到第四頁的最末兩行:"我已經一點也不覺得鐵門冷了,不過我還能聞到耀眼的冷的氣味。"看到這裡,我把書合上了,好像福克納老頭拍著我的肩膀說:行了,小伙子,不用再讀了!
我立即明白了我應該高舉起"高密東北鄉"這面大旗,把那裡的土地、河流、樹木、莊稼、花鳥蟲魚、癡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潑婦、英雄好漢……統統寫進我的小說,創建一個文學的共和國。當然我就是這個共和國開國的皇帝,這裡的一切都由我來主宰。創建這樣的文學共和國當然是用筆,用語言,用超人的智慧,當然還要靠運氣。好運氣甚至比天才更重要。
福克納讓他小說中的人物聞到了"耀眼的冷的氣味",冷不但有了氣味而且還耀眼,一種對世界的奇妙感覺方式誕生了。然而仔細一想,又感到世界原本如此,我在多年前,在那些路上結滿了白冰的早晨,不是也聞到過耀眼的冰的氣味嗎?未讀福克納之前,我已經寫出了《透明的紅蘿蔔》,其中有一個小男孩,能聽到頭髮落地的聲音。我正為這種打破常規的描寫而忐忑不安時,彷彿聽到福克納鼓勵我:小伙子,就這樣幹。把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讓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從此後,我忙於"建國"的工作,把福克納暫時冷落了。但我與這個美國老頭建立了一種相當親密的私人關係。我經常在夜深人靜時想起他。我還用見到他的書就買這種方式來表示我對他的敬意。
每隔上一段時間,我就翻翻福克納的書。他在書裡寫了些什麼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至今我也沒把他老人家的哪一本書從頭到尾讀完過。我看他的書時,就像跟我們村子裡的一個老大爺聊天一樣,東一句西一句,天南地北,漫無邊際。但我總是能從與他的交流中得到教益。
當我一度被眼前那些走紅的小說鬧得眼花繚亂時,福克納對我說:夥計,要永遠定出比你的能力更高的目標,不要只是為想超越你的同時代人或是前人而傷腦筋,要盡力超越你自己。
當我看到別人的成功發財心中酸溜溜時,福克納對我說:夥計,好的作家從來也不去申請什麼創作基金之類的東西,他忙於寫作,無暇顧及。如果他不是一流作家,那他就說:沒有時間或經濟自由,以此來自欺欺人。其實,好的藝術可以來自小偷、私酒販子、或者馬伕。僅是發現他們能夠承受多少艱辛和貧困,就實在令人懼怕。我告訴你,什麼也不能毀滅好的作家,惟一能夠毀滅好的作家的事情就是死亡。好的作家沒有時間去為成功和發財操心。
與福克納老頭相交日久,我也發現了他一些可愛的小毛病。譬如說話沒準,喜歡吹牛。明明沒當上空軍,卻到處說自己開著飛機上天打過空戰,腦袋裡還留下一塊彈片。而且他還公開宣稱,從不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譬如他曾經說過的一個作家為了創作,可以去搶劫自己的母親。他跟海明威的關係也像兩個小男孩似的,打起來很熱鬧,但沒有什麼質量。儘管如此,我還是越來越喜歡他。也許是因為他有這些缺點我才能歷久不衰地喜歡他。
前幾年,我曾去北京大學參加了一個福克納國際討論會,結識了來自福克納故鄉大學的兩位教授。他們回國後寄給我一本有關福克納生活的畫冊,其中有一幅福克納穿著破膠鞋、披著破外套、蓬亂著頭髮,手拄著鐵鍬、站在一個牛欄前的照片。我多次注視著這幅照片,感到自己與福克納息息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