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棉花 正文 尾 聲
    我彷彿從極高處跌落下來,落在一個棉花的海洋裡。我的身體四周無數棉花像潔白的雪浪花一樣,緩慢地飛騰起來,又緩慢地跌落下去。飛騰和跌落都靜悄悄的。無數瓣棉絮像漫天大雪飄飄而落,漸漸地埋沒了我的身體,剛開始我還能從棉花的縫隙裡看到天上的太陽,南飛的雁陣,後來只餘下蒼白。我想我已經被棉花埋葬了。我為自己的葬禮哭泣,淚水沿著兩腮流下。一個人清醒地看到自己的葬禮是很幸福的事情,尤其是當你看到心愛的人兒為你的死亡而哭泣的時候。方碧玉在為我哭泣,她的眼睫毛上挑著晶瑩的露珠。她身著一襲輕紗,飄飄欲仙,真是亭亭如玉立,款款如柳煙。她手抓著棉花,一瓣瓣往我臉上灑。馬兄弟,安息吧!我在棉花裡哭泣……下雨啦下雨啦!有人在我臉旁喊叫。我奮力從棉花夢裡掙扎出來,感到有一些熱乎乎臊哄哄的液體滴到臉上。抬眼上望,頭上的席縫正往下滲水,原來是上鋪的人尿了床。遭殃的四五個人齊聲罵起來,上鋪的人一聲不吭,好像死了一樣。天亮後才知道尿床的人是打包車間的楊貴,一個極其健壯的大漢。聽他村裡人講,楊貴這樣一條車軸漢子,竟討了個身高不足一米的侏儒為妻,否則只有打光棍。我看過楊貴發火,相當可怕。起因是打包車間的李結實拿他的侏儒妻子開玩笑,楊貴雙眼血紅,雙手卡住了李結實的脖子,不是眾人死力相救,李結實就死在他手裡了。

    馮結巴夜裡站崗巡邏,到了半夜時分,腹中飢餓難熬,便背著大槍,轉悠到食堂附近,想找點東西吃。食堂鎖著門,進不去,想撬鎖又不敢,歎一口氣,晃晃悠悠往前走,忽然想起食堂外有一席棚,席棚裡有一口大鍋,是專為給臨時工煮地瓜安的。也許能找到塊地瓜吃。彎腰進了席棚,聞到了地瓜油的味道,感受到尚未散盡的熱量。忽聽到有細微的聲響,吃一驚,摸出手電筒,刷一道白光射出,罩住了灶前柴草上兩個沒穿褲子的人。仔細一看,原來是趙虎和趙一萍。馮結巴認真地說:「你,你們別怕,接著干,我給你們、站、站崗。」這兩個人急忙穿上褲子。趙一萍彎著腰跑了。趙虎和馮結巴套近乎。馮結巴說:「我餓得慌,沒功夫跟你嗦!」「趙虎說:「我那兒有餅乾,你等著。」一會兒功夫,趙虎果然給馮結巴送來一斤餅乾。

    「以後我每天夜裡都想去席棚裡去找餅乾吃,人家再也不去了。」馮結巴笑著說。

    列車鳴著長笛,衝過一座鐵橋。

    打包車間臨時工張洪奎負責踩包——把棉花倒在那個高兩米半、寬八十厘米、高七百五十厘米、外包鐵皮的木箱裡踩實,然後推到打包機那個可上下升降的擠包拴上。張洪奎換班前踩了半包棉花,疲倦襲來,竟坐在箱裡睡著了。換班的前來,以為此箱已踩好,便推到打包機上,開動機器,鏗鏗地擠上去。擠著擠著,箱縫裡嘩嘩地流出血水來,知道大事不好,開箱一看,張洪奎已經變成一張肉餅了。

    方碧玉的屍體用白布層層包裹起來,埋在許蓮花墓旁邊。她死後,廠黨支部書記找我去瞭解情況。我如實匯報。有人說她是自殺,因為她有自殺的理由:醜事敗露、遭公公棍打、李志高叛變。大家都痛罵李志高不是東西。連「電流」、「一撮毛」這些素與方碧玉為敵的幹部子女也罵。

    廠裡派我回村報告方碧玉的死訊。

    國支書說她死活已與國家無關。

    方碧玉的父親聽到女兒死訊,懸樑自盡。

    她的後事只好由廠裡處理。

    女工宿舍裡哭聲震天。

    孫禾斗、「鐵錘子」灰溜溜。大家都說方碧玉是被他倆逼死的。

    鬧鬼之後,孫禾鬥神經失常,送到精神病院裡去。「鐵錘子」大病一場,差點送了命。兩人出院後都死活不在棉花加工廠干了。

    李志高到方碧玉墳上祭奠、痛哭。他頭髮凌亂,眼窩凹陷,看樣子是真悲痛。也有人說他在演戲,假惺惺。

    我沒有想到方碧玉死後竟招來了那麼多的同情。方碧玉一死,女工們罷了工,廠裡只好提前發工資,提前放假。領到工資的女工們,不約而同地湧向商店,每人扯了一塊花布,齊集方、許墓前,用花布蓋住她們的墳頭。

    臘月二十四,二百餘名女工,背著自己的鋪蓋,沉默地走出棉花加工廠大門。跟剛入廠那種歡喜情景成為鮮明對照。她們走後,棉花加工廠死氣沉沉,那些尚未加工的棉花大垛,像巨大的墳包一樣肅然兀立著。

    春節過後,女工們都拒絕回廠。方碧玉顯魂嚇仇人的事傳得很遠。沒加工完的棉花只好裝車外運。

    棉花加工廠裡到處有鬼。正式工們都要求調離。廠長命令電工把所有黑暗角落裡都拉上電燈,國家電一停,立刻開柴油機自己發電照明。看來廠長也害了怕。

    在隆隆行進的火車上,馮結巴對我說:

    「哥們兒,方碧玉是個有勇有謀的奇女子,她把所有的人都糊弄了。她在臘月二十二夜裡,一個人偷偷地把許蓮花的屍體起出來,放到棉花垛裡藏好。臘月二十三晚上,她替你到清花機上去頂班。這時她已經把許蓮花的屍體轉移到離清花機很近的地方。她上班時一聲不吭。也許誰也沒注意到是她在頂你的班。十二點吃夜餐時,她關掉清花機旁的燈,趁著沒人,她用推棉籽的車子把棉花蓋住的女屍推到清花機旁掩藏好。你知道,運棉工在吃夜班飯前總是把清花機旁堆滿棉花,為的是可以悠閒喝粥,車間開機後還可以休息一小時再去抬花。這一段時間內,遮蓋著清花機的大席棚裡只有方碧玉一個人。她把一切準備就緒後坐在清花機旁等待。當清花機與車間裡的機器一起隆隆運轉時,她站起來,先把一部分棉花扔進清花機,然後拖過許蓮花僵硬的屍體,把屍體上的衣服剝得乾乾淨淨,剝下來的衣服團成一包放在身邊。憑著練過武功的有力胳膊,她托著許蓮花的屍首,扔進清花機的大口。清花機怪叫著把屍首吐出來後,她把自己傍晚時剪下來的頭髮和自己被同伴們所熟悉的內衣、外衣、鞋子、工作服、大口罩一起扔進清花機。然後她把早就準備好的紅顏色水灑在棉花上、清花機上、許蓮花的屍體上。做完了這一切,她拿著從屍體上剝下來的衣服鞋子,抽身離開現場,隱藏在她與李志高幽會的棉花垛裡。那裡邊有水,有食物。她一直隱藏到大年夜裡,等周圍的村莊裡響起了辭舊迎新的鞭炮聲時才出來。她裝鬼嚇昏了孫禾斗和『鐵錘子』後,又跑到空蕩蕩的車間裡大哭了幾聲,然後跑出車間,施展輕身功夫,翻越圍牆,從此遠走高飛了。」

    我問:「這是你親眼所見?」

    馮說:「我那時正在老家過年,怎麼能親眼所見?我只是猜測。」

    我說:「原來是猜測。」

    幽藍的顏色、碧綠的顏色立即在我的腦海裡閃爍起來。那具遍體拳頭大的窟窿、磷光閃爍的修長屍體如淺灘上的一條死鯊魚,團團簇簇的棉花宛若翻捲的浪頭,宛若唧唧鳴叫的群蛇,湧上來圍上來,衝擊著,噬咬著……我的鼻腔裡洋溢著腥冷的屍臭。我捏住了脖子上的皮膚。

    馮問:「你沒發現那屍首的蹊蹺嗎?」

    我搖了搖頭。

    馮說:「我在新加坡學廚時見過一貴婦人,與方碧玉一模一樣。」

    我膽怯地說:「天下長得像的女人多著呢。」

    馮說:「我敢打賭,棉花加工廠那兩個墳墓裡,只有一具屍骨。不信你就去掘開看看……」

    火車怪叫著,鑽進了一個幽暗的、長得彷彿永無盡頭的隧道。在一片幽藍的閃光中,棉花留給我的又冷又膩扯不斷撕不爛的古怪感覺又一次纏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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