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志高抬大簍子抬出了經驗,抬出了技巧。肩膀上磨出了老繭。二百五十斤重的一大簍子棉花上了肩,再也不左右搖晃、舉步維艱了。現在我們抬著大簍子一路小跑。我們頭上冒著熱汗,嘴裡唱著小調。前邊說過,李志高多才多藝,吹拉彈唱,樣樣在行。他會唱呂劇、京戲,會編順口溜,會寫打油詩。我唱的小調都是跟他學的。我們邊跑邊唱,車間的女工都看著我們笑。車間主任郭麻子是個戲迷,好樂,好熱鬧,他開始喜歡我們。他非常喜歡我們。他對廠長說:
「那兩個小伙子真不賴,滿肚子藝術,幹著那麼累的活,不發牢騷不叫苦,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帶動了全車間的積極性。建議給他倆每天加五分錢。」
聽我叔叔說郭麻子正在領導面前說我們的好話,我挺感動。我想別看郭麻子的嘴巴刁,其實是個愛憎分明的好人。我把情況告訴了李志高,李也說郭麻子還不錯。
我們倆一抬上大簍子就才思泉湧,我想很可能是藝術細胞就像吸了水的棉花一樣,槓子一壓,藝術就流出來了:
火紅的太陽落了山,
三百斤棉花上了肩,
抬著大簍子來回躥,
抬著棉花進了車間。
一眼看到了女嬋娟,
遮著頭來蓋著臉,
只露著兩隻毛毛眼,
讓我怎能不心酸。
……
多數都是諸如此類的詞兒。
我跟李志高發明了歌唱工作法。歌唱是我們的饅頭,是我們的麻藥。我們猛抬一小時,便可以休息半小時。休息時,我們或是躺在棉花垛上數星星,或是坐在車間的牆角,看那些女工,重點是看方碧玉。
姑娘們被我們埋在棉花裡。她們很願意我們在她們身左身右身後堆滿棉花,因為這樣可以節省她們彎腰抱棉花的力氣。另外,把身體埋在棉花裡還可以抵禦寒風的侵襲。我們總是先把方碧玉用棉花埋起來,讓她省力,讓她溫暖。別的姑娘吃醋,罵我們。誰罵我們我們就不埋誰,讓她不斷地彎腰從身後很遠處抱棉花,讓她在後半夜的寒風中打哆嗦。
「李大哥,馬大哥,快把我埋起來吧!」姑娘們求我們。
我們欣賞著白色的皮棉像瀑布一樣,像連綿不斷的白雲一樣從兩隻皮輥間傾瀉出來,落在皮輥機前的儲棉箱裡。收皮棉的姑娘推著皮棉車在兩排軋花機中間來回奔跑。皮棉車其實是個四四方方的竹編大簍子,簍下安裝著四個軸承,跑起來咯嚨嚨脆響。車間的盡頭有一個起重裝置。皮棉車推上支架,推皮棉車的姑娘按一下電鈴,樓上打包車間的臨時工按住剎把,把皮棉車吊上去,皮棉倒在打包箱裡,再把空車吊下來。
棉花的絨毛是種討厭的東西,它那麼喜歡沾人,往我們的衣服上沾,往我們頭髮上沾,往我們眉毛睫毛上沾,往我們鼻孔喉嚨裡鑽。它撕不掉扯不掉,只有用刷子往下刷用海綿往下擦。走在大街上,它向人們證明我們的身份。
滿目的白色令我們視覺疲憊不堪,農曆十一月初,鮮紅的血染紅了白色的花。
那天夜裡,照老例我們把姑娘們用棉花埋起來,然後躺在車間邊角的棉花上看景。那晚上加工的是一級棉,棉絮肥大蓬鬆。因為特別冷,我們在方碧玉周圍倒了四大簍棉花,埋住了她胸脯之下的全部身體,緊靠方碧玉的那位長辮子姑娘,人很好,我們也把她埋得很深,也該當有事,一陣風刮掉了她的工作帽,盤在帽裡的辮子突然鬆開,這時她正轉過頭來抱棉花,兩隻飛速旋轉的皮輥把她的辮子吃了進去。我們聽到一聲慘叫。就看到姑娘仰面朝天躺到機器上。所有的人都愣了。鮮紅的血四處迸濺,周圍的棉花上血跡斑斑。郭麻子大叫:停車停車停車!他向柴油機房跑去,兩條腿像彈簧一樣起起伏伏。女人們尖叫著想逃離機器,我們堆在她們周圍的棉花阻礙著她們的行動。一剎那間全車間亂紛紛,女工們像陷在流沙中一樣,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從棉花中掙脫出來。
那姑娘的辮子連同著全部頭皮,從皮輥機中吐出來,吐到皮棉箱子裡,她的頭變成了一隻令人又噁心又恐怖的光葫蘆,滿臉血污、分不出了眉眼。一群女工尖叫著躥到車間外,彎著腰在寒風中嘔吐。
柴油機突然停了,廠領導和那些正式工們喘著粗氣跑進車間。郭麻子雙手抱著頭坐在棉花上,好像死人。廠長破口大罵:
「郭麻子我操你祖宗!」
享受著臨時工中最優惠待遇的衛生員「電流」虛張聲勢地背著一個藥箱子跑來。一見長辮子的模樣,她扔掉藥箱,叫了一聲「媽」,一屁股坐在棉花上,昏了。
支部書記吩咐人把長辮子姑娘往臨近的醫院抬。她像一隻掐了頭的蟲子一樣在棉花上扭動。扭到哪裡哪裡紅。我第一次感到棉花是那麼骯髒,那麼令人生厭。
正式工都怕被鮮血染髒了手,躲躲閃閃往後退,女工們多半逃出了車間。支書是個大胖子,拉了長辮子姑娘一把,隨即跌倒在棉花上,沾了一手血。他生氣地說:
「都來呀,救人要緊。」
不是我為了拔高方碧玉而故意讓她英雄。當時在場的人都會證明方碧玉英雄無畏。是她繼支部書記之後撲上去,抱起了長辮子姑娘,並急中生智,用大團的皮棉包住了長辮子姑娘鮮血淋漓的頭顱。她把那生命垂危的姑娘從棉花堆裡拖出來,胸前的白圍裙沾滿了鮮血。
支部書記說:「來人呀,快送醫院。」
方碧玉說:「李志高、馬成功,快把大簍子抬過來。」
我們立即執行她的命令,把大簍子抬到她的面前。
「快往簍子裡抱皮棉!」她說。
我們抱了兩大抱皮棉放到簍子裡。
她把那個姑娘放進大簍子,一揮手,命令我和李志高:
「抬起來,跑,去醫院!」
我和李志高的抬簍技巧在危急時刻超水平發揮。從棉花加工廠到公社衛生院約有三里路,我們跑了八分鐘。方碧玉手把著簍子沿,幫我們維持著簍子的平衡。
我們在前邊跑,後邊跟著一群人,拖拖拉拉,像敗兵一樣。
第二天早晨,長辮子姑娘死了。
長辮子姑娘姓許,棉花加工廠附近村裡人。許姑娘是個孤女,跟著遠房叔叔長大成人。讓她來棉廠做臨時工,是村裡對她的照顧。這人沉默寡言,鬱鬱寡歡,很愛惜那兩根辮子。我對她印象不壞。想不到她竟死在那兩根辮子上。
她的遠房叔叔來鬧。不流淚,光數說為撫養她長大花了多少錢。數目自然大得驚人。廠裡給了她叔叔三百元錢,嫌少,又追加二百,還嫌少,又加了五十元。她叔叔拿著五百五十元錢走了。臨走時說,死屍他不要了,是燒是埋廠裡處理吧。
那時火葬剛興起來,廠裡想,去火葬又要僱車又要買骨灰盒,既麻煩又費錢,還擴大了不良影響。索性就掘坑埋了吧。埋葬時堆起了一個墳頭,在那兒埋上塊白石條做紀念。
老蔡在白石條上寫了五個紅漆大字:許蓮花之墓。
廠裡如此草草處理了許蓮花的後事,臨時工們尤其是女臨時工們都覺得挺寒心。有七個女工打起鋪蓋捲回了家。沒走的女工也情緒低落,膽戰心驚。一時間廠裡聽不到歡聲笑語,生產大受影響。
出了人命事故,廠裡在縣商業局裡丟了醜。廠長、書記挨了克,整天灰溜溜的。過了幾天,廠裡意識到:出了大事故,更要抓生產抓進度,否則要賺更大的醜。只要能把生產抓上去,上級就會原諒。廠裡召開了黨員會,正式工人不是黨員的也旁聽了會議。各車間、小組的頭頭向會議反映了工人們的情緒,有個別良心發現的正式工還向領導提了意見,希望廠裡花點錢,做點安撫人心的工作。
廠裡決定為許蓮花召開追悼會。追悼會在許的墓前露天進行,廠長主持追悼會,支部書記致悼詞。追悼會結束前,支部書記還對方碧玉、我、李志高提出了表揚,書記說我們三人在搶救傷員時表現英勇,行動神速。書記號召全廠職工向我們學習。為了表彰我們的事跡,廠裡決定出一期黑板報,並獎給我們每人十元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