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高粱家族 正文 高粱殯.7
    愛情是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這件鬼事兒折磨死了無數的英雄好漢、淑女才媛。我根據爺爺的戀愛歷史、根據我父親的愛情狂瀾、根據我自己的蒼白的愛情沙漠,總結出一條只適合我們一家三代愛情的鋼鐵規律:構成狂熱的愛情的第一要素是錐心的痛苦,被刺穿的心臟淅淅瀝瀝地滴嗒著松膠般的液體,因愛情痛苦而付出的鮮血從胃裡流出來,流經小腸、大腸,變成柏油般的大便排出體外;構成殘酷的愛情的第二要素是無情地批判,互愛著的雙方都恨不得活剝掉對方的皮,生理的皮和心理的皮,精神的皮和物質的皮,剝出血管、肌肉、蠢蠢欲動的內臟,黑色的或者紅色的心,然後雙方都把心向對方擲去,兩顆心在空中碰撞粉碎;構成冰涼的愛情的第三要素是持久的沉默,寒冷的感情把戀愛者凍成了冰棍,先在寒風中凍,又在雪地裡凍,又扔進冰河裡凍,最後放在現代文明的冰櫃裡凍,掛在冷藏豬肉黃花魚的冷藏室裡凍。所以真正的戀愛者都面如白霜,體溫二十五度,只會打啞巴鼓,根本不會說話,他們不是不想說話,而是已經不會說話,別人以為他們裝啞巴。

    所以,狂熱的、殘酷的、冰涼的愛情=胃出血十活剝皮十裝啞巴。如此循環往復,以至不息。

    愛情的過程是把鮮血變成柏油色大便的過程,愛情的表現是兩個血肉模糊的人躺在一起,愛情的結局是兩根圓睜著灰白眼睛的冰棍。

    一九二三年夏,爺爺把奶奶從驢背上搶下來,抱進高粱地裡,放到大蓑衣上,這是他們的「胃出血」階段的悲壯的開始。一九二六年夏,父親三歲時,奶奶的使女戀兒姑娘作為第三者,把兩條健美的大腿插在爺爺和奶奶之間,這是「活剝皮」的開始,他們的愛情,已由狂熱的天國進入殘酷的地獄。

    戀兒姑娘比奶奶小一歲,二六年春,奶奶十九歲。十八歲的戀兒身體健壯,腿長腳大,黑魆魆的臉上生兩隻圓溜溜的眼睛,小巧玲瓏的鼻子下,有兩片肥厚的、性感的嘴唇。那時候我們家的燒酒作坊正值繁榮時期,優質高粱白酒像暴雨般灑遍九州十八縣,酒香終年籠罩著我家的院落和房屋,在這種天長日久的熏陶中,我們家的男人女人都有了海一樣的酒量。爺爺和奶奶就甭說了,連向來不沾酒的大老劉婆子,也能一次喝半斤。戀兒姑娘起初陪著奶奶喝酒,後來就到了一天無酒不能活的地步。酒使人性格豪爽,俠肝義膽,臨危不懼,視死如歸;酒也使人放浪形骸,醉如夢死,腐化墮落,水性揚花。那時候爺爺已經開始了他的土匪生涯,並不是他想錢財而是他想活命,復仇、反覆仇、反反覆仇,這條無窮循環的殘酷規律,把一個個善良懦弱的百姓變成了心黑手毒、藝高膽大的土匪。爺爺用苦練出的「七點梅花槍」擊斃「花脖子」及其部下。嚇癱了愛財如命的曾外祖父,便離開燒酒作坊,走進茂密青紗帳,過起了打家劫舍的浪漫生活。高密東北鄉的土匪種子綿綿不絕,官府製造土匪,貧困製造土匪,通姦情殺製造土匪,土匪製造土匪。爺爺匹騾雙槍,將技壓群芳的「花脖子」及其部下全部打死在墨水河裡的英雄事跡,風快地傳遍千家萬戶,小土匪們齊來投奔。於是,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八年間,出現了高密東北鄉土匪史上的黃金時代,爺爺聲名遠揚,官府震動。

    這段時間裡,依然是難琢難磨的曹夢九任高密縣長。爺爺牢記著曹夢九用鞋底打得他皮開肉綻的仇恨,瞅個空子就報復一下。敢於直接與官府做對,是使爺爺具有大土匪英名的重要因素。一九二六年初,爺爺帶著兩個人,在縣府門口,綁走了縣長曹夢九十四歲的獨生兒子。爺爺胳肢窩夾著那個嚎哭著的俊俏男孩,一支匣槍提在手,大搖大擺地走在縣府門前用青麻石板鋪成的官道上,精明強幹的捕快頭子顏洛古小顏爺帶著縣兵追上來,干吶喊不敢近前。縣兵胡亂放槍,子彈都離著爺爺很遠。爺爺佇足扭身,用匣槍苗子頂著男孩的太陽穴,大聲吼叫:「姓顏的,滾回去吧,告訴曹夢九那條老狗,拿一萬塊大洋贖他的兒子,限期三天,過期撕『票』!」

    小顏心平氣和地問:「老余,在什麼地方接頭。」

    爺爺說:「在高密東北鄉墨水河木橋正中接頭。」

    小顏帶著部隊返回縣府。

    爺爺一行出城,那男孩哭爹叫娘、死命掙扎。男孩皓齒紅唇,雖因哭嚎把五官扭曲,但還是十分可愛。爺爺說:「別哭,我是你乾爹,帶你去見你乾娘!」男孩哭得更凶,爺爺煩起來,掏出那柄明晃晃的短劍,在男孩面前一晃,說:「不許哭,再哭就割掉你的耳朵!」男孩不哭了,雙眼呆愣愣地,被兩個小土匪架著走。

    走出縣城五里左右路,爺爺聽到背後馬蹄聲響。急忙回頭,見車路上塵煙滾滾,一群馬飛馳而來。當頭馬上騎著精明強悍的小顏。爺爺見勢不好,號令兩個土匪撤身路邊,三人緊擠在一起,都用槍戳著那孩子的頭。

    離爺爺他們一箭遠時,小顏把馬頭一帶,斜刺裡跑進去年的高粱地。收割高粱後的高粱地裡殘存著一些高粱茬子,一冬天的風把浮土刮盡,田地平整堅硬。馬隊跟著小顏繞著大圈,跑到爺爺他們前邊去,又拐上土路,一溜塵煙,向著高密東北鄉跑去。

    爺爺迷糊片刻,立刻覺悟。他用手拍著大腿,說:「糟了,這個票算白綁了!」

    兩個小土匪不知奧妙,傻乎乎地問:「他們去哪兒?」

    爺爺不說話,對著馬隊開槍,但馬隊已跑得很遠,匣槍子彈只能打中馬蹄彈起的塵土和清脆悅耳的蹄音了。

    精明的小顏率馬隊趕到東北鄉,逕奔我們村莊,直撲我家房子,他可是輕馬熟路。這時爺爺正挪動雙腿,向著家鄉飛跑。曹夢九的兒子養尊處優慣了,哪裡吃過這種苦?僅跑了一里路,他就躺在地上不動了。一個小土匪建議:「撕了算啦,省得累贅。」爺爺說:「小顏一定抓我的兒子去啦!」

    爺爺把昏厥的曹公子掄上肩頭,慢吞吞地走起來。小土匪催促,爺爺說:「晚了,慢著點吧,只要這個小畜生活著,什麼事都好辦。」

    小顏帶著縣兵闖進屋,把我奶奶和父親抓出來,捆在了馬上。

    奶奶怒罵:「瞎了狗眼!我是曹縣長的乾女兒!」

    小顏獰笑著說:「抓的就是你這個乾女兒。」

    小顏的馬隊在半道上與爺爺相遇。雙方都用槍指著「票」,幾乎是擦肩而過,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爺爺看到了倒剪著雙手,騎在馬上的奶奶,和被小顏攬在懷裡的我父親。

    小顏的馬隊擦著爺爺他們身邊走過,馬蹄聲輕捷,馬頸上的銅鈴叮噹,馬上的人都面帶微笑,只有奶奶滿臉怒容,看著路邊上滿臉懊喪的爺爺,高聲說:「占鰲,你快把我幹爹的孩子放回去,把俺娘倆換回來、」

    爺爺緊緊攥住男孩的手,他知道這孩子遲早要放,但不是現在。

    雙方交換人質的地點,還是定在墨水河的木橋上。爺爺動員了東北鄉的幾乎全部土匪,有二百三十多個,都荷槍實彈,或躺或坐,麇集在木橋北頭。河裡冰凍尚存,邊緣部分已被春天的空氣融解,化出兩條繃帶般的綠水,中央的冰塊表層斑駁淋漓,沾染了一層北風吹來的黑土。

    半上午時分,縣府的馬隊從河南邊堤上,逶迤而來。馬隊中夾著一乘小轎,由四個漢子抬著,顫顫悠悠地漂游。

    縣府裡的人佔著橋南頭,雙方答上話。與爺爺對話的,是儀表堂堂的縣長曹夢九。他面帶笑容,親切和藹地說:「占鰲,你是我的干閨女女婿啊,怎麼連小舅子都綁?缺錢花告訴你乾爹一聲就是羅!」

    爺爺說:「我不缺錢花,我忘不了那三百鞋底!」

    曹夢九撫掌大笑道:「誤會,誤會吆!不打不相識!賢婿,你翦除了『花脖子』,功莫大焉,我一定給你往上秉報,論功行賞。」

    爺爺蠻橫地說:「誰要你論功行賞!」嘴裡雖是這般說,心其實軟了。

    小顏撩起轎簾,奶奶抱著我父親款款地出來。

    奶奶走在橋頭上,被小顏攔住。小顏喊:「老余,你把曹公子弄到橋頭,號令一下,同時放人。」

    小顏喊一聲;「放啦!」

    曹公子叫著爹往橋南頭飛跑,奶奶抱著孩子往橋北頭走。

    爺爺的土匪部隊都擎著短槍,縣府兵都托起長槍。

    奶奶和那男孩在木橋中相逢。奶奶彎腰想跟他說句話,他哭著,繞開奶奶,飛跑到橋南去了。

    在這次遊戲般的綁票中,縣長曹夢九心中蘊育日久的一條「三國演義」式的妙計突然成熟了,這條妙計,殘酷地結束了高密東北鄉土匪們的黃金歲月。

    這年三月,曾外祖母病死。奶奶抱著父親,騎著一匹黑色騾子,回娘家辦理喪事,原說是三天之後趕回來,誰知那蒼天有意作亂,從奶奶動身第二日就開始下起大雨,雨腳直上直下,密不透風,天和地交融在一起。爺爺他們在青紗帳裡待不住,便各自回了家,這樣的天氣,連燕子都躲在巢裡夢囈般啁啾,縣府裡的兵更不會出動,況且自從春天那次荒唐的綁票之後,縣長曹夢九似乎與爺爺達成了一種默契,高密縣出現了兵匪一家的和平景象。土匪們回了家,把槍塞在枕底下,整日酣睡。

    爺爺披著大蓑衣回到家,從戀兒姑娘嘴裡,知道奶奶回家奔喪,想起幾年前騎著黑騾子去嚇唬那老財迷時情景,不由暗自竊笑。當初奶奶與曾外祖父、母積惡深重,大有永不往來之勢,不想幾年之後,又冒雨奔喪,可見是「大風刮不了多日,親人惱不了多時。」

    窗外雨聲如潮,瓦簷上水流如瀑。渾濁的雨水積在院子裡,足有半人深。雨水泡脹了土地,我家的院牆坍倒在雨水裡,砸起幾丈高的水花。院牆一倒,灰綠色的田野便撲進窗口,爺爺躺在炕上、蹲在炕上,都望得見這無邊無涯的灰綠高粱的海洋,低矮的雲團臥在高粱的浪潮上,喧嘩的聲浪持續不斷,濃重的土腥味和青草的氣息混雜在一起,灌滿房屋。大雨使爺爺心煩意亂,麻木不仁,他喝酒睡覺,睡覺喝酒,搞得晝夜不分,天昏地暗,我家那頭黑騾子掙斷韁繩,從東院大廈棚裡跑出來,站在奶奶的窗前,一動也不動了。爺爺瞪著被高粱酒燒紅的眼睛,看著這個傻乎乎的傢伙,一陣麻酥酥的感覺,像螞蟻一樣遍體爬動。雨水像箭桿般射到騾子身上,一部分飛濺出去,一部分沿著它灰暗的皮毛,彙集到肚皮底下,流到地上汪集的雨水裡。焦慮不安的水面爆豆般跳動著,騾子一動不動,只偶爾睜一下那隻雞蛋大的眼睛,又立即閉上。爺爺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煩。他把褂子M掉,把褲子扒掉,只穿一條牛頭褲衩子。他用手搔著胸脯上和大腿上捲曲的黑毛,越搔越癢。炕上處處都散發著女人的腥鹹氣息。爺爺把一隻酒碗扔在炕上,碗壞了,一隻虎口長的小耗子從櫃子上跳下,嘲弄地看爺爺一眼,又輕捷地跳到後窗台上,用兩隻後腿支起身體,兩隻前爪舉著,擦拭尖尖的嘴巴。爺爺把匣槍一甩,小耗子被打到窗外後,槍聲才在屋子裡炸響。

    戀兒姑娘黑髮蓬鬆著跑進來,看看抱著膝蓋坐在炕上的爺爺,什麼話也沒說,彎腰撿起碎碗渣子,轉身要走。

    一股灼熱的氣流衝到爺爺的咽喉,他頓了一下喉,吃力地說:「你……站住……」

    戀兒轉回身,用潔白的牙齒咬了一下肥厚的嘴唇,嫣然一笑,灰暗的房子裡像亮開了一團金色的光,窗外嘈嘈雜雜的雨聲像被一道綠色的牆壁擋住了。爺爺看著戀兒蓬鬆的頭髮,半透明的精緻的小耳朵,看著她鼓蓬蓬的胸脯子,說:「你長大了。」

    戀兒把嘴角動一下,唇邊上顯出兩條狡猾的皺紋。

    「你幹什麼啦?」爺爺問。

    「困覺啦!」戀兒打了一個哈欠說,「這死天,要下多久呢,天河的底子八成被捅漏了。」

    「豆官和她娘被困在那兒啦,她們原說三天回來?小老太婆差不多該爛啦!」爺爺說。

    「還有事嗎?」戀兒問。

    爺爺低著頭,想了一會,說:「沒事了。」

    戀兒又咬住嘴唇一笑,扭一個屁股,走了。

    屋子裡又暗了,窗外灰濛濛的雨幕更厚更重。黑騾還站在那兒,四條腿淹在水裡面。爺爺看到它動了動尾巴,大腿上有一塊長條形的肉抽搐了一下。

    戀兒又進來了,她倚著門框,目光迷離地看著爺爺,她原先清澈如水的眼睛裡蒙著一層藍色的煙霧。

    雨聲又退出很遠,爺爺感到腳心裡和手心裡流出了汗水。

    「你要幹什麼?」爺爺問。

    戀兒咬著嘴唇,莞爾一笑。爺爺看到房子裡又成了金黃色的一片。

    「你喝酒嗎?」戀兒問。

    「你陪我喝?」

    「啊,我陪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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