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膠高大隊隊員咬牙切齒地把槍刺子扎進了罪惡纍纍的鐵板會馬隊隊長的肚腹和胸膛。五亂子用雙手抓住了一桿槍灼熱的筒子,身體往上一聳,眼珠子猛一翻轉,黑眼球便在他的眼瞼內消失了。長長的睫毛覆蓋著他的銀灰色的眼睛,從他的嘴裡流出了熱烘烘的血。膠高大隊隊員用力拔出被熱血咬住了的槍刺。五亂子肅立了一秒鐘,便緩緩地倒在路溝裡,陽光照在他的細瓷般的眼白上,折射出兩線微弱黯淡的光芒。三個膠高大隊隊員貪婪地撲在他身上,搶奪那支掛在他脖子上的俄國造花機關鎗和插在他腰間的德國造駁殼槍。一隻被萬千隻腳攆得丟魂落魄的蜥蜴,跑到了他的胸脯上,喘息不定地蹲著,血濡染了蜥蜴灰白的粗糙身體,它的冷滯的眼睛裡,射出了爬行動物特有的那種令人心悸的光芒。
有一個腿被炸斷的年輕的鐵板會會員,把馬槍、馬刀扔在眼前,對著撲上來的膠高大隊隊員,舉起了蒼白的雙手,他的剛剛鑽出幾十根細軟鬍鬚的上唇可愛地上撅著,細瞇的雙眼裡盈著怕死的淚水,他哀求著:「大叔……別殺我……大叔……別殺我……」那個黃眼珠子的膠高大隊隊員猶豫了一下,把準備擂到小伙子頭上的手榴彈收回去,彎腰撿起地上的馬槍和馬刀,沒等他抬直腰,就聽到噗哧一聲,一桿扎槍從小伙子的肚子進去,從脊背上出來,黃眼老隊員看到眼前這個嫩黃瓜一樣的漂亮小伙子渾身顫抖著,雙手攥住了槍桿,嘴大張著叫了一聲:「親娘……」那顆年輕漂亮的頭眠就耷拉在了他自己的雙臂上。黃眼隊員憤怒地轉回身,看到腰部中了槍彈的同伴——一個面孔黧黑的中年人,正痛苦地伏在與小伙子連成一體的槍桿子上——他在把扎槍捅進鐵板會會員肚子裡的同時,鐵板會受傷馬兵的匣子槍子彈打穿了他左側的腎臟。
馬隊的覆滅使鐵板會鬥志渙散,憑借殯葬儀仗的遮蔽頑強抵抗著的鐵板會會員拖槍向南逃竄,爺爺和黑眼怎麼吼叫也留不住會員們的兔子腿。爺爺長歎一聲,只手攜著我父親,貓下腰,一邊還擊著,一邊向墨水河方向逃跑。
英勇善戰的膠高大隊撿起了鐵板會拋棄的武器,如虎添翼,一路歡呼著窮追不捨,大隊長江小腳依然衝在最前邊。爺爺撿起一條倉惶逃命的會員扔掉的日本造三八式大蓋子槍,趴在一個糞堆後,拉了一下槍栓,把子彈送上膛——在第一聲槍響之後,爺爺就把傷臂從脖子上摘下來——把槍托抵到因臂傷而酸麻腫脹的肩頭上,瘋狂跳動的心臟連著爺爺的肩頭,江小腳的腦袋在槍口上跳來跳去。為了有把握,爺爺決定打他的胸腹。爺爺開了槍,槍響的同時,父親看到江小腳雙臂扠煞著往前撲倒了。得意忘形的膠高大隊手忙腳亂地臥倒,趁著這機會,爺爺拉著父親,踩著噗噗冒煙的黑土,去追趕潰散的隊伍。
爺爺這一槍打傷了江小腳的踝子骨,衛生員爬上來為他包紮。中隊長爬過來看他,他臉色蠟黃,滿臉虛汗,但還是斬釘截鐵地說:「快,別管我,去追趕!去繳槍!一支槍也不能放跑,衝啊!同志們!」
伏在地上的膠高大隊隊員在江小腳的鼓勵下,都跳起來,迎著零星射來的槍彈,生龍活虎地追上去。筋疲力盡的鐵板會員們,乾脆不跑了,他們扔掉槍彈,等著投降。
「打呀,開槍打呀!」爺爺怒吼著。
一個憨厚的鐵板會員說:「會長,別惹他們了,他們就是想要槍,還他們吧,俺回家種高粱去。」
黑眼打了一槍,連個人毛也沒碰到,卻招來了膠高大隊的三支花機關鎗好一頓掃射,三個鐵板會員掛了彩,一個鐵板會員被打死,這三支花機關鎗是爺爺綁了冷麻子的票換來的,換來了準備殺人,丟掉了,就變成了別人殺自己的工具。冷麻子從什麼地方搗古來這些花機關鎗,鬼都不知道。
黑眼還要開槍,被一個健壯的鐵板會員攔腰抱住。那個會員說:「行啦,會長,別惹這群瘋狗啦。」
膠高大隊逼近了,爺爺看著這些壞得可愛的傢伙,無可奈何地垂下了槍口。
這時,墨水河大堤後,機關鎗像狗一樣叫起來。更殘酷的戰鬥,早就在大堤後邊等著鐵板會和膠高大隊。
陰雨連綿的三九年秋天之後,是三九年滴水成冰的寒冬。父親、母親夥同著他們機智勇敢的夥伴用槍彈打死、用手榴彈炸死的狗在潮濕的汪水窪地裡與橫倒豎臥的高粱棵子凍結在一起。墨水河道裡被日本產花瓣手榴彈炸死的、因爭風吃醋爭奪領導權自相殘殺死的狗與遍河道的枯萎水草凍結在一起。被飢餓折磨著的烏鴉用紫色硬喙啄擊著凍得硬梆梆的狗屍體,它們像一團團黑色的雲團,在河道與窪地之間來回漂移著。墨水河結了厚厚的冰,靠近狗屍的冰上,密佈著烏鴉們排泄的綠屎。窪地裡也結著一片片的白冰,窪地裡水藻,冰塊與土地連結在一起,走在這樣的白冰上,白冰會啪啪地破裂。漫長的冬天裡、頹敗的村子裡,蜇伏著爺爺、父親、母親和劉氏。劉氏和爺爺的關係已被父親和母親知道,他們對此毫無反感。劉氏在那段困難的日子裡對爺爺、父親和母親的照顧,在幾十年後,還被我們家裡人牢記不忘。我們現在的「家堂軸子」上,輝煌地填寫著劉氏的名字。她的名次排在戀兒之後,戀兒排在奶奶之後,奶奶排在爺爺之後。
父親的一個卵子被我家紅狗撕出之後,爺爺陷入極度絕望之中。劉氏安慰爺爺,說『獨頭蒜』更辣。倩兒——我母親在劉氏的授意下,把父親那個因受傷變得醜陋古怪的小雞兒撩撥起來,證明了余家的香煙不會斷絕,爺爺聞訊大喜欲狂,跑到窩棚外,仰望著淡藍的天空合掌祝禱。——這都是深秋裡的故事,那時候天空中出現了排著整齊隊伍向南飛翔的雁陣,窪地裡開始出現狗牙狀的冰凌,幾場西北風刮過,歷史上少見的寒冷冬天開始了。
爺爺他們棲身的窩棚裡,塞滿了乾燥的高粱葉子;做飯的窩棚裡,儲存了大量的高粱米。為補充營養,增強體質,提高健康水平,爺爺和父親經常出去獵狗。他們穿著劉氏縫製的狗皮褲子狗皮襖,戴著劉氏和母親共同製作的狗皮帽子,趴在窪地後的土丘子上,打狗的伏擊。前來窪地吃死人的,是些無組織無紀律的野狗。自從我家的紅狗被擊斃之後,高密東北鄉的狗便成了散兵游勇,再沒結成過大群。秋天裡彷彿被狗主宰了的人類世界在冬天裡又顛倒過來,人性戰勝了狗性,群狗踩出的灰白小道也漸漸與四周的黑土地漫漶一色,只有憑著記憶和想像,才能依稀辨出強霸世界時留下的崎嶇道路。
父親和爺爺每隔兩天獵一次狗,每次只打死一隻。大熱大補的狗肉保證了營養和熱量,使第二年春天的父親和爺爺精神飽滿,體力充沛。扒下來的狗皮釘在村裡的斷壁殘牆上,遠遠看著,猶如美麗的壁畫。父親在四○年春天裡,身體躥出了足有兩拳頭,主要是沾了吃狗肉的光。是肥胖的狗肉。吃著冰凍人屍的狗條條膘肥體壯;父親吃了一冬天肥狗肉,等於變相地吃了一冬天死人肉。父親後來長成一條彪形大漢,而且殺人不眨眼睛,是不是與變相地吃了這一冬天死人肉有關呢?
當然他們也偶爾調調口味。爺爺帶父親去窪地裡獵雁。
太陽落山時他們動了身,躲在亂蓬蓬的死高粱棵子裡,見一個大太陽像一個橢圓的血餅子慢慢墜落,窪地裡的白冰上像噴了一層紅血,原先半露出水面的人的屍骨或狗的屍骨現在半露出冰面,死狗齜牙咧嘴,死人也齜牙咧嘴。吃飽了肚腹的烏鴉晃動著金紅的翅膀向村裡飛,那裡的高樹上有他們的巢穴。窪地裡的綠色鬼火閃閃爍爍地跳起來——幾十年後,陰霾的白天裡,都有鬼火閃爍,那時候是鬧鬼火的高潮——只有那麼十幾朵,十分可愛。爺爺和父親穿著一身狗皮,白茬子朝裡,毛兒朝外,三分像人七分像狗。父親食慾旺盛,大口地吃著高粱麵餅,餅裡夾著灑滿鹽粒的狗肉。爺爺讓他輕點巴咂嘴,怕被正在低空盤旋的雁聽到。爺爺說雁的聽覺靈敏,順風聽十里逆風聽五里。父親不太相信,繼續吃餅夾狗肉,但巴咂嘴的聲音沒了。太陽落下去了,天地間氤氳著一層紫色的薄霧,白冰閃爍著黯淡無神的光彩,那群鴻雁有四十多隻,一邊滑翔一邊勾兒嘎兒地鳴叫。雁聲淒涼,好淒涼,父親想到我的奶奶他的娘。父親肛門裡排出一股氣,極臭。爺爺掩著鼻低聲說:「你少吃點!」父親笑著說:「臭狗屁。」爺爺擰了父親一把,說:「揍你個小雜種!」雁群貼著冰面飛,抻著脖子耷拉著腿,不叫了,一片片翅羽磨擦著,刷啦刷啦響。爺爺和父親都屏住呼吸,看著第一隻雁落下後,一群雁尾隨著落下。雁在冰上笨拙地移動,離著父親和爺爺藏身的地方只有十步遠。後來雁群聚了堆,果然有一隻雁在群外孤零零地站著,昂著頭挺著胸,好像執勤的哨兵。天地黃澄澄的,像橘子皮的顏色,後來又變成了鐵灰色,後來就黑了。七八個星斗亮了,也是閃閃爍爍的,冰上的確看不到星光,雁群變成一團模模糊糊的暗影。爺爺把藏在鐵筒裡的點燃著的高粱秸稈一亮,值更的雁發警報,群雁驚醒,驚醒了就飛,根本不像傳說中說的那樣。傳說中說:獵雁者藏好,將燃燒香火一亮,值更雁叫,群雁醒,觀察一陣,見無動靜,繼續睡覺,如是者三,群雁以為值更雁謊報敵情,便一齊撲上去啄那雁,趁著混亂,獵雁人撲上去,可以活捉好多只雁。這個傳說貌似有理,但實踐證明根本不靈。也許一萬次中能碰上一兩次吧。這個傳說挺好玩的,蠻精彩,但不如我父親設計的『釣雁』術精彩,父親在窩棚裡對我母親說:「情兒,咱去釣大雁,用針彎一個大魚鉤,魚鉤上掛一塊熟狗肉,釣鉤連著長長的釣線,第一隻雁吞了鉤,從腚眼裡拉出來,第二隻雁吞了鉤又拉出來,第三隻第四隻都這樣,五隻六隻八隻……然後一拉鉤桿,把一群雁都釣住了,你說好不好?」母親說:「你是吃狗肉撐昏了頭!」群雁驚飛之時,父親撲上去,似乎伸手就能扯住雁腿,終究未扯住。臉上感到了雁翅扇出來的涼風。第二天拿了槍去,片刻功夫就打了三隻雁,拿回來撕淨了羽毛,扒出了肚腸,下鍋煮了。煮熟了,四個人圍著飯鍋吃雁肉,母親把父親的『釣雁術』講了,大家一齊笑。這一夜有風,風從田野裡刮過,吹得高粱秸子響,高空中有孤雁鳴聲。遠處有朦朧的狗叫。雁肉有一股清新的青草味道,肉很粗糙,味道極一般。
冬天過去,春天來了。溫暖的東南風吹了一夜,第二天,墨水河裡就響起了冰塊坼裂的啪格聲。垂柳樹上突然萌發了米粒大的芽苞,桃花也綻開了粉紅的骨朵兒,早來的燕子在窪地裡、河道上飛翔,成群野兔子追逐著交配,草芽泛了綠。幾場如煙如霧的春雨過後,爺爺和父親脫掉了狗皮衣裳。高密東北鄉的黑土地上,日日夜夜騷動著萬物生長發動的聲響。
肌肉飽滿的爺爺和父親在窩棚裡呆不住了,他們遊逛在墨水河大堤上,徘徊在墨水河石橋上,肅立在奶奶和爺爺的隊員們的墳墓前。
爹,咱投八路去吧,父親說。
爺爺搖搖頭。
咱去投冷支隊?
爺爺搖搖頭。
那天上午,陽光空前明媚,天上沒有一絲雲,爺爺和父親站在奶奶墳前,一句話也沒得說。
遠遠地看到從橋東的北邊河堤上,橐橐地跑過來七匹懶散的馬,馬上騎著七個滿臉鬼氣的人,都把腦門上一塊頭髮剃光,為首的一個黑大漢,圍著右眼生一圈黑痣。他就是高密東北鄉鐵板會頭子黑眼。還在爺爺當土匪時,黑眼就聲名赫赫。那時候土匪與鐵板會是井水不犯河水,爺爺從心裡瞧不起他。二九年初冬,爺爺和黑眼在煙塵茫茫的鹽水河畔進行了一場生死格鬥,基本上沒分出勝負。
七匹馬走到奶奶墳墓前的河堤上,黑眼勒住馬韁,馬停下來,抖抖鬢,低頭去啃堤邊的枯草。
爺爺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日本造王八匣子明亮的蓋子。
黑眼穩穩地坐在馬上,說:「是你呀,余司令!」
爺爺的手哆嗦著,說:「是老子!」
爺爺用挑戰的目光死盯著黑眼。黑眼愚蠢地笑幾聲,從馬上跳下來,居高臨下地站在河堤上,望著奶奶的墳墓說:「死啦?」
爺爺說:「死啦!」
黑眼怒沖沖地說:「他娘的,多好的女人到了你手裡也給毀了!」
爺爺的眼睛裡噴出火來。
「當初,要是讓她跟了老子,也不會有今天!」黑眼說。
爺爺把王八匣子抽出來,對著黑眼就要摟火。
黑眼不慌不忙地說:「有本事去給她報仇啊,打死我只能算你雞腸小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