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炕上爬下來,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就撲到了母親胸前。我蠻橫地掀起她的衣服,雙手抓住乳房的饅頭狀基礎,張嘴叼住了一只乳頭。火辣辣的感覺在我口腔裡散開,眼淚從我眼睛裡進出。我吐出奶頭,委屈又疑惑地仰起臉。母親拍拍我的頭,歉意地笑著,說:“金童,你七歲了,是大男子漢了,該斷奶了!”母親話音未落,金童聽到八姐上官玉女清鈴般甜脆的笑聲。
金童眼前一片漆黑,仰面朝天跌在了地上。他絕望地看到,那兩只乳頭上塗了辣椒的乳房像兩只紅眼睛的鴿子騰空而去。為了給他斷奶,母親在乳頭上抹過生姜汁、大蒜汁、腥魚水、甚至還塗過臭雞屎,這一次又換上了辣椒油。母親每次的斷奶試驗都以金童的倒地裝死而失敗。我躺在地上,等待著母親像往常一樣,去洗淨她的乳頭。夜裡的噩夢清晰地層現在眼前:母親把乳房割下來,扔在地上,說:吸吧,吸吧,我讓你吸!一只黑貓叼著乳房跑了。
母親把我拉起來,重重地按坐在飯桌旁。她的臉上神情嚴肅。“說什麼也要給你斷了!”母親堅決地說,“難道你忍心把我吸成干柴?啊,金童?”
司馬少爺、沙棗花、八姐玉女圍坐在桌子旁吃面條,他們用輕蔑的目光看著我。上官呂氏在鍋灶旁邊的灰堆裡冷笑,她的身體風干了,裸露的皮膚像草紙一樣,一片片地脫落。司馬少爺用筷子高高挑起一根抖抖顫顫的面條,在我面前炫耀著。那根面條像蟲子一樣鑽進他的嘴裡。我感到惡心。
母親把一碗冒著熱氣的面條放在桌上,遞一雙筷子給我,說:“吃吧,嘗嘗你六姐擀的面條兒。”
正在灶邊喂上官呂氏吃飯的六姐歪過頭,仇視地盯著我說:“多大了呀。還叼奶頭,沒出息!”
我把那碗面條拋在六姐身上。
六姐跳起來,身上掛著蟲子般的面條。她憤怒地說:“娘,你太寵他了!”
母親在我後腦勺上打了一巴掌。
我撲到六姐身上,雙手准確地揪住了她的乳房。我聽到那兩只乳房唧唧喳喳地叫著,像被耗子咬住翅膀的小雛雞兒。六姐猛地站了起來,疼痛使她彎了腰。我使勁兒攥著她,不松手。她狹長的臉發了黃,哭叫著:“娘,娘耶,你看看他吧……”
母親打擊著我的腦袋,怒罵著:“畜生!你這個小畜生!”
我暈倒在地。
我醒過來,感到頭痛欲裂。司馬少爺冷漠地繼續進行著他的高空吃面游戲。
沙棗花從碗沿上抬起沾著面條的臉,膽怯地看著我,但同時也讓我感到她對我滿脯敬佩之情。乳房受了傷的六姐坐在門檻上哭泣。上官呂氏陰鷙地盯著我。
上官魯氏滿面怒容,彎著腰,研究著地上的面條。“你個雜種啊!你以為這面條來得容易嗎?!”她抓起一把面條,不,她抓起一把纏繞在一起的蟲子,捏住我的鼻子,迫使我張開嘴巴,把手中的蟲子塞到我嘴裡。“你給我吃下去,吃下去!我的骨髓都被你吸干了呀,你這個冤孽!”我大聲嘔吐著,掙脫她的手,跑到院子裡。
院子裡,上官來弟穿著那件四年沒脫下過的肥大黑袍子,弓著腰,在磨刀石上磨一把尖刀。她對著我友好地笑笑,神色突然一變,咬著牙根說:“這一次我非去宰了他不可。時候到了,我手中的刀磨得比北風還要快,還要涼,我的刀像北風一樣涼快,我要讓他知道殺人者必得償命的道理。”
我心情不好,沒有搭理她。大家都認為她得了失心瘋。我知道她在裝瘋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裝瘋。那次在她棲身的西廂房裡,她坐在高高的石磨頂上,下垂苕兩條被黑袍遮掩的長腿,對我講述她跟隨沙月亮闖蕩天下時所享受的榮華富貴,見識過的奇聞趣事。她擁有過一只會唱歌的匣子,她有過一架能把遠處的景物拉到眼前來的鏡子。當時我認為她說的都是瘋話,但很快我就見識到了會唱歌的匣子,那是五姐上官盼弟抱回來的。她在爆炸大隊裡養尊處優,身體肥胖,好像一匹懷孕的母馬。她把那個開著一朵黃銅喇叭花的玩意兒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得意地招呼我們:“來來來,讓你們開開眼界!”她揭開一塊紅布,亮開了那匣子的秘密。她抓起一個把手吱吱扭扭地擰著。擰完了,神秘地一笑,說:“聽吧,洋人大笑。”突然間從匣子裡傳出來的聲音嚇了我們一跳。洋人的笑像傳說中的鬼哭。“抱走,快抱走!”母親大喊著,“抱走鬼匣子!”上官盼弟說:“娘,你真是老腦筋,這是留聲機,不是鬼匣子。”上官來弟在窗外冷冷地說:“唱針磨禿了,該換新的了!”
“沙太太,”五姐用嘲諷的口吻說,“你逞什麼能?”
“這是我玩膩了的玩藝兒,”大姐在窗外輕蔑地說,“我對著那黃銅喇叭口兒撒過尿,不信你趴上聞聞。
五姐把鼻子湊到黃銅喇叭口上,皺著眉頭聞了聞。她沒告訴我們她聞到了什麼味道。我好奇地把鼻子湊上去,剛剛嗅到一股腥臭的鹹魚味兒,就被五姐把我推到了一邊。
“騷狐狸!”五姐恨恨地說,“本來是應該槍斃你的,是我替你求了情。”
“本來我是能殺掉他的,是你妨礙了我!”大姐說,“你們看,她還像個黃花閨女嗎?她那兩個奶子,被姓蔣的啃得成了糠蘿卜。”
“狗漢奸!女漢奸!”五姐下意識地用胳膊護住了那兩只墮落的乳房,罵道,“狗漢奸的臭老婆!”
“你們都給我滾!”上官魯氏怒沖沖地說,“都滾,都去死吧,別讓我再看到你們。”
我心裡產生了對上官來弟的尊敬。她竟然在那稀世珍寶的喇叭裡撒尿。關於能把遠的東西拉到眼前來的鏡子也肯定是真的了。“那是望遠鏡,是每一個指揮官脖子上都要懸掛的東西。”上官來弟舒適地坐在鋪了干草的驢槽裡,友好地對我說,“傻小子!”“我不傻,我一點也不傻!”我為自己辯護著。“我認為你很傻。”她猛地掀起黑袍子,雙腿高高舉起,甕聲甕氣地說,“你往這裡看!”
一道陽光照耀著她的大腿、肚皮,還有那兩只小豬崽般的乳房。
“鑽進來,”她的臉在驢槽的盡頭微笑著,說“鑽進來吃我的奶吧,母親讓我的女兒吃她的奶,我讓你吃我的奶。這樣就誰也不欠誰的賬了。”
我戰戰兢兢地往驢槽靠近。她像鯉魚打挺一樣直起身,雙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把黑袍的下擺蒙在了我的頭上。眼前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探索著,既好奇又緊張,既神秘又有趣。我嗅到了與留聲機喇叭裡那味道同樣的味道。在這兒,在這兒,她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傻瓜,她把一只乳頭塞到我嘴裡。吸吧,你這個狗崽子。你絕對不是我們上官家的種,你是個小雜種。她的乳頭上苦澀的灰垢溶化在我嘴裡。她腋下放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臊味。我感到快要憋死了,可她的雙手按著我的頭,她的身體用力往上挺,好像要把那又大又硬的乳房一古腦兒全部逼進我的口腔。我忍無可忍,在她乳頭上咬了一口。她猛地站起來,我從黑袍中漏出,蜷縮在她腳下,等著她踢我一腳,或是踢我兩腳。淚水在她又黑又瘦的臉上流淌。她的雙乳在上下一籠筒的黑袍中劇烈搖擺著,炸開著瑰麗的毛羽,好像兩只剛剛交配完的雌鳥。
我感到非常歉疚,試探著伸出一根指頭,戳了戳她的手背。她抬起手摸摸我的脖頸,低聲說:“好兄弟,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別人。”
我忠實地點了點頭。
她說:“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大姐夫托夢給我,說他沒有死,他的魂寄托在一個黃頭發白臉皮的男人身上了。”
我聯翩浮想著與上官來弟的秘密交往,走到了胡同。爆炸大隊的五個隊員像瘋子一樣往大街上奔跑。他們臉上都掛著狂喜的幕簾。一個胖子在奔跑中推了我一把,喊道:“小子,日本鬼子投降了!快回家去告訴你娘,日本投降了,抗戰勝利了!”
我看到,大街上歡呼跳躍著成群的士兵,士兵中央夾雜著一些懵懵懂懂的老百姓。日本鬼子投降,金童失去了乳房。上官來弟願意把乳房供我使用,但她的乳房裡沒有乳汁,乳頭上有腥冷的灰垢,想到此我感到極度絕望。啞巴三姐夫托著鳥仙從胡同北頭大踏步地跑過來。他和他那班士兵自從沙月亮死後就被母親逐出了家門。他帶著他的兵住在他自己家裡,鳥仙也隨著搬過去。他們雖然搬走,但鳥仙不知羞恥的喊叫聲經常在深更半夜裡從啞巴家裡傳出,彎彎曲曲地鑽進我的耳朵。現在他托著她過來了。她挺著大肚子坐在他的臂彎裡,身上穿著一件白袍子。這件白袍子與上官來弟的黑袍子好像一個裁縫按同樣尺才和式樣縫制了兩件,區別只在顏色上。於是從鳥仙的袍子我想到上官來弟的袍子,從上官來弟的袍子想到上官來弟的乳房,從上官來弟的乳房又想到鳥仙的乳房。鳥仙的乳房是上官家的乳房系列中的上等品,它們清秀伶俐,有著刺蝟嘴巴一樣靈巧而微微上翹的乳頭。鳥仙的乳房是上等品,是不是就可以說上官來弟的乳房不是上等晶呢?我的回答是含糊的,因為我從有意識活動時就發現,乳房的美麗是一個廣大的范疇,不能輕易說哪個乳房丑陋,但可以輕易地說哪個乳房美麗。
刺蝟有時是美的,豬崽有時也是美的。啞巴把鳥仙放在我的面前,“啊噢,啊噢!”
他攥著馬蹄般的拳頭對著我的臉友好地搖晃著。我明白,他的“啊噢,啊噢”與“日本鬼子投降了”是同義語。他像一頭野牛一樣沖向大街。
鳥仙歪著頭看我。她的肚子大得驚人,好像一只肥胖的蜘蛛。“你是斑鳩還是大雁?”她用啁啁啾啾的聲音問我,也很難說她是在問我。“我的鳥飛了,我的鳥呢,飛了!”她一臉紛亂的驚惶表情。我指了指大街,她便橫著兩根胳膊,用赤腳踢蹬著地上的土,嘴裡啾啾著,往大街上跑去。她跑的速度很快,難道那龐大的肚皮不是她奔跑的累贅嗎?如果沒有這肚子,她跑著跑著極有可能會騰空而起吧?懷孕影響奔跑速度是一種主觀臆想,事實上,在飛奔的狼群中,掉隊的並不一定是懷孕的母狼;在疾飛的鳥群裡,必有懷著卵的雌鳥。鳥仙像一只矯健的鴕鳥,跑到了大街上的人群中。
五姐從大街上跑到家門,她也挺著大肚子,乳房上的汗水瀾濕了她的灰布軍衣。與鳥仙相比,她的奔跑則顯得十分笨拙。鳥仙揮舞著胳膊奔跑,五姐雙手搬著肚子奔跑。五姐氣喘咻咻,好像一匹拉車爬坡的母馬。在上官家的幾個姐妹中,上官盼弟體態最豐滿,個頭最高大。她的那兩只乳房凶悍霸蠻,仿佛充滿了氣體,一拍彭彭響。大姐面蒙著黑紗,身穿著黑袍,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從陰溝裡爬進了司馬家大院。她追隨著一股酸溜溜的汗味,逼近了一個燈光通明的房間。院子裡的青石地面上布滿了青苔,滑溜溜的。大姐的心髒撞擊著咽喉,仿佛要脫口而出。她攥住刀把的手痙攣著,嘴巴裡有一股泥鍬的味道。大姐從花格子門的縫隙裡,看到既讓她驚心動魄又讓她心旌搖蕩的情景:一盞白油大蠟燭流著濁淚,燭光晃晃,肉影翩翩。青磚的地面上凌亂地扔著上官盼弟和蔣政委的灰布軍裝,一只粗布襪子搭在杏黃色的馬桶邊沿上。上官盼弟赤身裸體地趴在黑瘦的蔣立人身上。大姐撞開門沖進去。但面對著妹妹高高翹起的屁股和脊溝裡亮晶晶的汗珠猶豫了。她要殺的仇人蔣立人被遮得嚴嚴實實。她高舉著刀子大聲喊著:“我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上官盼弟翻身滾到床下。蔣立人扯起一條被子撲向大姐,把她壓倒在地。他抽掉大姐臉上的黑紗,笑道:“我猜著就是你!”
五姐站在大門口喊了一聲:“日本投降了!”
她返身跑向大街時順手拽上了我。她的手上滿是汗水,她的汗水酸溜溜,我從這酸溜溜的汗味裡,辨析出了煙草的味道。這味道是屬於五姐夫魯立人的,為紀念在消滅沙旅的戰斗中英勇犧牲的魯大隊長,蔣立人改姓魯。魯立人的味道通過五姐的汗水揮發在大街上。
爆炸大隊在街上歡呼雀躍,許多人眼睛裡流出淚水。人們故意互相碰撞,互相打擊。有人爬上搖搖晃晃的鍾樓,撞響了古老的銅鍾。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有的提著鑼,有的牽著奶羊,有的捧著一塊在荷葉上活蹦亂跳的肉。有一個雙乳上拴著銅鈴的女人格外引我注意,她跳著一種古怪的舞蹈,讓乳房上躥下跳,讓銅鈴清脆鳴響。人們的腳踢起陣陣塵土。人們的喉嚨都嘶啞了。鳥仙在人群中東張西望,啞巴舉著拳頭,打擊著每一個靠近他的人。後來,一群士兵像舉著一根木棍一樣把魯立人從司馬家大院裡舉出來。士兵們把他向空中拋起,拋得跟樹梢齊平,落下來,又被拋上去……嗨呀!嗨呀!嗨呀!五姐托著肚子,流著淚水吼叫:“立人吶!立人吶!”她試圖擠進士兵群中去,但每次都被那些結滿硬繭的屁股頂出來……
狂歡嚇得太陽快速奔跑,它很快便坐在地上,倚靠著沙梁上的樹木,放松了身體,渾身血紅,遍體水泡,流著汗水,散發著熱氣,像一個蒼老的大爹,喘息著觀看大街上的人群。
先是有一個人倒在塵土中,隨著便有一片人倒在塵土中。升騰的塵土慢慢降落下來,落在人們的臉上,落在人們手上,落在人們被汗水塌透的衣服上。在血紅的陽光裡,大街上躺著一大片僵屍般的男人。傍晚的涼爽的風從沼澤地和蘆葦蕩裡吹來,火車駛過鐵橋的聲音格外清晰。人們都側耳諦聽著。也許只有我一個人在側耳諦聽。抗戰勝利了,但上官金童被乳房拋棄了。我想到了死亡。
我要跳井,或者投河。
人群中,有一個穿著土黃色長袍的人慢慢爬起來。她跪在地上,從面前的土堆裡扒出了跟她的袍子、跟大街上的一切同樣顏色的東西。扒出一個,又扒出一個。他們發出了娃娃魚一樣的叫聲。三姐鳥仙在慶祝抗戰勝利的狂歡中,生產了兩個男孩。
鳥仙和她的孩子使人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煩惱,我悄悄地移步向前,想看看這兩個外甥的模樣。我邁過一條條男人的腿,跨過一個個男人的頭,終於看到那兩個土黃色的小家伙身上和臉上布滿了皺紋,他們頭上光禿禿的,像煞兩個青油油的小葫蘆。他們咧著嘴哭,樣子很可怕,我莫名其妙地感到這兩個東西的身上很快就會覆滿鯉魚一樣豐厚的鱗片。我慢慢地後退,不慎踩在一個男人的手上。
他哼哼了一聲,沒打我,也沒罵我。他慢慢地坐起來,又慢慢地站起來。他拂掉臉皮上的塵土,讓我看清他是誰。他是五姐夫魯立人。魯立人尋找什麼?他尋找我五姐。五姐艱難地從牆邊一堆亂草上坐起來,撲到魯立人懷裡,。抱著他的頭,胡亂揉搓著。勝利了,勝利了,終於勝利了。他們倆喃喃低語著,互相撫摸著。我們的孩子,就叫勝利吧。五姐說。
這時,太陽大爹疲倦,想進窩睡覺,月亮吐出清光,宛若美麗的貧血寡婦。魯立人攙著五姐想走,想走未定之時。二姐夫司馬庫率著他的抗日別動大隊開進了村子。
司馬庫的別動大隊下轄三個中隊。一中隊是騎馬中隊,有六十六匹伊犁馬與蒙古馬雜交出來的雜種馬,士兵一色裝備著美式湯姆槍,此槍線條優美,可打連發。二中隊是自行車中隊,有六十六輛駱駝脾自行車,士兵一色斜挎德國造大鏡面二十響連發盒子炮。第三中隊是騾子中隊,有六十六匹行走如飛的健騾,士兵全部裝備著日式三八大蓋槍。還有一個特別小隊,有十三匹駱駝,馱著修理自行車的工具和自行車零件,還馱著修理槍的工具和零件以及彈藥。還馱著司馬庫、上官招弟。還馱著司馬庫與上官招弟生養的兩個女孩:司馬鳳和司馬凰。還馱著一個美國人巴比特。在最後一匹駱駝上,馱著黑猴一樣的司馬亭,他穿一條軍褲,一件藕色綢衫,苦著臉,好像滿腔委屈。
巴比特有一雙溫柔的藍眼睛,一頭柔軟的金發,兩片鮮艷的紅唇。他上穿一件紅色的皮茄克,下穿一條有十幾個大大小小口袋的帆布褲子,腳蹬一雙輕軟的鹿皮靴子。他就穿著這樣與眾不同的服裝騎在一匹公駱駝上,跟隨著司馬庫與司馬亭搖搖晃晃進了村。
司馬庫的騎兵中隊像一股亮晶晶的旋風刮了過來。第一排六匹馬顏色全黑,馬上的騎兵都是英俊的青年,他們穿著桔黃色的毛料制服,胸前和袖口上的銅紐扣擦得珵亮,腿上的高筒馬靴也珵亮,懷裡的湯姆槍也珵亮,頭上的鋼盔也珵亮,黑馬的肥臀也珵亮。臨近遍地躺臥的人群時,馬隊略微放慢了速度,頭排馬昂著頭,邁著嬌滴滴的小碎步,六個騎兵把槍口沖上,對著暮色蒼茫的夜空,齊射出一梭子彈,亮晶晶的彈殼四處進濺,槍聲震耳,樹上的葉子紛紛下落。魯立人和上官盼弟被槍聲驚動,慌忙分開。魯立人大喊:“你們是哪一部分?”一個馬兵回答:“你老爺爺那部分的。”話音未畢,一梭子彈幾乎擦著魯立人的頭皮橫掃過去。魯立人狼狽不堪地趴倒在地,但他立即跳起來,大喊:“我是爆炸大隊隊長兼政委,我要見你們的最高長官!”他的喊聲被一陣對空掃射的排子槍淹沒了。
爆炸大隊的隊員們亂紛紛地從地上爬起來,東一頭西一頭地胡碰著。騎兵隊縱馬向前,由於街上混亂,馬隊隊形混亂了。這批雜交馬個頭矮小,腿腳靈活,它們像—群機靈而霸蠻的公貓,跳躍著躲閃地上沒來得及爬起的人和剛爬起又被撞倒的人。一排馬沖過去,後邊的馬蜂擁而來,街上的人在馬中間旋轉著、跌撞著、驚叫著,像一片逆來順受、根扎土地無法逃脫的植物。馬隊跑過去了,街上的人還沒清醒倒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時,騾子中隊又逼了過來。騾子中隊步伐整齊,同樣也是亮晶晶的,兵士們都托著步槍,驕傲得像騾子一樣。街那頭,馬隊重整隊形,嬌滴滴地逼過來,兩面夾擊,街上的人們亂紛紛往中間匯集。有的人想從大街兩側的胡同裡溜走,但立即遭到騎駱駝牌自行車、身穿紫花布便衣、佩帶盒子炮的第三中隊的攔截。他們把子彈射在那些機靈人的腳前,塵土噗噗彈起,嚇得機靈鬼疾忙折回大街。最後,爆炸大隊的全體官兵被擠在福生堂大門前的那段街道上,為什麼他們不沖回福生堂憑借深宅大院和炮樓暗堡抵抗呢?
因為司馬庫的密探早就混進了爆炸大隊,趁著街上混亂之機,他們便關閉了大門,並在門前門後掛上了一串串地雷。
騾子上的士兵接到命令,一齊跳下來,把牲口拉到一邊,中間閃開了一條道路。這是大人物出現的預告。爆炸大隊的士兵望著那條道路,被裹挾在士兵群裡的倒了霉的老百姓也望著那條道路,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來人一定與上官家有關。
太陽已經大半沉下沙梁,只剩下一抹玫瑰色的紅邊烘托著林梢上的悲涼氣氛。金紅色的烏鴉在外鄉人的泥棚草屋上方匆匆飛行。幾只蝙蝠在輝煌的空中隨心所欲地表演飛行技巧。短暫的安靜是大人物馬上就到的表現。
勝利!勝利!兩聲威武雄壯的呼號,從馬兵和騾兵們嘴裡吼出。這時,大人物終於來了。大人物來自西方,騎在披著紅綢的駱駝上。
司馬庫一身高級毛料橄欖綠軍裝,頭上歪戴著一頂被我們戲稱為“驢鳥帽”
的船形帽。他胸前佩戴著兩個像馬蹄那麼大的勳章,腰上扎著一圈銀色子彈,肚腹右側懸掛著一把左輪子手槍。駱駝昂揚著龍脖子,翻著淫蕩的馬唇,豎著尖銳的狗耳朵,瞇著睫毛茂密的虎眼,顛著又大又厚的、掛著蹄鐵的雙瓣的牛蹄,彎曲著細長的蛇尾,緊縮著削瘦的羊屁股,大踏步地從騾兵的夾道中躥進來。駱駝像一條起伏的船,司馬庫是驕傲的水手。他把兩條裝在特等牛皮馬靴裡的腿挺得像十字鎬一樣,胸脯突出,身體微微後仰,他把一只戴著白線手套的手舉起,齊著“驢鳥帽”的皺褶兒,銅色的長臉堅硬無比,腮上的紅痣像一片經霜的楓葉。他的臉幾乎像用紫檀木雕刻而成,又刷上三遍防腐防潮的桐油。馬隊和騾隊的士兵手拍槍托,齊聲歡呼。
跟隨在司馬庫駱駝後邊的是司馬庫夫人上官招弟的駱駝。幾年不見,上官招弟的臉部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樣清麗而溫柔。她身上披著一件白色的、絲光閃閃的披風,披風裡是黃緞子偏襟夾襖,紅綢子掃腿夾褲,腳穿一雙精致的黃色小皮鞋。她的雙手腕上各戴一個碧綠的玉鐲子,除了拇指之外的手指上套著八個金戒指。她的雙耳垂上懸掛著兩顆綠油油的葡萄,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翡翠。
不應該把我的那兩位尊貴的外甥女忘掉,她倆的駱駝緊隨著上官招弟的駱駝,駝峰之間有兩根粗繩子,聯結著兩個用白蠟條編成的坐椅狀的馱簍,左邊簍裡那個滿頭鮮花的女孩是司馬鳳;右邊簍裡那個鮮花滿頭的女孩是司馬凰。
接下來湧到我的眼前來的便是美國人巴比特了。就像難以判斷燕子的年齡一樣,我看不出巴比特的年齡,但從他靈活地閃爍著綠光的貓眼睛裡,我感到他非常青春,好像一只剛剛能夠跳到母雞背上制造受精卵的小公雞。他頭上的羽毛真光彩啊!他騎在駱駝上,身體隨著駱駝的顛簸而搖晃,但無論怎麼搖晃,他整個身體的姿勢保持不變,就像綁在漂浮物上扔到河水中的一個木頭小孩。他的這種本領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百思不得其解。後來,當我們得知巴比特是美國空軍的駕駛員後,我才知道,巴比特騎在駱駝上,就像坐在飛機駕駛艙裡感覺一樣,他不是騎著駱駝,而是開著駱駝牌轟炸機,降落在高密東北鄉首鎮暮色沉重的大街上。
殿後的司馬亭,雖是榮耀的司馬家族中的一員,但他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他乘坐的駱駝也是灰溜溜的,瘸了一條腿。
魯立人抖擻起精神,走到司馬庫的駱駝前,傲慢地敬了一個塵土彌漫的禮,大聲說:“司馬支隊長,歡迎貴軍來我軍根據地做客,在這個舉國歡慶的日子裡。”
司馬庫笑得前仰後合,幾乎從駱駝上歪下來。他拍打著駝峰上那撮毛,對著兩側的騾兵和他身前身後的眾人說,“你們聽到他在噴什麼糞?根據地?做客?
土駱駝,這裡是老子的家,是老子的血地,我娘生我時流的血就在這大街上!你們這些臭蟲,吸飽了我們高密東北鄉的血,是時候了,你們該滾蛋了!滾回你們的兔子窩,把老子的家讓出來。“
他激烈地演說著,言詞鏗鏘,聲情並茂,每說一句話,他的手掌就用力地拍打一下駝峰。他每拍一下駝峰。駱駝的脖子就激靈一下。他每拍一下駝峰,士兵們就吼叫一聲。他每拍一下駝峰,魯立人的臉色就蒼白一分。終於,飽受刺激的駱駝身體一縮,牙齜嘴咧,一股腐臭的粥樣物,從它的碩大的鼻孔裡噴出來,塗在魯立人灰白的臉上。
“我抗議!”魯立人抹去臉上的污物,氣急敗壞地大叫著,“我強烈抗議,我要向最高當局控告你!”
“在這裡,”司馬庫說,“老子就是最高當局。現在我宣布,限你們在半小時內,從大欄鎮撤出去,半個小時後,我就要開殺戒了!”
魯立人冷冷地說:“總有一天你要吞下自釀的苦酒。”
司馬庫不理魯立人,高聲向他的部下發布命令:“禮送友軍出境。”
馬隊和騾隊,排成嚴整的隊形,從東西兩邊擠過來。爆炸大隊的士兵們,被擠進了我家胡同。我家胡同的兩側,間隔幾米就立著一個手提盒子炮的便衣。
有一些便衣居高臨下地站在屋脊上。
半個小時後,爆炸大隊的大部分隊員,水淋淋地爬上了蛟龍河對岸。淒涼的月光照耀著他們的臉,小部分爆炸大隊的隊員,趁著過河時混亂,鑽進河堤上的灌木叢,或是漂在河水中順流而下,在無人處悄俏爬上岸,擰干衣服,連夜逃跑回家鄉。
爆炸大隊幾百號人,落湯雞般站在河堤上,他們互相看著,有的人流了眼淚,有的人暗暗歡喜。魯立人看著自己的被徹底繳械的隊伍,猛回頭朝著河水撲去,他想沉河自殺,被部下緊緊拉住。他站在河堤上,默想片刻,忽然抬起頭,對著河對岸人群嘈雜的大欄鎮怒吼著:“司馬庫,司馬庫,你等著瞧吧,早晚有一天老子們要殺回來!高密東北鄉是我們的,不是你們的!現在暫時是你們的,但將來歸根結蒂是我們的!”
就讓魯立人帶著他的隊伍去舔舐傷口吧,我必須回頭來解決自己的問題。
在跳河還是跳井的問題上,我最終選擇了跳河。因為我聽說沿著河水漂流,便可進人大海,鳥仙大顯神通那年,河裡曾航行過幾十艘雙桅桿的大帆船。
我目睹了爆炸大隊士兵在冷月冰輝照耀著的蛟龍河上往對岸爭渡的情景。
呼呼隆隆,連滾帶爬,半河騷亂,一河浪花。司馬支隊的人毫不吝惜子彈,他們的湯姆槍和盒子炮把大量的子彈傾瀉在河水中,打得河中像開了鍋一樣。如果他們要消滅爆炸大隊,足可以殺個人芽不剩。但他們施行恐嚇戰術,僅僅打死打傷了爆炸大隊十幾個人。幾年之後,當爆炸大隊改編成一個獨立團殺回來時,司馬支隊那些被槍斃的士兵和軍官,無不感到委屈。
我慢慢地向河水深處走,恢復了平靜的河面上跳躍著萬千光點。水草纏繞著我的腳,小魚兒用溫暖的嘴巴啄著我的膝蓋。我又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河水淹沒了我的肚臍。我感到腸胃一陣絞動,難忍的饑餓感攫住了我。於是母親的可親可敬優美無比的乳房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裡。但母親已在乳頭上塗抹了辣椒油,母親已一再提醒我:你七歲了,必須斷奶了。我為什麼要活到七歲呢?我為什麼不在七歲前死去呢?我感到淚水流到嘴裡。那就讓我死去吧,我不想讓那些污穢的食物玷污了我的口腔和腸胃。我大著膽又往前走了幾步,水猛然地淹到了我的肩膀,我的身體感到了河底暗流的沖擊,我努力著站穩腳跟,與水的力量抗衡。一個團團旋轉的漩渦在我面前,吸引著我往前走,我感到恐怖。我感到腳底下的泥沙正在被水底的激流不斷淘空,我的身體在不由自主地下陷、前移,向那可怕的漩渦中心移動。我努力後退著,並大聲喊叫起來。
這時我聽到了上官魯氏淒涼的喊叫聲:“金童——金童——我的親兒啊,你在哪裡……”
伴隨著母親呼叫的,有我的六姐上官念弟、大姐上官來弟,還有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尖細嗓門,我猜到了,她是我的滿手金戒指的二姐上官招弟。
我嚎叫一聲,身體往前一撲,漩渦立即吞沒了我。
等我醒來時,第一眼便看到母親的一只秀挺的乳房,乳頭像一只慈愛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我。另外一只乳頭在我嘴裡,它主動地撩撥著我的舌尖,摩擦著我的牙床,甘美的乳汁小溪般注入了我的口腔。我嗅到了母親乳房上有一股濃郁的香氣,後來才得知母親用二姐上官招弟孝敬她的玫瑰香皂洗淨了乳頭上的辣椒油,並在乳溝裡灑上了法國巴黎生產的香水。
屋子裡燈火通明,高高的銀蠟燭台上插著十幾根通紅的蠟燭。我看到母親周圍坐著立著許多人,二姐夫司馬庫正在向母親展示他的寶貝:一個按一下便噴出火苗的打火機。司馬少爺遠遠地看著他的爹,神情淡漠,毫無親近之感。
母親歎息道:“我該把他還給你們了,可憐的孩子,至今還沒個名字呢。”
司馬庫說:“有庫就有糧,就叫他司馬糧吧。”
母親說:“聽到了沒有,你叫司馬糧了。”
司馬糧冷漠地掃了一眼司馬庫。
司馬庫道:“好小子,跟我小時一模一樣。老岳母,感謝您為司馬家護住了這條根,從今往後,您就等著享福吧,高密東北鄉是咱們的天下了。”
母親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對二姐招弟說:“你要真有孝心,就給我囤下幾擔谷子吧,我是餓怕了。”
第二天晚上,司馬庫組織了盛大的慶典,一是慶賀抗戰勝利,二是慶賀他重返家園。他們把一馬車鞭炮連結成十掛鞭炮,纏繞在八棵大槐樹上,又砸碎了二十幾口生鐵鍋,挖出了爆炸大隊埋藏在地下的火藥,制成了一個大花炮。那些鞭炮響了足足半夜,把八棵槐樹上的綠葉和細枝炸得干干淨淨。那個大花炮噴出的燦爛的鐵花,照綠了半個天空。他們殺了幾十口豬,宰了十幾頭牛,挖出了十幾缸陳酒。肉煮熟了,用大盆盛著,放在大街當中的桌子上。肉上插著幾把刺刀,任何人都可以前來割食,你割下一只豬耳朵扔給桌子旁邊的狗也沒人干涉。
酒缸擺在肉桌旁,缸沿上掛著鐵瓢,誰願喝誰就喝,你用酒洗澡也沒人反對。這一天是村中饞鬼的好日子,章家的大兒子章錢兒吃喝過多,撐死在大街上,當人們為他收屍時,酒和肉便從他的嘴巴和鼻孔裡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