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農歷的七月初七,是天上的牛郎與織女幽會的日子。房子裡悶熱,蚊子多得碰腿。母親在石榴樹下鋪了一張草席子。我們起初坐在席上,後來躺在席上,聽母親的娓娓細語。傍晚時下了一場小雨,母親說那是織女的眼淚。空氣潮濕,涼風陣陣。石榴樹下,葉子閃光。西廂房和東廂房裡,士兵們點著他們自造的白蠟燭。蚊蟲叮咬我們,母親用蒲扇驅趕。這一天人間所有的喜鵲都飛上藍天,層層相疊,首尾相連,在波浪翻滾的銀河上,架起一座鳥橋。織女和牛郎踩著鳥橋相會,雨和露,是他們的相思淚。在母親的細語中,我和上官念弟,還有司馬庫之子,仰望著燦爛的星空,尋找那幾顆星。八姐上官玉女雖然盲眼但也仰起臉,她的眼比星星還亮。胡同裡響著換崗歸來的士兵沉重的腳步聲。遙遠的田野裡蛙聲如潮。牆邊的扁豆架上,一只紡織娘在歌唱:伊梭呀梭嘟嚕嚕——伊梭呀梭嘟嚕嚕——黑暗的夜空中,有一些大鳥粗野莽撞地飛行,我們看著它們的模模糊糊的白影子,聽著它們羽毛磨擦的嚓嚓聲。蝙蝠亢奮地吱吱叫。水珠從樹葉上吧嗒吧嗒滴下來。沙棗花在母親懷裡,打著均勻的小呼嚕。東廂房裡,上官領弟發出貓一樣的叫聲,啞巴的大影子在燈光裡晃動著。她與他已經完婚。蔣政委當了證婚人。供著鳥仙神位的靜室變成上官領弟和啞巴縱情狂歡的洞房。
鳥仙經常半裸著身子跑到院子裡來,有一個士兵偷看鳥仙的乳房入迷,差點被啞巴擰斷脖子。夜深了,回屋睡吧,母親說。屋裡熱,有蚊子,讓我們在這兒睡吧,六姐說。母親說,不行,露水會傷了你們,再說,空中有采花的……我仿佛聽到空中有人在議論,一朵好花,采了吧。回來再采。議論者是蜘蛛精,專門奸淫黃花閨女。
我們躺在炕上,無法入睡。奇怪的是八姐上官玉女卻欣然入睡,嘴角還流出一縷涎水。熏蚊蟲的艾蒿冒著嗆鼻的煙。士兵們窗戶上的燭光映亮了我們的窗戶,使我們能夠影影綽綽地看到院子裡的景物。上官來弟托人送回來的海魚臭了,在廁所裡發酵,散發難聞的氣味。她還運回了大批的財物,有布匹綢緞,有家具古玩,都被爆炸大隊沒收了。堂屋的門閂輕輕地響。“誰?!”母親厲喝一聲,隨手從炕頭上摸起了切菜刀。沒有一絲聲響了。我們可能聽邪了耳朵。母親把切菜刀放回原處。艾蒿熏蚊繩在炕前地下閃爍著暗紅色的短促光芒。
一個瘦長的黑影子突然從炕前站起來。母親驚叫一聲。六姐也驚叫一聲。
那黑影撲上炕,捂住了母親的嘴巴。母親掙扎著摸起菜刀,正要劈,就聽到那黑影說:“娘,我是來弟……我是來弟呀……”
母親手中的菜刀落在炕席上,大姐回來了!大姐跪在炕上,哽咽之聲從她嘴裡漏出來。我們驚訝地看著她模糊不清的臉。我看到她的臉上有許多亮晶晶的東西。“來弟……大嫚……真的是你嗎?你是鬼吧?你是鬼娘也不怕,讓娘好好看看你……”母親的手摸索著炕頭尋找洋火。
大姐按住母親的手,壓低了嗓門說:“娘,不要點燈。”
“來弟,你這狠心的東西,這些年,你跟著那姓沙的跑到哪裡去了?你可把娘害苦了。”
“娘,一句話說不清楚,”大姐說,“我的女兒呢?”
母親把酣睡著的沙棗花遞給大姐說:“你也算個娘?管生不管養,連畜生都本如……為了她,你四妹和你七妹……”
“娘,”大姐說,“我欠您老人家的恩情總有報答的一天。四妹和七妹,我也要報答她們。”
這時六姐上前叫了一聲:“大姐。”
大姐把她的臉從沙棗花臉上抬起,摸了摸六姐,說:“六妹。金童呢,玉女呢,金童,玉女,還記得大姐嗎?”
母親說:“要不是來了爆炸大隊,咱這一家子,早就餓死了……”
大姐說:“娘,姓蔣的和姓魯的不是東西。”
母親道:“人家待咱不薄,咱可不能昧著良心說話。”
大姐說:“娘,這是他們的陰謀,他們給沙月亮送信,逼他投降,如不投降,就要扣留我們的女兒。”
母親問:“還有這種事?他們打仗,與個孩子有什麼關系。”
大姐說:“娘,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把女兒救出去。娘,我帶來了十幾個人,我們馬上就走,讓姓魯的和姓蔣的空歡喜一場。娘,您對俺恩重如山,容女兒後報。夜長夢多,女兒這就走了……”
大姐話沒說完,母親已經把沙棗花奪了回來。母親憤憤地說:“來弟,你別變著花樣來哄我。想當初,你像扔狗一樣把她扔給我,我豁著性命把她養到如今,你倒好,來吃現成的了;什麼魯隊長蔣政委,都是你的謊話。你想當娘了?跟沙和尚瘋夠了?”
“娘,他現在是皇協軍旅長,手下有上千人。”
“我不管他有多少人,我也不管他是什麼長,”母親說,“你讓他自己來抱吧,你告訴他,他掛在樹上那些野兔子我還給他留著呢。”
“娘,”大姐說,“這是關系千軍萬馬的大事,您別犯糊塗啊。”
母親說:“我糊塗了半輩子了,千軍萬馬萬馬千軍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棗花是我養大的,我捨不得給別人。”
大姐一把奪過孩子,縱身跳下炕,往外跑去。母親大罵:“鱉種,動了搶啦!”
沙棗花哭起來。
母親跳下炕去追趕。
院子裡啪啪啪幾聲槍響。房頂上一陣混亂,有人哀嚎著滾下去,跌在院子裡。
一只腳踩破了我家房頂,漏下塊狀的泥土和一片星光。
院子裡亂了套,槍聲,劈刺聲,士兵的喊叫聲:“別讓他們跑了!”
爆炸大隊的士兵舉著十幾根蘸了煤油的火把,跑了進來,照耀得院子裡通明如晝。胡同裡、房子後邊,都響著吵吵嚷嚷的男人聲。有人在房後大聲吆喝:“綁起他來你個小舅子,看你還敢跑。”
爆炸大隊的魯隊長走進院子,對著緊緊抱著沙棗花、縮在牆角的上官來弟說:“沙太太,你們這樣做不太夠意思吧?”
沙棗花在大姐懷裡哭著。
母親走到院子裡。
我們趴在窗戶上往外觀看。
甬路旁邊,躺著一個渾身窟窿的男人,他流了很多血,成了汪,像小蛇一樣四處爬。血腥味,熱烘烘的。煤油味兒,嗆鼻子。血還從窟窿裡往外冒,還有氣泡兒。他沒死利索,一條腿還在抽動。他嘴啃著地,脖子別別扭扭,看不見他的臉。
樹葉子像金銀箔。啞巴提著緬刀,對魯隊長邊叫邊比劃。鳥仙跑出來,還好,穿著一件肯定是啞巴的軍裝上衣,上衣下擺齊著膝蓋。乳房和肚皮半遮半掩。雪白的、修長的小腿。肌肉結實、皮膚光滑的腿肚子。半張著嘴。癡迷的眼睛,時而望望這個火把,時而望望那個火把。一群士兵,押進來三個穿綠衣服的人。一個胳膊受傷,流著血,臉色煞白。一個瘸著腿。一個被繩子勒低了頭,他拼命想昂起頭,但幾只強有力的大手不容他抬頭。蔣政委也隨著進來。他手裡捏著一個手電筒,電筒頭上蒙著一塊紅綢,放出紅光。母親啪噠啪噠走,因為她赤著腳。
地上有蚯蚓倒上來的土堆。她毫不畏懼地面對著魯大隊長,說:“這到底為啥?”
魯大隊長說:“大嬸,這不關您的事。”
蔣政委多余地用蒙著紅綢布的電筒照著上官來弟的臉。上官來弟,身材修長,如一棵白楊。
母親走到大姐面前,劈手把沙棗花奪回來。沙棗花伏在母親懷裡。母親哄著她:“好孩子,別怕,奶奶在呢。”
沙棗花哭聲漸弱,變成抽泣。
大姐的胳膊還保持著抱孩子的姿勢。姿勢僵硬,很丑。她臉上很白,雙眼有些直。她穿著一身綠衣服,男式的,成熟的乳房高高挺起。
“沙太太,我們對你們可算是仁至義盡。你們不接受我們改編,我們不勉強,可你們不該投降日寇。”魯大隊長說。
大姐冷笑一聲:“這是老爺們的事,別跟我一個婦道人家說。”
蔣政委道:“聽說沙太太是沙旅長的高參?”
大姐道:“我只知道要我的女兒。你們有種,去跟他真刀真槍地干,拿個小孩子做文章,不是大丈夫的行為。”
蔣政委道:“沙太太差矣,我們對沙小姐可以說是關懷備至,你母親可以作證,你的妹妹可以作證,大地可以作證,蒼天也可以作證。我們的本意是,熱愛孩子,為了孩子,我們的一切行為,都是出於這個目的,我們不希望這個美麗的孩子,有一個漢奸父親和一個漢奸母親。”
大姐說:“這些話我一句也不明白,您別枉費口舌了。我既然落在你們手裡,隨你們處置吧。”
啞巴沖出來,在十幾根火把之間,他顯得格外高大威猛,裸露的黑皮,像塗了一層獾油,光彩熠熠。啊噢——啊噢啊噢——他狼著眼,豬著鼻,猴著耳朵,虎著臉,喊叫著,舉起粗壯的胳膊,攥著拳頭,對著周圍的人,劃了一個圈。他踢了一腳甬路上的死者,又逐個地對三個俘虜施以拳打。每人一拳,打一拳一啊噢。打到盡頭又回頭打了一遍:啊噢!啊噢!!啊噢!!!一拳比一拳狠。最後一拳,竟把那倔強地想昂脖子的俘虜打癱在地。蔣政委嚴厲地制止了他:“孫不言,不許打罵俘虜!”啞巴咧開嘴,笑著,指指上官來弟,指指自己的胸口。他走到來弟面前,左手捏著她的削肩,右手對著眾人比劃。鳥仙人神地盯著變幻莫測的火苗子。大姐掄起左臂,扇了啞巴右腮一巴掌,呱唧一聲響。啞巴松開手,狐疑地摸摸臉,好像不知打擊來自何方。大姐掄起右臂扇了啞巴的左腮。這一掌打得疾速有力,響聲清脆。啞巴身體晃蕩,大姐在強大的反作用力下,倒退了一步。大姐柳眉豎起,鳳眼圓睜,咬牙切齒地罵道:“畜生,你毀了我妹妹!”
魯大隊長說:“把她押走,女漢奸,這麼猖狂!”
幾個士兵上前架住了大姐的胳膊。大姐高聲叫著:“娘,你糊塗啊,三妹是只鳳凰,你卻把她嫁給了啞巴!”
一個兵跑進來,氣喘吁吁地報告:“大隊長,政委,沙旅的大隊人馬,已經到了沙嶺子鎮。”
魯大隊長說:“大家別亂,各連長注意,按原定計劃行動,把地雷全埋上。”
蔣政委說:“大嫂,為了您和孩子的安全,跟我們到大隊部去。”
母親搖搖頭,說:“不,死也要死在自家炕上。”
蔣政委一揮手,一群士兵擁到母親身邊,一群土兵擁進屋子。母親喊著:“天主啊,睜開眼看看吧。”
我們一家,被關在司馬家的偏房裡。門口站著崗。隔壁的大客廳裡,瓦斯燈通亮,有人在大聲喊叫。村子外邊,一陣陣爆豆般的槍聲傳來。
蔣政委端著一盞玻璃罩子燈,慢條斯理地走進來,罩口冒出來的黑煙嗆得他瞇起眼睛。他把罩子燈放在花梨木的桌子上,打量著我們,說:“為什麼要站著呢?坐下坐下坐下。”他指點著環牆擺著的花梨木椅子,說,“大嫂,您這二女婿家可真夠排場的。”他自己先坐在一把椅子上,雙手按著膝蓋,用略帶嘲諷的目光看著我們。大姐一屁股坐下,與蔣政委隔桌相對,她賭氣般地噘著嘴,說:“蔣政委,你請神容易送神難吧!”蔣笑道:“好不容易把神請來,為什麼要送呢?”大姐道:“娘,您只管坐,諒他們也不敢怎麼著我們。”
“我們壓根兒就沒想怎麼著你們,”蔣政委微笑著說,“大嫂,坐下吧。”
母親抱著沙棗花,坐在牆角的一把椅子上。我和八姐拉著母親的衣角,貼椅子站著。司馬家的公子頭歪在六姐肩膀上,嘴裡流著哈喇子。六姐被瞌睡折磨得身體搖搖晃晃。母親拉了她一把,讓她坐下,她睜開眼睛看看,隨即就發出了酣睡聲。蔣政委摸出一根紙煙,將煙頭放在大拇指甲上頓了頓。他摸索衣袋,顯然是想找火。他沒有找到火,大姐好像幸災樂禍地冷笑。他走到玻璃罩子燈前,嘴叼著煙,湊到燈火上方,瞇著眼,吧嗒吧嗒地吸著,火苗在燈罩裡被拉扯得上下跳躍,煙頭發了紅,發了亮。他抬起頭,把煙卷從嘴裡摘下來,緊閉著嘴唇,鼻孔裡噴出兩股濃煙。村子外傳來轟轟的爆炸聲,震動得窗戶上的木格子索索地響。
一片片火光在夜空中抖動著。人的哭叫聲和吶喊聲時而隱隱約約,時而異常清晰。蔣政委面帶微笑,挑戰般地緊盯著來弟。
來弟屁股上好像長了尖,在椅子上歪來斜去,搖晃得椅子腿嘎嘎吱吱響。她的臉色蒼白,攥著椅子扶手的雙手顫抖不止。
“沙旅長的騎兵中隊闖進了我們的地雷陣,”蔣政委惋惜地說,“可惜了那幾十匹好馬。”
“你……你們做夢……”大姐雙手撐著椅子扶手站起來,一陣更加密集的爆炸聲把她按坐在椅子上。
蔣政委站起來,悠閒地敲敲偏房與客廳之間的花格子木隔牆,仿佛是自言自語:“全是紅松的,司馬家大宅院耗費了多少木材?”他抬頭望著大姐,問:“你說,要用多少木材,梁、檁、門窗、地板、木隔壁、桌椅板凳……”大姐局促不安地扭著屁股。“耗費了一個森林的木材!”蔣政委痛心地說,好像虛擬的森林被砍伐得滿目狼藉的情景就在他的面前。“這些賬遲早要算的,”他沮喪地說著,把被砍伐的大森林扔到腦後。他走到大姐面前,雙腿叉成A形,右手卡著腰,胳膊肘子成銳角,僵硬地撐出去。“當然,我們認為,沙月亮跟死心塌地的漢奸還有區別,他有過光榮的抗日歷史,如果他痛改前非,我們還願意跟他互稱同志,沙太太,待會兒我們捉住他,你可要好好勸勸他呀。”
大姐的身體松軟地靠在椅子背上,尖聲說:“你們抓不到他!你們休想!他的美式吉普比馬跑得快!”
“但願如此,”蔣政委說,他放下銳角胳膊,雙腿也變了姿勢。他摸出一支煙,送給上官來弟。來弟身體本能地往後縮了縮,他把煙跟著往前送了送。來弟揚起臉,看著蔣政委臉上莫測高深的微笑。她畏畏縮縮地伸出一只手,伸出那兩根被紙煙熏黃了的手指,捏住了煙卷,蔣政委把手中那半截煙卷放到嘴邊吹了一下,吹掉煙灰,讓火頭燃旺。然後他把紅紅的煙頭送到來弟面前。來弟又揚臉望了一眼蔣政委。蔣依然微笑。來弟忙亂地叼住紙煙,把臉湊上前,讓嘴裡的煙卷與蔣政委手中的火頭相接。我們聽到她吧嗒嘴唇的聲音,母親木然地望著牆壁,六姐和司馬少爺半醒半睡,沙棗花無聲無息。煙霧從大姐臉上騰起。她抬起頭,身體後仰,胸脯疲憊地凹下去。她的夾著煙卷的手指濕漉漉的,宛若兩根剛從水中撈上來的黃泥鰍,煙頭火飛快地往她嘴邊爬,她頭發凌亂,嘴邊有幾道深皺紋,眼睛周圍有兩團紫色陰影。蔣政委臉上的微笑慢慢收斂,好像一滴落在熱鐵上的水,從四周往中間收縮,收縮成針尖大約一個亮點,欺然一聲便消逝得無影無蹤。蔣政委臉上的微笑慢慢收縮到鼻子尖上,欺然一聲消逝得無影無蹤。他扔掉手中短得幾乎要燒到指尖的煙頭,用腳尖捻碎,然後,大踏步地走了。
隔壁客廳裡,傳過來他大聲的吼叫:“一定要捉住沙月亮,他即便鑽到老鼠洞裡,也要把他挖出來。”接下來是電話筒按在話機上的清脆聲音。
母親憐憫地注視著像被抽去了骨頭一樣癱軟在椅子上的大姐。走過去,抓起她那只被煙卷熏黑的手,仔細地看了看,搖搖頭。大姐從椅子上滑下來,跪著,雙手摟住母親的腿,仰著臉,嘴巴像吃奶一樣翕動著,一種奇怪的音響從她嘴裡冒出來。剛開始我以為她在笑,但馬上就知道她在哭。她把眼淚和鼻涕都抹在母親腿上。她說:“娘,其實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想妹妹,想弟弟……”
母親說:“後悔了嗎?”
大姐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母親說:“這就好,該走哪一步是天主給安排的,一後悔就要惹惱天主。”
母親把沙棗花遞給大姐,說:“看看她吧。”
大姐輕輕撫摸著沙棗花黝黑的小臉,說:“娘,要是他們槍斃我,這孩子就要靠您撫養了。”
母親說:“他們不槍斃你,這孩子,也得由我撫養。”
大姐欲把孩子還給母親,母親說:“你先抱一會兒吧,我給金童喂喂奶。”
母親走到椅子前,掀起衣襟。我跪在椅子上,吃奶。母親撩著衣襟,弓著腰站著,說:“平心而論,姓沙的不是孬種,就憑著他給我掛那一樹野兔子,我也得認這個女婿。但他成不了大氣候,就憑著那一樹野兔子,我就知道他成不了大氣候。你們倆加起來,也斗不過姓蔣的,姓蔣的是棉花裡藏針,肚子裡有牙。”
想當初,那像累累果實一樣掛滿我家樹枝的野兔子,曾讓母親惱怒萬分;但轉眼間,這滿樹的野兔子竟成了母親接受沙月亮為女婿的理由;也還是那幾樹野兔子,成了母親判斷沙月亮必敗於蔣政委之手的根據。
在黎明前的暗暝中,一群從天河架橋歸來的喜鵲落在屋脊,疲倦不堪地喳喳亂叫。喜鵲們把我喚醒。我看到母親抱著沙棗花坐在椅子上,我卻坐在上官來弟冰涼的膝蓋上,她用兩條細長的胳膊緊緊地摟著我的腰。六姐和司馬公子還是那樣交頸而眠。八姐依偎在母親腿邊。母親的眼睛裡沒有光彩,兩個嘴角耷拉著,顯得極度疲乏。
蔣政委走進來。看了我們一眼,道:“沙太太,要不要去看看沙旅長?”
大姐推開我,猛地站起來,啞著嗓子說:“你撒謊!”
蔣政委皺皺眉,說:“撒謊?為什麼要撒謊呢?”他走到桌子前,低下頭,噗哧一聲,吹熄了罩子燈。紅太陽的光芒立即從窗格子裡瀉進來。他伸出一只手,謙恭——也許不是謙恭——地說:“請吧,沙太太,還是那句話,我們不願意把所有的路堵死,如果他迷途知返,可以擔任我們爆破大隊的副大隊長。”
大姐機械地往外走,臨出房門時,她回頭望了望母親。蔣政委說:“大嫂也去,小弟弟小妹妹們都去。”
我們穿越著司馬家的重重門洞,路過一個又一個一模一樣的套院。路過第五個套院時,我們看到院子裡躺著十幾個傷兵。那個姓唐的女兵正在給一個腿部受傷的士兵包扎。我五姐上官盼弟給唐女兵當助手。她全神貫注,沒有發現我們。母親對大姐輕聲說:“那是你五妹。”大姐瞥了五姐一眼。蔣政委說:“我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第六個套院裡,擺著一副門板,門板上躺著幾具屍首,屍首的臉都用白布蒙著。蔣政委說:“我們魯大隊長壯烈犧牲,損失無法估量。”他彎腰揭開一塊白布,讓我們看到了一張血跡斑斑的、生著絡腮胡須的臉。他說:“戰士們都恨不得剝了沙旅長的皮,但我們的政策不允許。沙太太,我們的誠意差不多可以感天地動鬼神了吧?”走出第七個套院,繞過一道高大的影壁,我們站在福生堂大門口高高的台階上。
街上來回跑動著一些爆炸大隊士兵,他們的臉上都掛著一層灰。幾個士兵牽著十幾匹馬,沿著大街從東往西走,幾個士兵卻指揮著幾十個老百姓,用繩子拉著一輛吉普車從西往東走。兩撥人在福生堂大門口相遇,一齊都站住。兩個小頭目模樣的人跑上前來,都立正,都行舉手禮,像吵架一樣同時向蔣政委報告,一個報告繳獲戰馬十三匹,一個報告繳獲美式吉普車一輛。但可惜炸破了水箱,只能用牛拖回來。蔣政委高度贊揚了他們。士兵們在贊揚聲中都挺胸抬頭,目光灼灼。
蔣政委把我們帶到教堂門口。大門兩側,站著十六個荷槍實彈的哨兵。蔣政委一舉手,士兵便齊拍槍護木,並攏腳跟,行持槍注目禮,我們這一列婦孺,儼然成了視察戰場的將軍。
大約有六十多個穿綠衣服的俘虜擠在教堂的東南角落上,在他們的頭上,一大片因為漏雨霉爛了的屋笆上,生著一簇簇潔白的蘑菇。在他們面前,並排站著四個懷抱沖鋒槍的士兵,他們的左手摸著彎曲著像長長的牛角一樣的彈夾,右手四個指頭握著光滑的像女人小腿一樣的槍托脖子,食指扣著鴨舌般的扳機。他們的背對著我們。在他們身後,放著一堆死蛇般的牛皮腰帶,俘虜們如要行走,必須雙手提著褲腰。
蔣政委嘴角上迅速滑過了一個不易覺察的笑容,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也許是為了引入注意吧?俘虜們懶洋洋地抬起頭,看著我們。他們的眼睛,突然間都閃爍了幾下,有的兩下,有的三下,有的五七下,最多的不超過九下。這些閃爍著鬼火的眼神,應該是因為上官來弟而發,如果她真的如蔣政委所說,是沙旅的半個掌櫃的話。上官來弟卻因為不知什麼樣的復雜心情,使自己的眼睛發了紅,臉色發了白,腦袋往胸前垂。
這些俘虜兵,讓我想起模模糊糊的記憶中的鳥槍隊的黑驢們,它們聚集在教堂時,也喜歡擠在這個角落裡,二十八匹驢,結成十四個對子,你輕輕地啃我的腚,我溫柔地咬你的臀,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團結親密的驢隊究竟覆滅在什麼地方呢?是什麼人消滅了驢隊?在馬耳山,被司馬庫的游擊隊,還是在胳膊嶺,被日本人的便衣隊?為我施浸洗禮那個神聖的日子裡,母親遭到強暴。
他們都是鳥槍隊繁殖的綠衣兵,是我的仇敵。現在,該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懲罰你們,阿門。
蔣政委清清嗓子,說:“沙旅的弟兄們,餓了吧?”
俘虜們又一次抬起頭,有的人想回答而不敢回答,有的人根本不想回答。
蔣政委身邊的護兵說:“小舅子們,聾啞了嗎?這是我們的大隊政委,問你們吶!”
“不許罵人!”蔣政委嚴厲地訓斥護兵,護兵紅著臉,垂下了頭。蔣政委說:“弟兄們,知道你們又餓又渴,有胃病的人可能正在肚子痛,眼冒金花背出冷汗,請堅持一會,飯馬上就好。咱這裡條件差,沒有好的吃,先熬上一鍋綠豆湯,給你們解渴敗火,中午,吃白面大饅頭,韭菜炒馬肉。”
俘虜們臉上現出喜色,有幾個大著膽低聲說話。
蔣政委道:“死馬很多,都是好馬,真可惜,你們闖進了我們的地雷陣。待會兒,你們吃的馬肉,可能就是自己座騎的肉。雖說騾馬比君子,但畢竟是馬,大家盡管吃,人是萬物之靈嘛!”
正說著馬,兩個老兵抬著一個大桶,吆吆喝喝地進了門。兩個小兵,各抱著一大摞從肚皮直壘到下巴的粗瓷大碗,踉踉蹌蹌地跟在老兵身後。“湯來了!湯來了!”老兵喊著,好像有人阻礙了他們的道路似的。小兵們挺著一肚子碗吃力地看著地面,尋找放碗的地方。老兵一齊下蹲,讓湯桶著地;湯桶著地時他們也差不多坐在了地上。小兵們上身保持著正直,雙腿往下落,終於蹲下,雙手下垂,手背從碗底抽出。“兩摞碗搖搖晃晃立在地上。兩個小兵釋掉重負站起來,抬起衣袖擦著臉上的汗。
蔣政委抄起大木勺子,攪動著綠豆湯,問老兵:“加紅糖了沒有?”老兵說:“報告政委,沒弄到紅糖,弄了一罐子白糖,從曹家弄的,曹家的老太婆捨不得,抱著糖罐子不肯撒手……”
“好啦,分給弟兄們喝吧!”蔣政委說著,扔下木勺,好像突然想起了我們似的回過臉來,親熱地問,“你們是不是也喝一碗?”
上官來弟冷冷地說:“蔣政委請我們來,不是喝綠豆湯的吧?”
母親說:“為什麼不喝呢?老張,給俺娘們盛上幾碗。”
上官來弟說:“娘,當心湯裡有毒!”
蔣政委大笑著說:“沙太太想象力太豐富了。”他抓起木勺,舀起一勺湯,高高舉起,慢慢往下倒,讓湯的優美展現,讓湯的味道擴散。他扔下勺子,說:“這湯裡,下了一包砒霜,兩包老鼠藥,一口下肚,五步斷腸六步倒七竅流血,有沒有敢喝的?”
母親上前,摸起一個碗,用袖子擦擦灰土,抄起木勺,盛上一碗湯,遞給大姐。
大姐不接。母親說:“這碗是我的。”她往碗裡吹了幾口氣,試探著喝了一口,又試探著喝了幾口。母親又盛了三碗湯,遞給六姐八姐和司馬少爺。俘虜們說:“給我們盛,我們盛,有毒沒毒喝三碗。
兩個老兵掌勺,兩個小兵遞碗,一碗接著一碗盛。持槍的士兵閃到兩邊,側面對著我們,我們能看到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只看著俘虜。俘虜們都站起來,自行排成隊伍,一手提著褲子,一手無聊地垂著,等待著端綠豆湯碗。端到湯碗的,小心翼翼地低著頭,生怕熱湯溢出燙了手指。一個接著一個的俘虜一手提著褲子一手端著綠豆湯慢慢地轉到後邊去,蹲下,才騰出兩只手,捧著碗,轉著圈吹,轉著圈喝。弗弗弗吹氣;唏溜唏溜,都非常有經驗地小口喝,大口喝就會燙爛口腔粘膜。司馬少爺就沒有經驗,喝了一大口,欲吐吐不出,欲咽咽不下,燙得滿口腔發了白。一個俘虜伸手接碗時悄悄地叫了一聲:“二姨夫……”掌勺的老兵抬起頭,盯著那張年輕的臉看。“二姨夫,您不認識我呀?我是小昌呀……”老兵搶起勺子砸了一下小昌的手背,罵道:“誰是你的二姨夫,你認錯人了,俺可沒你這號當綠皮子漢奸的外甥!”小昌哎喲了一聲,手中的碗掉在腳背上。腳背被燙,他又哎喲了一聲。提褲子的手情急中欲去摸腳,褲子卻落到膝蓋下,露出爛髒的褲頭。他又哎喲了一聲,雙手提起了褲子。直起腰時,他的雙眼裡滿盈著淚水。
“老張,注意紀律!”蔣政委惱怒地說,“誰給你隨便打人的權力?告訴軍法處,關三天禁閉!”
老張囁嚅:“他冒認二姨夫……”
蔣政委說,“我看你就是他的二姨夫,遮遮掩掩干什麼?好好做做他的工作,讓他參加我們爆破大隊。小伙子,燙得怎麼樣?待會兒讓衛生兵給塗點二百二。
湯潑了,重給他盛一碗,多給他盛上點綠豆。
那個倒霉的外甥端著優待他的稠湯一瘸一拐地轉到後邊去了,後邊的俘虜又接上來端湯。
現在,所有的俘虜都在喝湯,教堂裡一片嘴響湯響。老兵和小兵暫時無事可做,一個小兵舔嘴唇,一個小兵直著眼看我。一個老兵無聊地用勺子刮著桶底,一個老兵摸出煙口袋和煙袋鍋想抽煙。母親把碗沿塞到我嘴裡,我厭惡地把粗糙的碗沿吐出來,我的嘴不適應除了乳頭之外的其它任何東西。
大姐的鼻孔裡發出一聲輕蔑的哼哼,蔣政委看看她,她臉上也盡是表示輕蔑的表情。她說:“我也該喝碗綠豆湯。”
蔣政委說:“太應該了,你看你的臉,快成了干茄子啦。老張,趕快給沙太太盛碗湯,要稠的。”
大姐說:“我要稀的。”
蔣政委說:“盛稀的。”
大姐端著湯碗,喝了一口,說:“果然放了糖,蔣政委,我勸你也喝一碗,你說了那麼多的話,一定喉干舌燥。”
蔣政委捏捏喉嚨,說:“還真有點口渴。老張,給我盛一碗,我也要稀的。”
蔣政委端著碗,和大姐討論綠豆的品種問題。他說他們老家有一種沙綠豆,一開鍋就爛,不似這裡的綠豆,沒有兩個小時熬不爛。討論完了綠豆問題,又接著討論黃豆問題。這兩個人似乎是豆類專家。把各種豆子討論過,蔣政委想把話頭轉移到花生品種上時,大姐卻把碗擲在地上,很蠻橫地說:“姓蔣的,你玩的什麼圈套?”
蔣微笑著,說:“沙太太,您多心了。我們走吧,沙旅長一定等急了。”
“他在哪裡?”大姐譏諷地問。
蔣政委說:“自然是在你們難以忘記的地方。”
我家大門口,站崗的士兵比教堂門口還多。
東廂房門口還有一道崗。帶班的是啞巴孫不言。他坐在牆邊一根圓木上,玩著手中的緬刀。鳥仙耷拉著兩條腿坐在桃樹杈上,手裡攥著一根黃瓜,用門牙一點兒一點兒地啃著吃。
進去吧,蔣政委對大姐說:“好好勸勸他,我們希望他棄暗投明。”
大姐進了東廂房,便發出一聲尖叫。
我們沖進東廂房,看到沙月亮懸掛在梁頭上。他穿著一身綠毛料制服,腿上穿上珵亮的高腰牛皮馬靴。在我的印象裡,他是個不甚高的人,但懸掛在粱頭上後,身材卻顯得格外修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