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在的時候,大家都說朝廷很亂,等申時行走了,大家才知道,什麼叫亂。
首輔走了,王錫爵不在,按順序,應該是許國當首輔。可這位兄弟相當機靈,一看形勢不對,寫了封辭職信就跑了。
只剩王家屏了。
萬曆不喜歡王家屏,王家屏也知道皇帝不喜歡他,所以幾乎在申時行走人的同時,他就提出辭職。
然而萬曆沒有批,還把王家屏提為首輔。原因很簡單,這麼個爛攤子,現在內閣就這麼個人,好歹就是他了。
內閣總算有個人了,但一個還不夠,得再找幾個。搭個班子,才好唱戲。說起來還是申時行夠意思,早就料到有這一天,所以在臨走時,他向萬曆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時任吏部左侍郎趙志皋,另一個是原任禮部右侍郎張位。
這個人事安排十分有趣,因為這兩個人興趣不同,性格不同,出身不同,總而言之,就沒一點共同語言,但事後證明,就是這麼個安排,居然撐了七八年,申先生的領導水平可見一斑。
班子定下來了,萬曆的安寧日子也到了頭。因為歸根結底,大臣們鬧騰,還是因為冊立太子的事情,申先生不過是幫皇帝擋了子彈,現在申先生走了,皇帝陛下只能赤膊上陣。
萬曆二十年(1592)正月,真正的總攻開始了。
禮部給事中李獻可首先發難,上書要求皇帝早日批准長子出閣讀書,而且這位兄台十分機靈,半字不提冊立的事,全篇卻都在催這事,半點把柄都不留,搞得皇帝陛下十分狼狽,一氣之下,借口都不找了:
「冊立已有旨意,這廝偏又來煩擾……好生可惡,降級調外任用!」
其實說起來,李獻可不是什麼大人物,這個處罰也不算太重。可萬曆萬沒想到,就這麼個小人物,這麼點小事兒,他竟然沒能辦得了。
因為他的聖旨剛下發,就被王家屏給退了回來。
作為朝廷首輔,如果認為皇帝的旨意有問題,可以退回去,拒不執行,這種權力,叫做封還。
封還就封還吧,不辦就不辦吧,更可氣的是,王首輔還振振有詞:
這事我沒錯,是皇帝陛下錯了!因為李獻可沒說冊立的事,他只是說應該出閣讀書,你應該採納他的意見,即使不能採納,也不應該罰他,所以這事我不會辦。
真是要造反了,剛剛提了首輔,這白眼狼就下狠手。萬曆恨不得拿頭撞牆,氣急敗壞之下,他放了王家屏的假,讓他回家休養去了。
萬曆的「幸福」生活從此拉開序幕。
幾天後,禮部給事中鍾羽正上疏,支持李獻可,經典語言如下:
「李獻可的奏疏,我是贊成的,請你把我一同降職吧(請與同謫)。」
萬曆滿足了他的要求。
又幾天後,禮部給事中舒弘緒上疏,發言如下:
「言官是可以處罰的,出閣讀書是不能不辦的。」
發配南京。
再幾天後,戶部給事中孟養浩上疏,支持李獻可、鍾羽正等人。相對而言,他的奏疏更有水平,雖然官很小(七品),志氣卻大,總結了皇帝大人的種種錯誤,總計五條,還說了一句相當經典的話:
「皇帝陛下,您坐視皇長子失學,有辱宗社祖先!」
萬曆氣瘋了,當即下令,把善於總結的孟養浩同志革職處理,並拉到午門,打了一百杖。
暴風雨就是這樣誕生的。
別人也就罷了,可惜孟先生偏偏是言官,幹的是本職工作,平白被打實在有點冤。
於是大家都憤怒了。
請注意,這個大家是有數的,具體人員及最終處理結果如下所列:
內閣大學士趙志皋上疏,被訓斥。
吏科右給事中陳尚象上疏,被革職為民。
御史鄒德泳,戶科都給事中丁懋遜、兵科都給事中張棟、刑科都給事中吳之佳、工科都給事中楊其休,禮科左給事中葉初春,聯名上疏抗議。萬曆大怒,將此六人降職發配。
萬曆終於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加上最初上疏的李獻可,那麼在短短的幾天之內,他就免掉了十二位當朝官員。這一偉大記錄,就連後來的急性子崇禎皇帝也沒打破。
事辦到這份上,皇帝瘋了,大臣也瘋了。官服烏紗就跟白送的一樣,鋪天蓋地到處亂扔,大不了就當老子這幾十年書白讀了。拚個你死我活只為一句話:可以丟官,不能丟人!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禮部員外郎董嗣成、御史賈名儒、御史陳禹謨再次上疏,支持李獻可。萬曆即刻反擊,董嗣成免職,賈名儒發配,陳禹謨罰工資。
事情鬧到這裡,到底捲進來多少人,我也有點亂。但若以為就此打住,那實在是低估了明代官員的戰鬥力。
幾天後,禮部尚書李長春也上疏了。對這位高級官員,萬曆也沒客氣,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誰知沒多久,吏部尚書蔡國珍、侍郎楊時喬又上疏抗議,然而這一次,萬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實在罵不動了。
皇帝被搞得奄奄一息,王家屏也坐不住了,他終於出面調停,向皇帝認了錯,並希望能夠赦免群臣。
想法本是好的,方法卻是錯的。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萬曆,一看見這個老冤家,頓時恢復了戰鬥力,下書大罵:
「自你上任,大臣狂妄犯上,你是內閣大學士,不但不居中緩和矛盾,反而封還我的批示,故意激怒我!見我發怒,你又說你有病在身,回家休養!國家事務如此眾多,你在家躺著(高臥),心安嗎!?既然你說有病,就別來了,回家養病去吧!」
王家屏終於理解了申時行的痛苦,萬曆二十年(1592)三月,他連上八封奏疏,終於回了家。
這是一場實力不對等的較量,大臣的一句話,可能毫無作用,萬曆的一道聖旨,卻足以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然而萬曆失敗了,面對那群前仆後繼的人,他雖然竭盡全力,卻依然失敗了,因為權力並不能決定一切——當它面對氣節與尊嚴的時候。
王家屏走了,言官們暫時休息了。接班的趙志皋比較軟,不說話,萬曆正打算消停幾天,張位又冒出來了。
這位次輔再接再厲,接著鬧,今天鬧出閣講學,明天就鬧冊立太子。每天變著法地折騰皇帝,萬曆同志終於頂不住了。如此下去,不被逼死,也被憋死了。
必須想出對策。
考慮再三,他決定去找一個人,在他看來,只有這個人才能挽救一切。
【王錫爵】
萬曆二十一年(1593),王錫爵奉命來到京城,擔任首輔。
王錫爵,字元馭,蘇州太倉人。
嘉靖四十一年,他二十八歲,赴京趕考,遇見申時行,然後考了第一。
幾天後參加殿試,又遇見了申時行,這次他考了第二。
據說他之所以在殿試輸給申時行,不外乎兩點,一是長得不夠帥,二是說話不夠滑。
帥不帥不好說,滑不滑是有定論的。
自打進入朝廷,王錫爵就是塊硬骨頭。萬曆五年張居正奪情,大家上書鬧,他跑到人家家裡鬧,逼得張居正大人差點拔刀自盡。吳中行被打得奄奄一息,大家在場下吵,他跑到場上哭。
萬曆六年,張居正不守孝回京辦公。大家都慶賀,他偏請假,說我家還有父母,實在沒有時間工作,要回家盡孝,張居正恨得直磨牙。
萬曆九年,張居正病重,大家都去祈福,他不屑一顧。
萬曆十年,張居正病逝,反攻倒算開始,抄家鬧事翻案,人人都去踩一腳,這個時候,他說:
「張居正當政時,做的事情有錯嗎?!他雖為人不正,卻對國家有功,你們怎能這樣做呢?!」
萬曆十三年,他的學生李植想搞倒申時行,扶他上台,他痛斥對方,請求辭職。
三年後,他的兒子鄉試考第一,有人懷疑作弊,他告訴兒子,不要參加會試,回家待業,十三年後他下了台,兒子才去考試,會試第二,殿試第二。
他是一個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人。
所以在萬曆看來,能收拾局面的,也只有王錫爵了。
王大人果然不負眾望,到京城一轉悠,就把情況摸清促了。隨即開始工作,給皇帝上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說,目前情況十分緊急,請您務必在萬曆二十一年冊立太子,絕不能再拖延了,否則我就是再有能耐,也壓制不了!
吸取了上次的教訓,萬曆沒敢再隨便找人修電腦,專程派了個太監,送來了自己的回信。
可王錫爵剛打開信,就傻眼了。
信上的內容是這樣的:
「看了你的奏疏,為你的忠誠感動!我去年確實說過,今年要舉行冊立大典,但是(注意此處),我昨天晚上讀了祖訓(相當於皇帝的家規),突然發現裡面有一句訓示:立嫡不立長,我琢磨了一下,皇后現在年紀還不大,萬一將來生了兒子,怎麼辦呢?是封太子,還是封王?」
「如果封王,那就違背了祖訓,如果封太子,那就有兩個太子了,我想來想去,想了個辦法,要不把我的三個兒子一起封王,等過了幾年,皇后沒生兒子,到時候再冊立長子也不遲。這事我琢磨好了,既不違背祖制,也能把事辦了,很好,你就這麼辦吧。」
階級鬥爭又有新動向了,很明顯,萬曆同志是很動了一番腦筋,覺得自己不夠份量,把老祖宗都搬出來了,還玩了個複雜的邏輯遊戲,有相當的技術含量,現解析如下。
按老規矩,要立嫡子(皇后的兒子),可是皇后又沒生兒子,但皇后今天沒有兒子,不代表將來沒有。如果我立了長子,嫡子生出來,不就違反政策了嗎?但是皇后什麼時候生兒子,我也不知道,與其就這麼拖著,還不如把現在的三個兒子一起封了了事,到時再不生兒子,就立太子。先封再立,總算對上對下都有了交代。
王錫爵初一琢磨,就覺得這事有點懸,但聽起來似乎又只能這麼辦,思前想後,他也和了稀泥,拿出了兩套方案。
方案一、讓皇長子拜皇后為母親,這樣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問題就解決了。
方案二、按照皇帝的意思,三個兒子一起封王,到時再說。
附註:第二套方案,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能使用。
上當了,徹底上當了。
清醒了一輩子的王大人,似乎終於糊塗了,他好像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跳入了一個陷阱。
事實上,萬曆的真正目標,不是皇長子,而是皇三子。
他喜歡鄭貴妃,喜歡朱常洵,壓根就沒想過要立太子,搞三王並封,把皇長子、三子封了王,地位就平等了,然後就是拖,拖到大家都不鬧了,事情也就辦成了。
至於所謂萬不得已,採用第二方案,那也是句廢話,萬曆同志這輩子,那是經常地萬不得已。
總之,王錫爵算是上了賊船了。
萬曆立即選擇了第二種方案,並命令王錫爵準備執行。
經過長時間的密謀和策劃,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萬曆突然下發聖旨:
「我有三個兒子,長幼有序。但問題是,祖訓說要立嫡子,所以等著皇后生子,一直沒立太子,為妥善解決這一問題,特將皇長子、皇三子、皇五子全部封王,將來有嫡子,就立嫡子,沒嫡子,再立長子,事就這麼定了,你們趕緊去準備吧。」
聖旨發到禮部,當時就炸了鍋。這麼大的事情,事先竟沒聽到風聲,實在太不正常,於是幾位領導一合計,拿著諭旨跑到內閣去問。
這下連內閣的趙志皋和張位也驚呆了,什麼聖旨,什麼三王並封,搞什麼名堂!?
很明顯,這事就是王錫爵辦的。消息傳出,舉朝轟動,大家都認定,朝廷又出了個叛徒,而且還是主動投靠的。
所有人都知道,萬曆已經很久不去找(幸)皇后了,生兒子壓根就是沒影的事。所謂三王並封,就是扯淡,大家都能看出來,王錫爵你混了幾十年,怎麼看不出來?分明就是同謀,助紂為虐!
再說皇帝,你都說好了,今年就辦,到時候了竟然又不認賬。搞個什麼三王並封,我們大家眼巴巴地盼著,又玩花樣,你當你耍猴子呢?!
兩天之後,算帳的人就來了。
光祿寺丞朱維京第一個上書,連客套話都不說,開篇就罵:
「您先前說過,萬曆二十一年就冊立太子,朝廷大臣都盼著,忽然又說要並封,等皇后生子。這種說法,祖上從來就沒有過!您不會是想愚弄天下人吧!」
把戲被戳破了,萬曆很生氣,立即下令將朱維京革職充軍。
一天後,刑部給事中王如堅又來了:
「十四年時,您說長子幼小,等個兩三年;十八年時,您又說您沒有嫡子,長幼有序,讓我們不必擔心;十九年時,您說二十年就冊立;二十年時,您又說二十一年舉行;現在您竟然說不辦了,改為分封,之前的話您不是都忘了吧,以後您說的話,我們該信那一句?」
這話殺傷力實在太大,萬曆繃不住了,當即把王如堅免職充軍。
已經沒用了,什麼罰工資、降職、免職、充軍,大家都見識過了,還能嚇唬誰?
最尷尬的,是禮部的頭頭腦腦們,皇帝下了聖旨,內閣又沒有封還,按說是不能不辦的。可是照現在這麼個局勢,如果真要去辦,沒準自己就被大家給辦了。想來想去,搞了個和稀泥方案:三王並封照辦,但同時也舉行冊立太子的儀式。
方案報上去,萬曆不干:三王並封,就為不立太子,還想把我繞回去不成?
既然給面子皇帝都不要,也就沒啥說的了。禮部主事顧允成,工部主事岳元聲,光祿寺丞王學曾等人繼續上書,反對三王並封,這次萬曆估計也煩了,理都不理,隨他們去。
於是抗議的接著抗議,不理的照樣不理,誰也奈何不了誰。
局面一直僵持不下,大家這才突然發覺,還漏了一個關鍵人物——王錫爵。
這事既然是王錫爵和皇帝干的,皇帝又不出頭,也只能拿王錫爵開刀了。
先是顧允成、張輔之等一群王錫爵的老鄉上門,勸他認清形勢,早日解決問題。然後是吏部主事顧憲成代表吏部全體官員寫信給王錫爵,明白無誤地告訴他:現在情況很複雜,大家都反對你的三王並封,想糊弄過去是不行的。
王錫爵終於感受到了當年張居正的痛苦,不問青紅皂白,就圍上來群毆,沒法講道理,就差打上門來了。
當然,一點也沒差,打上門的終究來了。
幾天之後,禮部給事中史孟麟、工部主事岳元聲一行五人,來到王錫爵辦公的內閣,過來只幹一件事:吵架。
剛開始的時候,氣氛還算不錯,史孟麟首先發言,就三王並封的合理性、程序性一一批駁,有理有節,有根有據。
事情到這兒,還算是有事說事,可接下來,就不行了。
因為王錫爵自己也知道,三王並封是個爛事,根本就沒法辯,心裡理虧,半天都不說話。對方一句句地問,他半句都沒答,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岳元聲即刻回答:
「請你立刻收回那道聖旨,別無商量!」
接著一句:
「皇上要問,就說是大臣們逼你這麼幹的!」
王錫爵氣得不行,大聲回復:
「那我就把你們的名字都寫上去,怎麼樣?!」
這是一句威脅性極強的話。然而岳元聲回答的聲音卻更大:
「那你就把我的名字寫在最前面!充軍也好,廷杖也好,你看著辦!」
遇到這種不要命的二愣子,王錫爵也沒辦法,只好說了軟話:
「請你們放心,雖然三王並封,但皇長子出閣的時候,禮儀是不一樣的。」
首輔大人認輸了,岳元聲卻不依不饒,跟上來就一句:
「那是禮部的事,不是你的事!」
談話不歡而散,王錫爵雖然狼狽不堪,卻也頂住了死不答應。
因為雖然罵者眾多,卻還沒有一個人能夠找到他的死穴。
這事看起來很簡單,萬曆耍了個計謀,把王錫爵繞了進去,王大人背黑鍋,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王錫爵先生,雖然人比較實誠,也是在官場打滾幾十年的老油條,萬曆那點花花腸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同意三王並封,是將計就計。
他的真正動機是,先利用三王並封,把皇長子的地位固定下來,然後藉機周旋,更進一步逼皇帝冊立太子。
在他看來,岳元聲之流都是白頸烏鴉,整天吵吵嚷嚷,除了瞎咋呼,啥事也幹不成。所以他任人笑罵,準備忍辱負重,一朝翻身。
然而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是有聰明人的。
庶吉士李騰芳就算一個。
李騰芳,湖廣湘潭人(今湖南湘潭)。從嚴格意義上講,他還不是官,但這位仁兄人還沒進朝廷,就有了朝廷的悟性,只用一封信就揭破了王錫爵的秘密。
他的這封信,是當面交給王錫爵的,王大人本想打發這人走,可剛看幾行字,就把他給拉住了:
「公欲暫承上意,巧借王封,轉作冊立!」
太深刻了,太尖銳了,於是王錫爵對他說:
「請你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李騰芳接下來的話,徹底打亂了王錫爵的部署:
「王大人,你的打算是對的。但請你想一想,封王之後,恐怕冊立還要延後,你還能在朝廷呆多久?萬一你退了,接替你的人比你差,辦不成這件事,負責任的人就是你!」
王錫爵沉默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計劃蘊含著極大的風險,但他仍然不打算改正這個錯誤。因為在這個計劃裡,還有最後一道保險。
李騰芳走了,王錫爵沒有鬆口,此後的十幾天裡,跑來吵架的人就沒斷過。但王大人心裡有譜,打死也不說,直到王就學上門的那一天。
王就學是王錫爵的門生,自己人當然不用客氣,一進老師家門就哭,邊哭還邊說:
「這件事情(三王並封)大家都說是老師干的,如此下去,恐怕老師有滅門之禍啊!」
王錫爵卻笑了:
「你放心吧,那都是外人亂說的。我的真實打算,都通過密奏交給了皇上,即使皇長子將來登基,看到這些文書,也能明白我的心意。」
這就是王先生的保險,然而王就學沒有笑,只說了一句話:
「老師,別人是不會體諒您的!一旦出了事,會追悔莫及啊!」
王錫爵打了個寒戰,他終於發現,自己的思維中,有一個不可饒恕的漏洞:
如果將來冊立失敗,皇三子登基,看到了自己擁立長子的密奏,必然會收拾掉自己。
而如果皇長子登基,即使他知道密奏,也未必肯替自己出頭。因為長子登基,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犯不著感謝誰,到時,三王並封的黑鍋只有他自己背。
所以結論是:無論誰勝利,他都將失敗!
明知是賠本的生意,還要做的人,叫做傻子。王錫爵不是傻子,自然不做。萬曆二十一年二月,他專程拜見了萬曆,只提出了一個要求:撤回三王並封。
這下萬曆就不幹了,好不容易把你拉上船,現在你要洗手不幹,留下我一個人背黑鍋,怎麼夠意思?
「你要收回此議,即無異於認錯,如果你認錯,我怎麼辦?我是皇帝,怎能被臣下挾持?」
話說得倒輕巧,可惜王大人不上當:你是皇帝,即使不認錯,大家也不能把你怎麼樣,我是大臣,再跟著淌混水,沒準祖墳都能讓人刨了。
所以無論皇帝大人連哄帶蒙,王錫爵偏一口咬定——不幹了。
死磨硬泡沒辦法,大臣不支持,內閣不支持,唯一的親信跑路,萬曆只能收攤了。
幾天後,他下達諭令:
「三王都不必封了,再等兩三年,如果皇后再不生子,就冊立長子。」
可是大臣們不依不饒,一點也不消停,接著起哄,因為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您多少年不去找皇后了,皇后怎麼生兒子,不想立就不想立,你裝什麼蒜?
萬曆又火了,先是闢謠,說今年已經見過皇后,夫妻關係不好,純屬謠傳,同時又下令內閣,對敢於胡說八道的人,一律嚴懲不怠。
這下子王錫爵為難了,皇帝那裡他不敢再去湊熱鬧了,大臣他又得罪不起,想來想去,一聲歎息:我也辭職吧。
說是這麼說,可是皇帝死都不放,因為經歷了幾次風波之後,他已然明白,在手下這群瘋子面前,一絲不掛十分危險,身前必須有個擋子彈的,才好平安過日子。
於是王錫爵慘了,大臣轟他走,皇帝不讓走,夾在中間受氣,百般無奈之下,他決定拚一拚——找皇帝面談。
可是皇帝大人雖然不上班,卻似乎很忙,王錫爵請示了好幾個月,始終不見回音。眼看要被唾沫淹死,王大人急眼了,死磨硬泡招數全用上,終於,萬曆二十一年(1593)十一月,他見到了萬曆。
這是一次十分關鍵的會面,與會者只有兩人,本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出於某種動機(估計是想保留證據),事後王錫爵詳細地記下了他們的每一句話。
等了大半年,王錫爵已經毫無耐心:
「冊立一事始終未定,大臣們議論紛紛,煩擾皇上(包括他自己),希望陛下早日決斷,大臣自然無詞。」
萬曆倒還想得開: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反正早晚都一樣,人家說什麼不礙事。」
不礙事?敢情挨罵的不是你。
可這話又不能明說,於是王大人兜了圈子:
「陛下的主意已定,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外人不知道內情,偏要大吵大嚷,我為皇上受此非議深感不忿,不知道您有什麼為難之處,要平白受這份閒氣?」
球踢過來了,但萬曆不愧為老運動員,一腳傳了回去:
「這些我都知道,我只擔心,如果皇后再生兒子,該怎麼辦?」
王錫爵氣蒙了,就為皇后生兒子的破事,搞了三王並封,鬧騰了足足半年,到現在還拿出來當借口,還真是不要臉,既然如此,就得罪了:
「陛下,您這話幾年前說出來,還過得去,現在皇子都十三歲了,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從古至今即使百姓家的孩子,十三歲都去讀書了,何況還是皇子?!」
這已經是老子訓兒子的口氣了,但萬曆同志到底是久經考驗,毫不動怒,只是淡淡地說:
「我知道了。」
王錫爵仍不甘心,繼續勸說萬曆,但無論他講啥,皇帝陛下卻好比橡皮糖,全無反應,等王大人說得口乾舌燥,氣喘吁吁,沒打招呼就走人了,只留下王大人,癡癡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談話是完了,但這事沒完,王錫爵回家之後,實在是氣不過,一怒之下,又寫了一封膽大包天的奏疏。
因為這封奏疏的中心意思只有一個——威脅:
「皇上,此次召對(即談話),雖是我君臣二人交談,但此事不久後,天下必然知曉,若毫無結果,將被天下人群起攻之,我即使粉身碎骨,全家死絕,也無濟於事!」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我和你談過話,別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沒給我一個結果,此事必將公之於天下,我完蛋了,你也得下水!
這是硬的,還有軟的:
「臣進入朝廷三十餘年了,一向頗有名聲,現在為了此事,被天下人責難,實在是痛心疾首啊!」
王錫爵是真沒辦法了,可萬曆卻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地對著幹,當即寫了封回信,訓斥了王錫爵,並派人送到了內閣。
按照常理,王大人看完信後,也只能苦笑,因為他雖為人剛正,卻是個厚道人,從來不跟皇帝鬧,可這一次,是個例外。
因為當太監送信到內閣的時候,內閣的張位恰好也在。這人就沒那麼老實了,是個喜歡惹事的傢伙,王錫爵拆信的時候,他也湊過來看。看完後,王錫爵倒沒什麼,他反而激動了。
這位仁兄二話不說,當即慫恿王錫爵,即刻上疏駁斥萬曆。有了張位的支持,王錫爵渾似喝了幾瓶二鍋頭,膽也壯了,針鋒相對,寫了封奏疏,把皇帝大人批駁得無地自容。
王錫爵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因為萬曆雖然頑固,卻很機靈。他之所以敢和群臣對著幹,無非是有內閣支持,現在王大人反水了,如果再鬧下去,恐怕事情就沒法收拾,於是他終於下聖旨:萬曆二十二年春,皇長子出閣讀書。
勝利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來臨了,王錫爵如釋重負,雖然沒有能夠冊立太子,但已出閣讀書。無論如何,對內對外,都可以交代了。
申時行沒有辦成的事情,王錫爵辦成了,按說這也算是個政績工程,王大人的位置應該更穩才是,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因為明代的大臣很執著,直來直往,說是冊立,就必須冊立。別說換名義,少個字都不行!所以出閣讀書,並不能讓他們滿意,朝廷裡還是吵吵嚷嚷地鬧個不停。
再加上另一件事,王錫爵就真是無路可走了。
因為萬曆二十一年(1593),恰好是京察年。
所謂京察,之前已介紹過,大致相當於幹部考核,每六年京察一次,對象是全國五品以下官員(含五品),包括全國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屬、以及京城的京官。
雖然一般說來,明代的考察大都是糊弄事。但京察不同,因為管理京察的,是六部尚書之首的吏部尚書。收拾不了內閣大學士,搞定幾個五品官還是綽綽有餘的。
所以每隔六年,大大小小的官員們就要膽戰心驚一回。畢竟是來真格的,一旦京察被免官,就算徹底完蛋。
這還不算,最倒霉的是,如果運氣不好,主持考核的是個死腦筋的傢伙,找人說情都沒用,那真叫玩的就是心跳。
萬曆二十一年(1593)的這次京察,就是一次結結實實的心跳時刻。因為主持者,是吏部尚書孫鑨和考功司郎中趙南星。
孫鑨倒沒什麼,可是趙南星先生,就真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頑固型人物。
趙南星,字夢白,萬曆二年進士。早在張居正當政時期,他就顯示了自己的刺頭本色,一直對著幹。張居正死後獲得提升,也不好好幹,幾年後就辭職回家了,據他自己說是身體不好,不想幹了。
此人不貪錢,不好色,且認死理,此前不久才再次出山,和吏部尚書一起主持京察。
這麼個人來幹這麼個事,很明顯,就是來折騰人的。
果不其然,京察剛一開始,他就免了兩個人的官,一個是都給事中王三余,另一個是文選司員外郎呂胤昌。
朝廷頓時一片恐慌。
因為這兩個人的官雖不大,身份卻很特殊:王三余是趙南星的親家,呂胤昌是孫鑨的外甥。
拿自己的親戚開刀,意思很明白:今年這關,你們誰也別想輕易過去。
官不聊生的日子就此開始,六部及地方上的一大批官員紛紛落馬,哭天喊地,聲震寰宇,連內閣大學士也未能倖免。趙志皋的弟弟被趕回了家,王錫爵的幾個鐵桿親信也糟了殃。
趙志皋是個老實人,也不怎麼鬧。王錫爵就不同了,他上門逼張居正的時候,趙南星也就是個小跟班,要說鬧事,你算老幾?
很快,幾個言官便上疏攻擊吏部的人事安排,從中挑刺。趙南星自然不甘示弱,上疏反駁,爭論了幾天,皇帝最後判定:吏部尚書孫鑨罰一年工資,吏部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官降三級。
這個結果實在不值得驚訝,因為那段時間,皇帝大人正在和王錫爵合夥搞三王並封。
但王錫爵錯了,因為趙南星先生,絕不是一個單純的人。
事實上,他之所以被拉到前台,去搞這次京察,是因為在幕後,有個人在暗中操縱著一切。
這個人的名字,叫顧憲成。
關於這位仁兄的英雄事跡,後面還要詳細介紹,這裡就不多說了,但可以確定的是,萬曆二十一年的這次京察,是在顧憲成的策劃下,有預謀,有目的的政治攻擊。關於這一點,連修明史的史官都看得清清楚楚。(明史-顧憲成傳)
事實印證了這一點,前台剛剛下課,後台就出手了。一夜之間,左都御史李世達、禮部郎中於孔兼等人就冒了出來,紛紛上疏攻擊,王大人又一次成為了靶子。
關鍵時刻,萬曆同志再次證明,他是講義氣的,而且也不傻。
奏疏送上去,他壓根就沒理,卻發佈了一道看似毫不相干的命令:
吏部尚書孫鑨免職,吏部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削職為民。
這條聖旨的意思是:別跟我玩花樣,你們那點把戲我都明白,再鬧,就連你們一起收拾。
應該說效果十分明顯,很快,大家都不鬧了。看上去,王錫爵贏了,實際上,他輸了,且輸得很慘。
因為孫鑨本就是個背黑鍋的角色,官免了也就消停了。趙南星就不同了,硬頂王錫爵後,他名望大增,被譽為不畏強暴,反抗強權的代表人物。雖然打包袱回了老家,卻時常有人來拜訪,每年都有上百道奏疏送到朝廷,推薦他出來做官。而這位兄弟也不負眾望,二十年後再度出山,鬧出了更大的動靜。
王錫爵就此完蛋,他雖然贏得了勝利,卻輸掉了名聲,在很多人看來,殘暴的王錫爵嚴酷鎮壓了開明的趙南星,壓制了正直與民意。
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為這一切,都似曾相識。
十六年前,年輕官員王錫爵大搖大擺地邁進了張居正首輔的住所,慷慨激昂,大發議論後,揚長而去,然後名聲大噪。
十六年後,年輕官員趙南星向王錫爵首輔發起攻擊,名滿天下。
當年的王錫爵,就是現在的趙南星,現在的王錫爵,就是當年的張居正,很有趣。
有明一代,所謂的被壓制者,未必真被壓制,所謂的壓制者,未必真能壓制。
遍覽明代史料,曾見直言犯上者無數,細細分析之後,方才發覺:犯上是一定的,直言是不一定的。因為在那些直言背後,往往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最後一根稻草】
萬曆二十二年(1594)五月,王錫爵提出辭呈。
萬曆挽留了他很多次,但王錫爵堅持要走。
自進入朝廷以來,王錫爵嚴於律己,公正廉潔,幾十年來如履薄冰,兢兢業業,終成大器。
萬曆二十一年,他受召回到朝廷擔任首輔,二十二年離去,總共幹了一年。
但這一年,就毀掉了他之前幾十年累積的所有名聲。
雖然他忍辱負重,雖然他盡心竭力,努力維護國家運轉,調節矛盾,甚至還完成了前任未能完成的事(出閣讀書),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
因為批評總是容易的,做事總是不容易的。
王錫爵的離去,標誌著局勢的進一步失控。從此以後,天下將不可收拾。
但沒有人會料到,王大人辭職,將成為另一事件的導火線。和這件事相比,所謂的朝局紛爭,冊立太子,都不過是小兒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