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述趕到醫院時已近深夜。
他離開KTV太過倉皇,以至於連外套都往在了包廂裡的沙發上。是蔡檢親自拿著衣服追了出來,那時他人已經在停車場。
「你這冒冒失失地是趕著去哪?」蔡檢問。
韓述當時接過自己的外套,沒有回答,想不到蔡檢已然有了答案。
「你要去找她?韓述,我以為你這些天是想明白了不少,沒想到是越來越糊塗了。」
即使在停車場並不明亮的燈光,韓述依然讀得出從小疼愛自己的乾媽臉上的不解和無奈,以及她話音背後的潛台詞。
他本想說,也許我一直是糊塗的,現在才明白了。可是直到驅車離開,他也沒把這話說出口。明白和糊塗,從來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
韓述開車穿行在夜間仍舊繁華的街道上,莫名地想到一個並不算太恰當的詞--歸心似箭。雖然他的目的地其實是地段偏僻的一個小學。他想,不管能不能趕上非明的節目,他都要把這孩子舉起來轉一個大圈,至於該如何面對桔年,更是構想了無數種可能。
千言萬語化成一句「對不起」?說不定她只扔下一句「沒關係」就會走人。
直截了當地吐露心聲?韓述自言自語地對著後視鏡模擬了一遍,發現肉麻到自己都抖了幾下。
要不……就吻她?他認真思考了這個方式的可行性,最後承認,真的不敢。
靜靜坐在她身邊吧,什麼都不要說,讓時間和行動證明一切?可是以謝桔年的個性,她絕對可以紋絲不動地坐到天荒地老一個字不說。韓述覺得自己會在行動之前死於長時間的沉悶。
好像怎麼做都不行,怎麼做都不對。當然,延緩了十一年,所有的行動和表述都猶如隔靴搔癢一般。韓述想像著十一年前,假如他就這麼上前抱緊她,不管她責怪或是怨恨,沉默或是推開,怎麼都可以,再也不只是徒勞地在旁聽席上等待她看自己一眼,那樣的話,他是否就沒有如今那麼後悔?這是個永遠不會有答案的疑問--然而,他今天仍然可以選擇擁抱她。
擁抱她。忽略她的冷淡和回絕,任她疑惑抗拒甚至是鄙夷,這是韓述所能想到的,僅有的事。
結果,台園路小學的禮堂是去到了,韓述卻在一片亂哄哄中驚聞非明出了事,在知情老師的指點下,這才趕到了醫院。
此時非明已從急症室出來,被送進了臨時監護病房。韓述在病房門口遇上了孩子的班主任,他跑得氣喘吁吁地,匆匆打了個招呼,正要進去,推門之前隔著病房門上方的玻璃觀察窗往裡面看了一眼,除了緊閉雙眼,情況不明的非明,還有背對著門坐在床邊的桔年。
桔年的背影如韓述記憶中一般薄而瘦,韓述心裡一酸,竟有了點近鄉情怯的味道,這一遲疑間,才讓他進而留意到,房間裡除了她們,還有別人。那把一隻手放在桔年肩頭,給她遞過去一杯水的,不是唐業又是誰?
韓述看著桔年微側身接過那杯水,即使看不到她的臉,韓述也可以想像她朝唐業擠出的一個笑容。說實在的,即使唐業曾公然把桔年帶到蔡檢面前,稱她是自己的女朋友,而桔年也沒有否認這一點,但韓述內心深處對他們的關係是持懷疑態度的,他也說不清為什麼,就是憑直覺,唐業不是巫雨。韓述曾親眼見過謝桔年和巫雨之間流動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承認他和謝桔年之間沒有,但在唐業和謝桔年身上同樣找不到那種痕跡。即使這樣,看著病房裡的唐業,他依然後悔。
他應該去觀看非明的演出的,即使出事沒有辦法避免,但是至少那時他第一個陪在她們身旁的人,而不是把那個位置留給了唐業。
唐業低著頭,似乎跟桔年小聲交談著。韓述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他輕輕縮回了覆在門上的手。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支離弦的箭,呼嘯地挾著風聲朝紅心奔去,卻忽然間找不到靶子的方向,力道漸失,空落落地掉落在地上。
於是他走開幾步,小聲地向非明的班主任詢問病情。他實在弄不明白,看起來健康又活潑的非明為什麼會毫無預兆地急病入院。
非明的班主任楊老師面對韓述的提問明顯地語焉不詳,而韓述明明從楊老師的神情中看到了困惑和惋惜,他一顆心頓時往下一沉,也不再在老師身上浪費工夫,轉身就朝值班醫生的辦公室走去。
醫生辦公室裡空無一人,韓述只得又找到前台護士值班處,劈頭蓋臉就問:「剛送來那小女孩,就是叫謝非明的那個,她到底得了什麼病?」
低頭抄抄寫寫的一個小護士瞥了韓述一眼,「你是她什麼人啊?」
韓述一時語塞,隨即又厚著臉皮答道:「我是她爸爸。」說完這句話,他在護士疑惑的眼神中竟然感到臉龐一陣發燒。
「你能有那麼大的女兒?」果然對方報以不信任的態度。
這時一旁稍微年長的另一個護士接了句:「你是她爸爸,那剛才給孩子辦手續的是誰啊?有什麼事等醫生回來再說吧。」
韓述聞言,心中咯登一下,也不爭辯,只放低了姿態懇求道:「拜託你,我只想知道她到底得了什麼病?」
他原本就有一副容易討得異性好感的皮相,兼之言辭懇切,那護士想了想,也沒有再為難,低頭翻了翻入院紀錄,抬起頭來的時候話裡也帶著異樣。「你真是那孩子的爸爸?她患的是遲發性癲癇……」
「癲癇?」韓述下意識地跟著重複了一遍。
面無表情地說完了謝謝,他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一組椅子坐下,發了好一會的呆,最後他見四下無人,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得厲害,並不是做夢。
這個病他曾經跟另外一個人相關聯。這個豁然開朗的事實如山一般壓住韓述,讓他喘不過氣來。
韓述知道非明不是謝桔年生的,此前他一直歸因於她的善良和孤獨,才會拖著一個非親非故的孩子清苦度日。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非明竟然是那個人的孩子,竟然是這樣!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事實不正擺在眼前嗎?除了巫雨的孩子,還有誰值得謝桔年這麼對待。而非明那張面孔,她的眉和眼,無一不刻畫著熟悉的痕跡。韓述為著這個發現而冷汗涔涔,這麼多年來,她竟然守著另一個人的影子生活著,他以為不管她願不願意,巫雨留在世界上的影像將永遠隨著那個午後而逝,原來並沒有。
巫雨,有多久了,韓述不願意回想起這個名字,可此刻他閉上眼睛,彷彿就可以看到那個人,還是青蔥少年模樣,清淡眉眼,笑容明淨。在他面前,年近而立的韓述頓覺自己一身的疲憊和塵埃——
桔年把唐業送到了醫院大門處。她並不是太工於言辭的人,沉默走了一會,到了該留步的時候,便說了句:「謝謝你。」
「錢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唐業感冒了,說話的時候帶著鼻音。
桔年搖頭,「是謝謝你能來。」
說起來也是巧合,桔年在急症室外等待非明的時候接到唐業的電話,平安夜過後,他們一直沒在見面,電話裡唐業也只是簡單問候,沒想到聽聞非明的事情,立馬趕了過來。
「好像我們跟醫院太有緣分了。」桔年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唐業說,「那也是緣分的一種。你回去陪著孩子吧,我走了,你也注意休息,一切等到明天CT結果出來再說。」
桔年點頭。
唐業看似仍放心不下,又安慰了一句,「別想太多,想得多了,於事無補,還徒增煩惱。」
桔年低聲說,「沒關係,我就想,事情已經壞到這種地步了,還能再壞到哪去?這麼想著,心也寬了。」她倉促地笑了一聲,「至少她還活著。」
唐業露出了些許迷惑的神情,他覺得謝桔年就像一汪澄碧的湖水,乍一看清透,其實不知道底下沉澱著什麼,譬如在這個夜晚之前,他並不知道她收養了一個那麼大的女孩,而她似乎到目前為止也無意對此解釋。
唐業猜想過那些女孩或許是她所生,或許也不是。說實在的,他也只是驚愕而已,更覺得她不容易。不管怎麼樣,她一定有她這麼做的理由。人總是容易被過去所累。
他們揮別,唐業孤身走到院門口三角梅攀成的拱門下,雨剛停不久,一陣對流的風穿過,積聚在葉子上的水滴和零碎的花瓣一道打落,又幾片棲在了他肩膀。唐業拂了拂那些帶著水珠的紫紅色花瓣,回頭對還站在幾步之遙的桔年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起一個朋友對我說過的話--他說世界上有兩樣東西是最無可奈何的,一樣是飛花雨,一樣是往事。不過我想,既然有風吹過去,那麼散了就散了,你說呢。」——
桔年重回非明所在的病房,看到了站在那等候的韓述。她經歷了過多的東西,反而不覺得有什麼意外。
「非明……她還沒醒過來?」韓述有些侷促。
「醫生給她用了藥。」桔年頓了頓,推開門時還是側了側身,「你要進來嗎?」
「等等。」韓述明明點了頭,又反手重新掩上病房的門,「我找你有點事,不要吵醒她。」
桔年看了他一眼,也沒拒絕,走開幾步,找了個地方坐下。是他說有事,既然他不開口,她也不急。夜裡的醫院迴廊,跟落滿枇杷葉的院落一樣寂靜。
韓述忽然覺得心裡憋得慌,莫名地氣不打一處來,他焦躁地在她跟前走了一個來回,指著桔年,壓低了聲音,擠出一句話:「你代他養女兒,你代他們養女兒,你……你……」他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見她一直沉默著,只得束手無策地坐到她身畔,整個人都被無力感包裹著。
「你怎麼能這樣?」他問完又長長地吁了口氣,喃喃地自言自語,「也是,我早該猜到你會這樣,你傻到一定的境界了。」
「不敢置信」和「想通」之間其實就隔著一層薄薄的紗。韓述自我解嘲,這不就是謝桔年會做的事情嗎?巫雨死了,假如這孩子身份見不得光沒人要,她怎麼可能讓巫雨的孩子在外面顛沛流離。如果她會這麼做,她就不是今天的謝桔年。
「你覺得他們長得像嗎?」不知道是不是太多的變故沖淡了桔年和韓述之間的疏離感,她就這麼坐在他身邊淡淡地問了一句,沒有恩怨,沒有芥蒂,沒有原不原諒的問題,就像很多年不見的故人。
今晚在韓述之前,已經很多人給過桔年安慰,有學校的老師,有唐業,還有聞訊趕來又離去了的平鳳。他們對她表示同情,也對她伸出援手,對於非明的存在,有的不解,有的埋怨,有的包容……可是,他們其實都不明白其中的緣故,而桔年也不打算說。倒也不是她刻意隱瞞,只不過事情已經過去太久,許多事情很難從頭解釋,即使費盡口舌,有些東西別人也無法理解,因為那些人,那些事沒有真實地在他們的記憶裡存在過。只有一個人不言而喻,只有一個人說,我早該猜到是這樣。諷刺的是,這個人竟然是韓述。
雖然桔年不喜跟韓述再有任何聯繫,但她仍然得承認,那些她經歷過的往事他亦有份,除了陳潔潔,也只剩下他見證過那些往昔,那是他們各自割捨不了的一部分。
很多時候,桔年都對自己說,只要她記得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個叫巫雨的男孩存在過,只有她一個人記得她的小和尚,那就夠了。她擁有的年華里,也只有小和尚存在過的那些年頭是有色彩的,是有血有肉的真正活過的,後面的十幾年,浮光掠影一般,好在她為自己搭建了一個天地,她在那個回憶的天地裡安然度日。然而,當她把抽搐著的非明抱在懷裡,當她驚恐地發現也許有一天她會連非明都失去,連這懷抱也變得如同虛空,那她還剩下什麼?還剩下記憶嗎?但這記憶如果只存在於她一個人的心中,誰來為她證明那不僅僅是黃粱一夢?又拿什麼來支撐她賴以生存的小天地?
現在,韓述就在她身邊,他不是他,不是韓述,他是照見謝桔年過去的一面鏡子。他真真切切地提醒她,那些過去不是虛幻。
韓述嗤笑一聲回答道:「當然像,她像她爸,也像她媽,唯獨不像你。」
他說完又後悔了,不是說好了,從今往後要好好地對她嗎?即使預想的那個擁抱無疾而終,但怎麼還管不住這張嘴。
好在桔年看起來並沒有太介意。她懶懶地靠在椅背上,韓述不經意低頭,走廊的燈光讓水磨石地板上的兩個影子靠得很近,他略略換了個姿勢,那它們便真的如同依偎一般。
「我說陳潔潔為什麼好像有一兩年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原來是為了這個。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不要,那還生出來幹什麼?她這些年都沒有想過回來找非明?」韓述害怕太長久的沉默會結束那個「依偎」,總得說些什麼吧,可是問起這個,桔年無聲的回答又讓他無名火起,「我就知道肯定沒有,那傢伙做事太不地道。對了,她到底知道非明由你撫養嗎?」
桔年說:「以前不知道,最近大概是知道了。」
韓述一拍大腿,「前幾天她還給我打電話,拐彎抹角地問起你的事,我還以為她關心我呢……」他說到這裡打住了,掩飾性地咳了一下,接著往下說,「不過想想也不奇怪,我諒她現在也不敢認這孩子。」
「是嗎?」
「你還當陳家跟過去那麼威風,早幾年前陳潔潔他爸爸投資失敗,在一個項目上栽了大跟頭,他們陳家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現在也不過是靠親家撐著那份表面風光罷了。」
桔年想到那日超市見到的那一對,「那也不錯啊。」
韓述冷笑,「是不是不錯,她自己才知道。前幾年不是離婚了嗎?留在國外晃蕩,不知道多瀟灑,到頭來還不是灰溜溜地回來復婚。沒有周家,她估計後來得在國外洗盤子。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所以她這幾年也是安分了,好在生了個兒子,要不日子也未必好過。換作我是她,我只怕也要把非明這檔事瞞著,打死也不說。」
他看了桔年一眼,放緩了語氣繼續說:「不過非明雖然是她生的,但她一天也沒養過,算起來還不如你跟這孩子的緣分,過去不指望她,就算是現在,也未必要指望她。非明的事……非明的事,你放心吧,還有我呢,我會……」
他從來沒有把一段話說得那麼艱澀,既難堪,又緊張,一方面怕說得太露骨讓她反感,又怕太含蓄,以至於她聽不出另一層意思。
桔年確實有些吃驚,不禁看了韓述一眼,在她的視線下,韓述都不知道怎麼把下面的話說下去,手忙腳亂地掏出一張卡,胡亂地塞到她手中。
桔年被他嚇了一跳,頓時站了起來,「什麼……唉……不用……」
韓述又輕易地在她面前惱了,「我的錢難道就比唐業的髒?」
桔年怕把護士和其他病人驚動了,忙說道:「我出來時候沒帶夠錢也沒帶存折,唐先生先墊上,明天我就會還給他。」
她說完,覺得韓述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也沒想到是那無意的「唐先生」三個字讓韓述心中一寬。
韓述把她握著卡的手推了回去,「就當是我給非明的,我知道,她跟我沒關係,但我真的希望過她是我的女兒,就像陳潔潔和巫雨,只要有了非明……他們之間……唉,不說他們,我是說……我可以把她當成我的……反正像你一樣照顧她……你別誤會,我也不是因為你們可憐而補償你們,不管你們可不可憐……我不是說你們可憐,我是想,我想……」
韓述越說越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想,正常人應該都聽不懂他要表達的內容。
可是他錯了,謝桔年從來就不是正常人。她打斷了他。
「你知道不可能的,韓述。」
韓述的臉由紅轉白,暗地裡咬了咬牙,可是原本漂浮的一顆心卻因著她毫無回轉餘地的一句話而定了下來。最慘最丟臉也不過是這樣了,那還怕什麼。至少說明她是懂的。
「你這是拒絕我是吧,也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安慰好了自己,他試圖換上擅長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厚著臉皮說:「你剛才說,不可能的,韓述。那我就不是韓述,你當我是剛剛經過的路人甲,我們剛認識,隨便說點什麼……打個招呼總行吧?」
桔年百般無奈,再一次遞回那張屬於他的銀行卡,「嗨,韓小二,再見。」
她見韓述不動,俯身把卡放在一旁凳子的顯著位置上,搖了搖頭,走回非明的病房。
「桔年。」韓述在背後叫住她。他強蠻地扯過她的手,把卡合在她掌心的時候力道卻很輕,「有事的時候,先想到我行嗎。就當作這是你假裝原諒我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