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有和的死讓葉騫澤好幾天都無法從一種難以名狀的難過中抽身,向遠下班回來,無論多晚,都看到他書房虛掩的門裡有光線透出來,可是裡邊一點聲音也沒有。葉騫澤一向喜愛獨自靜坐看書,但是婚後,他就把閱讀的地點從書房換到了臥室,經常是一邊倚在床頭挑燈夜讀,一邊等待晚歸的向遠。向遠知道葉騫澤微閉的房門是一個無聲的信號,他始終難以解開心結,但她並不急著解釋,又或者,她並不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需要解釋。
一連幾天,向遠都是熄燈入睡了一陣,才察覺葉騫澤回到房間,躺到了她的身邊,兩人均是無話,有時向遠會在半夢半醒之間將臉輕輕偎在身邊那個人的肩頭,他總是背對著她,說一句,「睡吧,別著涼了。」
向遠覺得,每個人都有讓自己想通的方式,葉騫澤是個重情的人,他為了陳有和的事心情低落她並不意外,這個時候讓他靜一靜,也許不是件壞事。
過了一周,向遠聽說葉騫澤要求行政部以因公身亡的待遇給陳有和的家屬發放撫恤金,她心裡雖覺得不妥,但轉念一想,算了,說不定這樣可以讓他心裡好過一點,於是也並不阻撓。然而,當行政部按葉騫澤的意思做的撫恤金發放表被向遠拿在手中的時候,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就毫不猶豫地將電話打到財務部和行政部,將這件事暫時壓了下來。
不出向遠所料,當天葉騫澤沒能繼續在書房「靜讀」,向遠走過書房門口的時候,他站在門後。
「向遠,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談談。」
向遠欣然點頭,「好啊。」她微笑駐足,「對別人說沒有時間,對你怎麼能說這句話?」
「進來坐下說好嗎?」葉騫澤側身說道。
向遠走近他身邊,一手扶著門框,笑道,「我現在就怕跟人面對面地坐著談話,大概是最近經常跟客戶談判留下的後遺症,只要一坐下就忍不住討價還價,據理力爭。我們兩個人還那麼講究幹什麼,我就喜歡這樣聽你說話。好了,說吧,你可是悶了好幾天了啊。」她見他不出聲,半開玩笑似的說了句,「該不會是為了陳有和的事情吧?」
葉騫澤卻笑不出來,「我聽說你把給陳家遺屬的撫恤金發放表扣了下來。」
向遠像是有些失望,自我解嘲的笑,「我還以為這是在辦公室才談的事情。」既然如此,她也換上了正色,「我並不是扣下發放表,而是讓他們收回去重做,行政部的人都糊塗了,就算破例給陳有和因公身亡的待遇,可是撫恤金也不該是公司規定的三倍金額。這算什麼?簡直是胡來。」
「是我讓他們這麼做的。」
「為什麼?」向遠貌似震驚地挑眉。
葉騫澤說,「何苦呢,向遠,不就是錢的事情嗎?人已經死了,別說三倍的撫恤金,就算是三十倍,三百倍,能讓死去的人活過來嗎?對於陳師傅的遺屬來說,我們現在能給的也只有錢了。」
向遠抓起對面葉騫澤的手,「騫澤,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但說實話,錢不是這樣給的。我承認在錢方面我看得比你重,可也不至於在一個死人身上節省,如果給了他的家屬三倍的撫恤金,他們不但不會感念公司的好,也不會知道那是你的仁厚,只會想當然的認為江源和你我心中有愧,這才可能特辦的給一個已經離職的員工發放三倍的因公身亡撫恤金。錢還是小事,我們不能授人以柄,把一個不屬於我們的錯誤攬上身。」
「不屬於我們的錯誤……你覺得我們沒有錯嗎?」葉騫澤喃喃說道。
「是!」向遠斬釘截鐵,她鬆開抓住葉騫澤的手,換而置於他的肩頭,「那就是個意外,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還需要我說得更清楚嗎?陳有和他跟班裡的人有糾紛,主動要求辭職,離開公司以後,自己不小心發生車禍。這個事實你也是知道的。當然,陳師傅在江源幹了這麼多年,他死了,是個悲劇,我們很同情,但這件事與我們無關,我再說一遍,他的死跟我們毫無關係!」
向遠看著葉騫澤若有所思的神情,又放柔了聲音,「你啊,你啊,心就是太軟,對誰都寬容,唯獨對你自己苛刻,這樣不是很累嗎?騫澤,為了陳有和的事情,你已經悶悶不樂一個多星期,他也已經入土為安了,讓這件事就這麼過了好嗎,我不想看到你不開心。陳有和那邊,我們就按規定的撫恤金額度發給他家裡錢,把話說清楚,這是公司念在二十年主雇一場,給他家的一點慰問金,不是義務和責任,是善舉。至於你心裡還念著舊情,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其它方式幫他們家一把。」
「好,既然你也這麼想,我打算讓陳師傅的兒子進江源做事……就給他陳師傅生前的待遇吧。」
向遠立刻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頓時變色,想也不想得就說道,「這怎麼行,你要給他兒子進入公司也就算了,還要給他固定工待遇?這不行,絕對不行。現有那幫固定工已經是江源的一塊心病,我聽你的,也聽爸爸的,不改變他們的合同方式,那就讓這些人自然淘汰吧,退休一個就少一個,怎麼還能繼續沿用這種荒謬的用工方式。總之我不同意。」
葉騫澤淡淡地說,「這不是幫助他家裡最直接最實際的方式嗎?陳師傅愛人是個家庭婦女,兩個孩子都沒有固定工作,他的大兒子是在建築施工隊幹過,你也說江源將來要從生產向施工發展,缺的不就是這樣的人?給他固定工的待遇,這也是他要求的,我答應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向遠臉色卻寒了下來,「原來你都已經承諾了別人,不過是禮貌上知會我一聲。葉騫澤,善良也要有個限度,否則就成了濫好人。陳有和的兒子憑什麼『要求』你?他倒是算盤打得劈啪響。真當江源欠他了。你今天答應了他這個要求,明天就會有數不清的要求。這事沒門!」
很少人能激怒向遠,自己卻面不改色。然而很可悲,葉騫澤就是其中的一個——也許是唯一的一個。他輕笑了一聲,「向遠,江源我任你做主,可是你忘了,我並不是沒有權力作出這個決定。」
這話一出口,向遠愣了一下。怒極反笑,「你跟我提這個。是啊,我怎麼能忘了,你才是姓葉,整個江源都是你的,你愛怎麼樣不行?」
葉騫澤在向遠拂袖而去之前扣住她的手腕,低聲道,「算了,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別為了這件事吵架。」
向遠長長的歎了口氣,「好,我們不吵架,我累了,先去睡覺。」
接下來的日子。向遠連為這件事氣惱的時間也沒有,因為溫泉度假山莊開張試業的日子迫在眉睫,她和滕雲兩個主要負責人日日忙得不可開交,滿腦子除了山莊開張前的準備事宜,其它的什麼也容不下了。
開張的前一晚,他們連夜作最後一次巡檢,向遠和滕雲都是目標性強,做事力求盡善盡美的人,這個項目已經耗費了他們太多的資金和心血,如今已如箭在弦上,必須要讓它按著設定的軌跡發射,正中紅心,絕不能脫靶。
等到他們確認每一個環節的人員、物資都已到位,再無問題,只等著次日的開門大吉,已是將近凌晨時分。向遠並不急著趕回去,不疾不徐地沿著嶺南園林式的山莊小道緩行,滕雲在一旁陪同。
「你也累了一天了,趕緊回去吧,明天的事情還多著呢。」向遠笑著趕他。
滕雲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說道,「這句話對你不是同樣適用嗎?怎麼,跟葉少鬧的彆扭還沒完?我認識的向遠可不是為小兒女瑣事計較的人。」
向遠笑道,「這麼明顯嗎,我該說是我心事太淺,還是誇你觀察入微。」
「我只是感歎,就算一個人的心再大,也總要被小事所累。」
「大事,小事?」向遠自言自語,然後很突然的問了一句,「滕雲,你相信江源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公司嗎,像永凱,像中建那樣的大公司?」
「信啊。」滕雲慢條斯理地說,「我信你罷了。」
向遠苦笑,「我,我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江源姓葉,我性向,這不是很明顯的嗎,可笑我還以為自己當真就生是葉家人,死是葉家鬼了。直到不久前,才聽君一席話,驚醒夢中人啊。」
滕雲駐足,一如閒聊,「其實只要你想,姓葉姓向,不是一念之間嗎?」
向遠一驚,扭頭看他,滕雲卻閉著眼睛,專注地聽著風吹動小徑兩畔竹葉的沙沙聲。
是啊,都是一念之間。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向遠心如野馬,她唯有自己緊緊揪住那根韁繩,緊緊揪住。
此時白天穿梭在山莊內的工作人員大多已就位安寢,只等待著明日的忙碌,偌大的莊園被空明的寂靜覆蓋,只有風聲和樹葉的密語,忽高忽低,似遠還近……良久良久,向遠才覺得自己的心在這寂靜裡安份了下來,她看著滕雲,說,「這不是我的初衷。」
滕雲睜開眼,雙手一攤,笑著沒有說話。
向遠跟他又往前走了幾步,一彎新月掛在不遠處亭子的飛簷上,疏淡冷情,如夢一場。
向遠在恰當的時候轉開話題。「看啊,月亮又出來了……我跟你說過我家鄉的月亮嗎?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想得最多的,還是山裡的月亮,做夢時記得,清醒時也忘不掉……它太亮了,照得我無處藏身。可是想著想著,有時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記憶力的山月跟真實的月亮是一樣的嗎?為什麼我只要記起騫澤跟我在婺源時的日子,無論哪一個晚上,月亮都是圓滿無缺的,而事實上它應該每天都在變。滕雲,你說,圓滿的會不會不是月亮,而是我的回憶而已,是我的回憶讓它看起來更美。」
滕雲笑了,跟向遠一樣,像個孩子那樣長久的仰著頭,「就算是同一個月亮,在不同人的心裡也是不一樣的。我還記得我跟他約在一起的第一次,是一個晚上,我們租了條船出海徹夜釣魚,你知道,他在那樣的要害部門,凡事都考慮著影響,對於跟我的關係,之前一直是猶豫不定的……直到那天晚上,什麼都改變了。」滕雲說話時嘴角的笑意柔和而溫暖,向遠當然知道滕雲口中的「他」,指的就是那個親密無間的同性伴侶。
滕雲接著說,「後來很久以後,我們談起那個夜晚,我說,我明明記得當時天上是下弦月,星星若隱若現的,可是他非常肯定,那天根本沒有月亮,海上下著小雨。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我和他之間到底誰的記憶是真實的,也許是我當時太過幸福,就連陰雨天也自動記作是明月清風,也可能是他那天心裡有事,連帶記憶也是濕的。當然,最有可能的是月亮是真的,雨也是真的,不過是天氣變化了。我們的記憶就是這樣,總是選擇記住自己想記住的,什麼是事實,反而被拋在腦後。」
向遠聽著滕雲帶笑的回憶,不由說道,「其實我反而應該羨慕你。」
滕雲的愛情才是最純粹的,無關名利,無關地位,甚至也無關結局。
她想,不知道在葉騫澤的記憶裡,那些有向遠同行的片斷,是否也有一樣的月光。假如他們都堅守著自己的記憶,會不會到了最後才發覺,其實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象?那樣的話,倒還不如忘了。可她的記憶一直都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