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婚禮過後,沉寂了多年的葉家一夜之間知名度大增,當然,同時聲名在外的還有正在緊鑼密鼓建設中的溫泉度假山莊,它一旦建成,將成為G市第一個擁有天然溫泉資源的大型商務休閒場所。
向遠和葉騫澤並未安排蜜月旅行,只休了三天婚假,就各自回到崗位上班。正式嫁作葉家婦的向遠毫無懸念的官升一級,填補了那個一直為她空懸著的銷售總監一職,除分管江源所有對外經營工作以外她還在葉秉林的授權下負責江源所有的副業的管理,其中包含了一個電子配件經營部、一個金具銷售公司、甚至還有兩間乾洗店,當然,也少不了原本在葉秉文旗下的廣利投資公司和廣利出資的溫泉度假山莊。
對於廣利,雖然名義上還在向遠和葉秉文的「共同管理」之下,人事、經營、行政歸向遠,財務方面方面仍在葉秉文管轄之下,但大家心中都有數,沒有了人事任免、經營決策以及日常事務管理權限,所謂的財政大權不過是一紙空談,再加上溫泉度假山莊的項目管理者是滕雲,滕雲直接對向遠負責,而向遠直接對葉秉林負責,葉秉文實際上已經被架空,保留原職也許只是葉秉林對自家兄弟面子的顧念罷了。
葉秉文當然心有不甘,然而向遠是名正言順的葉家媳婦,她身後儼然是安享天年但仍抓住江源命脈的葉秉林,葉騫澤是她的枕邊人,自不必說,葉昀雖也持有江源和廣利的部分股份,先不論他年紀尚輕,從不管事,就算他插足公司的事務,難道葉秉文能指望葉昀的天平傾向自己的一方?
在公司裡,葉秉文手下原本也有著一幫為他做事的人。但他平日為人刻薄,對待猶如心腹的滕雲尚且如此寡恩,何況他人。利益方面。即使平時有所得,蛋糕他自己吃了,其餘人不過瓜分些碎屑。如今掌權的向遠雖也不是觀音菩薩,但是她的作風大家都很清楚,她就是一個極度重視實效的人,只要你能出她要的那個結果,最起碼,好處是實實在在的。因此,可以說,現在向遠在公司裡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跟她比起來,葉秉文不過是喪家之犬。不過向遠倒沒有痛打落水狗,平時無論公私場合遇見,她對葉秉文俱是客客氣氣,一聲「葉總」或「二叔」叫得畢恭畢敬,毫不含糊。用她的話說,別把狗逼急了,給它一口吃的,讓它在牆根下轉悠就行,它要真跳牆咬人,反倒不好收拾。
偶爾也有清高者不屑向遠靠著婚姻,以裙帶關係身居高位,傳到耳裡。她付之一笑,「就連偉人也說過,關係也是生產力。通往羅馬的路不止一條,可以捨近取遠就是迂腐得不可救藥了。」
婚後沒多久,為感謝章粵在各方面人脈關係上的疏通牽線。向遠特意請她夫婦在左岸吃飯。結果應邀而來的只有章粵一人。
「怎麼,請不到你家沈總?」向遠問。
章粵一笑。大大方方說,「我都沒告訴他。我們兩個女人一起聚聚不是更好嗎?我說向遠啊,你好不容易請我吃頓飯,還偏偏定在我的地盤,叫我怎麼說你好呢?」
向遠拉她坐下,「這你還不明白,肥水不流外人田,有生意幹嗎讓別人做去了。你放心,說了我請,就算在你自家的餐廳,該埋單的我一分不少。」
「嘖嘖。」章粵立馬揮手召來了服務員,「你現在是人財兩得,我再跟你客氣就天理不容了。」
自家的菜單不需看,章粵就洋洋灑灑的點了長長一串,也不管兩個人能不能吃完,痛宰向遠這除了名的鐵公雞的心思昭然若揭。向遠雖對她這種小女人心思不以為然,但是並不計較。
最後點到酒水的時候,章粵詢問了她的意見。
向遠說,「老規矩,一杯水。」
「看你對自己那吝嗇樣,一年到頭白開水就喝不膩?」
「這倒不是圖省錢,我不太喜歡飲料,甜的酸的反而膩人,酒量又不行,還不如一杯水……唉,你不是剛說了戒酒嗎,怎麼這就破戒了?」
章粵點了杯烈酒,打發走服務員,眨著一雙善睞明眸對向遠說道:「不是破戒,是為了慶祝我戒酒,最後喝一杯。」
向遠嗤笑,「得了吧,你不會是每天慶祝一回吧?」
「真的是最後一杯。」章粵一臉的認真,「再跟你喝一杯,以後就再不喝了。這酒啊,也不是好東西,喝多了,什麼味道都淡了。你說這人吧,還是得甘苦自知,幸福的時候,喝什麼都是甜的……笑什麼,你現在不就是這樣嗎?心裡苦的時候,白開水恨不得加三勺糖。」
「這可不像章大小姐說的話啊。你的風格不一貫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嗎?」
章粵哈哈大笑,「我不過就那麼一說。」說著,她用手肘頂了頂向遠,神態曖昧地問道:「怎麼樣,新婚燕爾的,生活還算『幸』福吧。」
她刻意強調的那個字眼,言外之意向遠焉能不知,本想不予置評,然而當著難得的一個同性友人的面,她低頭喝了一口水,還是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
她這一笑,章粵就來勁了,益發湊近了她,捂著嘴笑,「葉少一看就是溫柔多情的公子哥,絕對是善解人意,知情知趣,精耕細作……」
「夠了啊,喝你的最後一杯吧。」向遠輕描淡寫的阻住了章粵的八卦,「說點情趣健康的吧,比如說你跟沈總最近如膠似漆的原因。」
「得了,少跟我假裝正經,你的耳根都紅了,聯想的力量是很強大的,這個我瞭解,瞭解……」向遠以刀槍不入著稱,章粵好不容易抓到把柄,如何肯放過。
向遠忍不住撫著額角笑。「我怕了你了。」
章粵號稱一雙眼睛閱人無數,識人極準(當然,主要是指長得好的男人)。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的,這點向遠甘拜下風。正如章粵所言,葉騫澤天生感性,是個善解人意的好情人,更是無微不至的好丈夫,他的人,他的感情並不濃烈,毫無侵略性,那柔情蜜意卻如隨風入夜的細語,潤物無聲。
向遠是再聰明要強不過的一個女人。這些年職場拚殺,整個人更是如岩石包裹,堅不可摧。然而葉騫澤不同,他是向遠沒有任何武裝的時候就長在她心裡的芽,如今他只需一個眼神,一個觸摸,那嫩芽就長出了參天大樹,自內而外的掙脫她防備。她碎得只剩最溫柔的內核,毫無屏障的在他面前。他覆蓋她,充實她,向遠一度有種錯覺,只需有他在旁。她何用自我庇護?
那些夜晚,月光撩簾而入,流淌在床沿,向遠在最快樂的一瞬總是徒勞的伸出手,想要抓緊那如水清輝。然而每當她合攏手指,手心就只餘黑暗。它如約而至。卻不能留在身旁。於是向遠只得閉上眼睛,當她看不見光亮,可以捕捉的就只有身邊溫熱的軀體,假如一切都是虛幻,至少當時的相依是真切的。
每當她緊閉雙眼,葉騫澤就會在她耳邊細細的追問,「向遠,你不快樂嗎,你難道不快樂?」他總是太小心,然而就連他也不明白,向遠一如大多數女人,她心中的慾望遠大於身體的慾望,所以,他賜予她戰慄和最大的快感更多的是源自心靈而並非感官。她愛上他,她愛上她的愛。
「回味完了嗎?浮想聯翩了吧,真是讓我嫉妒啊。」此時章粵點的酒已經被送了上來,她抿了一口,看著臉色泛紅的向遠吃吃的笑。
向遠咳了一聲,將一縷碎發撩到耳後,斜了章粵一眼,「嫉妒什麼?你千里挑一,非他不嫁的沈居安難道不如人意麼?」
章粵卻托著腮說道,「他當然是好的,完美無缺,無可挑剔。不過我更羨慕捂在手裡暖的,有熱度的。」她看了一眼向遠懷疑的眼神,擺手笑了起來,「哎呀,跟你說這個,比分析股市行情要難。別的我不如你,可唯獨男人比你見得多。」
「說得像真的一樣。」
章粵又喝了一大口,原本就嫵媚的臉上愈發艷麗不可方物,「騙你幹嗎,唉,我跟你說過嗎,我結婚前的最後一個男朋友是法國人,我喜歡法國的男人,愛的時候熱得渾身想要著火。」
向遠不禁失笑,「小心引火燒身。不過反正離那麼遠,想想也無妨。」
「不,不遠了。」
向遠仍是打趣的眼神,卻看到章粵的笑容多了別的意味,「向遠,我要回法國去了。」
她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是「回」法國,而不是「去」。
向遠一愣,章粵是個小事裝糊塗,大事卻再清醒不過的人,她不像在開玩笑。
「你要走?沈居安呢?章粵,你要想清楚。」她不想問章粵夫婦之間究竟有沒有問題,那麼多次,她扶著爛醉的章粵回家,心中豈能無數。然而以章粵對沈居安的感情,她要走,何用留到現在。又何況,不久前他們夫婦倆雙雙出席向遠的婚禮,那琴瑟和鳴,恩愛無比的模樣難道也是假的?
章粵沒有回答向遠的問題,反問了一句,「向遠,假如你愛的人不愛你,你會怎麼辦?」
向遠莫名的覺得這個問題耳熟,她慢慢想起了當年還在婺源的時候,她第一次遇見葉靈,葉靈也問過她一個類似的問題。她於是歎了口氣,無奈的說:「為什麼你們不能問我,假如我愛的那個人很愛我,我會怎麼辦?」
章粵說:「因為你的那個假設太難了。世界太大了,芸芸眾生,愛又是微妙難捉摸的東西,你能遇到了心動的人,已經不容易,他恰好又對你有意,這不比中彩票容易。大多數人不都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嗎?」
「你呢,你會怎麼辦?」
「我相信他愛我。」
「什麼啊,我問的是假如,假如他不愛你,你怎麼辦?」
「我回答的就是假如,假如他不愛我,那我就說服我自己,相信他愛我。」
「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但這樣會讓我比較快樂。當然,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如果自己愛的那個人不愛自己,有的人會逃避,假裝自己也不愛那個人;有的人會把這種感情轉移,愛上另外的人;有的會死守原地,逼瘋了自己;有的會跟別人結婚,一輩子想念;有的會陰魂不散,傷人傷己;還有的會乾脆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變成他愛的人所愛的人……」
「怎麼就像繞口令一樣。」
「向遠,你是我見過最不糊塗的女人,你說,你是哪一種?」章粵問道。
向遠遲疑了片刻,「我?我不知道。很多種情況之下會有很多種選擇,不過只要不到絕境,我都認為應該留條出路,保全自己。」
「如果把你逼到絕境了呢?」章粵似乎得不到答案誓不罷休。
向遠環握水杯的手無意識一緊,然後又緩緩鬆開,「我不信會有絕境。」她笑笑,繼而問章粵,「你說你選擇相信,那為什麼還要走?」
章粵將杯裡最後一點酒飲盡,「因為離得遠一點,我才能繼續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