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明寺對面的酒樓被徽、淮商人包了場。
那裡視野高,能俯覽論難台。離得又近,只要雙方聲音大些,便能聽得清清楚楚。更主要是遮風取暖,比只府尊大人所在的裁判台更加愜意。
許是揚州府的吏員們終於發現了這個問題,很快便給上官們搭起了暖棚,用厚厚的羊毛氈子圍了四面,又點上爐火,這才讓幾位高官心平衡了些。
「這道人口舌真利。」有徽商感歎道,「可惜格局小了些。」
「他手段更厲害,」鄭元勳回頭見這徽商面生,便不客氣道,「至於格局,眼下言之恐怕過早。」
「只會抖些小機靈,恐怕成就有限,不是高真大德的風範。」那商人不認識鄭元勳,見他反對,自然跟著反駁。
鄭元勳正要上前通報姓名,好好跟他辯論一番,只覺得手臂一沉,原來是兒子按住了他。鄭翰學道:「還是先看看吧。和尚三十餘人對他一個,這份氣魄就不小了。」
「這麼半天都還沒辯下去一個……」那商人嘟囔道。
這卻是事實,錢逸群問了兩輪,一個和尚都沒被他送下去。
此時正是揚州知府判和尚先問佛理,屬於犯規,剝奪了和尚此輪的發問權,又輪到錢逸群發問了。
錢逸群看著對面慧光身後的那個年僧侶,沒有喊座位,直接點名道:「智旭法師,敢請教。」
慧光頓覺不妙。本能回頭。
那僧侶眉間輕輕一皺,站起身來,合什作禮,道:「阿彌陀佛,道長請指教。」
他正是智旭法師。
智旭法師在崇禎元年的時候朝覲南海洛伽山,在龍居駐錫,第二次全覽律藏。正是這年冬天,他在龍居刺舌血書寫大乘經律,最終落下了病根——語速必須極緩方能把字咬准,否則便會舌頭打轉。含糊不清。
錢逸群卻沒有被他的小殘疾而感動,使出殺手鑭,道:「適才那位和尚說的,雙方各有十七人與會辯論,敢問其名。」
智旭和尚反倒落下心來,合什緩緩道:「阿彌陀佛,小僧讀書不精,甘願認敗。」
錢逸群鬆了口氣,欠了欠身:「法師謙遜自抑。有古德之風。」
「小僧下台之前,可否問一聲。這題目與佛道論難,有何意義?」智旭雖然認輸,卻不甘心。自他年過而立,性相二空透徹,一切禪機公案,無不一語的,啟人深思。
智旭本以為道家那邊會出一個悟道高真,正好琢磨一番,沒想到竟然兒戲一般就被人廢掉了。他此時將這問題問出來。哪怕錢逸群自己不肯回答,別的和尚還是會替他追問的。
錢逸群卻要比他想的大方許多,答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些人都是參與論難之人,知曉他們的姓名乃至所學,於當日佛家何以獲勝。道家緣何落敗,必然有更清晰的認識。」
智旭搖了搖頭,一抖袈裟,往台下去了。
慧光見錢逸群一舉廢掉了佛門大德。心一慌。
錢逸群壓根不擔心那些腦子發熱的年輕和尚,他們能問什麼有深度的問題?還不是得靠智旭這樣的學問僧?如今精通三教,深名佛理的蓮宗祖被迫下台,錢逸群勝算大增。更重要的是,和尚們已經一步步踏進陷阱,再難自拔。
底下信徒不少都聽說過智旭的大名,見他一合落敗,頓時鼓噪非常。叫好者自然是內商這邊的人,叫罵者卻多山陝口音。
「你仗著自己有三十枚免答牌,便問出這等刁鑽題目,我若是與你單論,你可夠膽!」慧光終於忍不住了,站起身喝道。
「單論?」錢逸群微微一笑,暗道:看你方寸大失,顯然已經踏入我彀,只等我完成最後一擊,正好讓你死得瞑目。
「正是!我問你一道題目,你若是答得出來,便算我敗。若是答不出來,你便認輸,如何!」
「只是你敗?豈不是又成了車輪之戰?」錢逸群冷笑。
「好!你若是答得出來,變算我大明寺敗了!」慧光豪氣沖天,擲地有聲,周圍一片靜寂,「我慧光便破牆而出,去瓊花觀當道士!」
「這個恐怕不行。」錢逸群搖了搖頭,「道士不是想當就能當的。這樣,你若是輸了,就老老實實修個閉口禪吧。道人實在受不了你那鬼話連篇。」
慧光氣得鼻孔噴煙,差點一個「好」字吐出口,硬生生又嚥了回去。否則豈不是承認自己一向都是「鬼話連篇」?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慧光磨著後槽牙,「開平府論難,前去聽眾的姓名,你能一一報出否!」
「拾人牙慧!」
「無恥!」
「黔驢技窮!」
……
下面頓時罵聲一片,只是口音切換,來了個顛倒。
酒樓之上,那徽商搖頭晃腦,嘖嘖感歎:「這道長作繭自縛,卻沒想過人家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麼?」
「這和尚好狡詐!」鄭翰學也憤憤不平,「先狡言廢了厚道長的免答牌,卻讓道長背出數百人的名字!」
「不慌。」鄭元勳也滿面寒霜,「厚道長問那三十四人名姓,還有說法。這和尚卻是實實在在無理取鬧!五泉公也會秉公判他無理的。」
聽了慧光這題目,不少人家的小廝紛紛朝外跑去,將問題傳回主人身邊。
尤其是那些馬車人,多是官宦富家的主母、小姐,也是寺廟宮觀的主要金主,對這次論難格外關注。她們並沒有什麼佛道深悟,只是希望自己所信的宗門能夠獲勝,好讓她們對茫然的未來感到心定。
其有幾輛車並在一起的。便是鄭家女眷。
聽了慧光這問題,鄭老夫人氣得差點扔了手的暖爐,罵道:「禿賊太過無恥!」
「老夫人不著急,厚道長豈會讓他得逞?」老夫人身旁一女郎輕笑道。
這一笑,頓時車裡宛如chūn來,將幾個妙齡女子的容顏都盡數比了下去。
「可這題目豈是凡人能答上來的?」老夫人猶自含氣,重重捏了捏手爐。
「厚道人可不是凡人,必有法子。」那女郎說得無比堅定。
楊愛雖然愛聽這話,卻仍舊不能徹底放心。顧媚娘和李香君也眉頭緊鎖,暗自尋思錢逸群能有何種巧妙的解法。
唯有這言之鑿鑿的女郎。端起一盞茶水,心暗道:這場論難,從開篇便是錢逸群給和尚們下套,讓和尚步步跟他跳進開平府論難的深坑,一個道學問題都沒能問出來。既然他有心安排了問名之難除去智旭法師,必然不會留下那麼大的漏洞給人。呵呵,這無非就是賣了個破綻,故意引人來攻嘛!
這女郎似乎對錢逸群已經看到了骨子了,鎮定得手都沒有絲毫顫抖。
她的確有資格如此確定。因為她是徐佛。
……
慧光和尚站在台上,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傻的事。錢逸群可以無恥。但他一個佛門子弟怎麼可以跟著無恥?尤其這無恥還是抄襲來的,在被咒罵的同時更多了無數的嘲諷。這一刻,他以為自己陷入了十八層地獄之。
只是,只是以為……
慧光和尚很快便發現原來十八層地獄並非底層,還有地下室……
錢逸群在人chao過後,用堅定的語調,清晰的吐字,開始背誦人名了。
很快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聽著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名從錢逸群口吐了出來。
先是全真道士的名字。大多是「志」字或者「道」字輩,很快便是「德」字輩居多,間或也有「通」字輩。「道德通玄靜」是龍門字派,接下去還有遇仙、隨山、南無、華山、崳山、清靜等派的字輩名號。
在場的僧道都知道上次論難主要是佛門密宗與道教全真之間的交鋒,所以道教這邊都是全真法裔並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令人奇怪的是,哪位書記官竟然有閒情將旁聽者的名字都記錄下來。
錢逸群卻沒有功夫解答眾人的疑惑,依舊以固定的頻率。緩慢而堅定地報出一個個名字。由全真教弟子擴展到其他門派的道士,繼而開始佛教旁觀眾的姓名,幾乎都是蒙人、藏人、畏兀兒人。
終於,錢逸群長吸一口氣。結束了報人名節目。
「故而道教方面一共參與論難者二百三十七人,佛教參與者三百四十三人。」錢逸群總結一句,靜靜望著慧光。
慧光渾身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踉蹌上前兩步,突然抬起頭,咆哮道:「你胡扯!都是你編出來的!一定是你編出來的!」
「你這和尚真是輸不起,問我一個這麼簡單的問題,自家卻不知道答案麼?」錢逸群搖頭無奈道,「莫非你不知道宋濂大學士翻譯編撰的《北元宮廷老檔》,《雜稿第二十八》,《開平府佛道論難名冊全錄》麼?」
「怎麼可能有那種東西!」慧光吼了起來,僧帽落地。正月寒風之,滾圓的光頭冒出縷縷熱氣。
「那次論難可是蒙哥和忽必烈都親臨的,以蒙古人的習慣,肯定都要記下來都有哪些人見過這二位大汗呀。」錢逸群言之鑿鑿,不容置疑,讓人不由信了五分。
至於蒙古族那個連字都取材於藏的民族,為何會有如此嚴謹的記錄習慣,卻不是每個人都會去想的。
錢逸群好整以暇地看著慧光頭上冒煙,又道:「好吧,為了讓你死心,我可以給你們看一份當年手稿的謄抄件。不過這稿子距今已經二百六十餘年,意義非凡,請大明寺派個高僧出來,與府尊老爺同堪。」
此言一出,大明寺那邊頓時哀聲一片,大感敗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