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旦有了任務,時光就跑得飛快。
初十日很快就到了,也就是錢逸群登台論難的日子。鑒於和尚總是不肯吃虧,陳監院自然也不肯讓錢逸群獨自一人上台受禿賊詰難。不論是否能幫上忙,起碼要在氣勢上壓倒那幫和尚,正所謂輸人不輸陣也!
錢逸群卻不這麼想。
這場論難明顯是輸多贏少,自己若是孤身一人,輸了也能混一個「雖敗猶榮」。若是祖師庇佑,自己竟然勝了,那更是舌戰群僧,說不定還能為日後揚州的旅遊業增添一個人素材。
「所以我自己上去就行了,諸位經師就在下面為小道壓陣吧。」錢逸群堅定道。
陳致和很快想通了這個道理,便也不再堅持。一時間打起諸真寶幡,率領眾道士大張旗鼓往大明寺去了。
錢逸群等鄭家人送來了大角鹿,這才騎著這頭四不像單獨趕往大明寺山門牌坊前的論難方台。
此時已近辰時,僧道信眾早就將論場圍得水洩不通。更有揚州知府、同知、通判等官員盛裝出席,作為裁判。
因為鄭家影園之事,秦晉邊商與淮南內商之間矛盾直接激化,使得這兩個商幫並不以自己的真實信仰為區分,只是單純因為鄭元勳支持錢逸群,內商便集體站在了瓊花觀一邊。邊商自然抱團,對大明寺多為奧援。
實際上大明朝的宗教格局有南僧北道之說。北人多信道,南人多信佛,此時卻正好反了過來,可見無論佛道,碰上意氣、錢財之事,終究得乖乖讓路。
錢逸群跨鹿而來,當即便有鄭家隱在人群之的幫閒清客大聲叫好。這個喊一聲「神仙」,那個叫一個「高真」,將錢逸群的出場烘托得無比熱鬧。
大明寺那邊眾僧侶早早登台。此刻只好看著錢逸群獨自出盡風頭。有些個年輕氣盛的和尚,見錢逸群如此做派,受盡禮遇,自己卻枯坐在台上吃風,心頭無名之火已經熊熊燃燒,準備等會狠狠殺一殺錢逸群的氣焰。
錢逸群要的便是這個效果。
論難比街頭謾罵其實高明不到哪裡去,無非就是兩幫人打嘴仗。真理到底為何物,並不是論難的重點。
重點在於誰能把對方說得啞口無言。說得火冒三丈,說得自毀形象……這點上,錢逸群倒是頗有些自信。
緩緩走過通道,錢逸群在諸真寶墦間下了麋鹿,抬步上了台上,轉身向裁判們鞠躬致敬,口稱:「無量壽福。」
揚州府尊是錢逸群的舊識,又與鄭元勳交好,雖然不能明目張膽得罪晉商,但心多少有些偏向。他縱容錢逸群擺足了架子。這才出聲道:「本次佛道論難,乃是辯真偽。啟智慧的一場盛事。本府考究史冊,決定沿用輪流發難之舊規。凡有精闢論答者可留台上,學識不精者謝師下去。爾等可有異議?」
大明寺那邊以慧光法師為首,合什道:「貧僧等遵明府之命,不敢異議。」
「老爺容秉,」錢逸群略略打了個躬,「他們有三十二人。我只有一個,這不公平。」
「當日我們並未限制人數,只要你們有人上來。便是三百二十個我們也認了!」和尚那邊紛紛囉皂起來。
錢逸群等他們嚷完了,對府尊笑道:「老爺,小道只想提三點,若是他們同意,便比。若是不敢答應,則小道也不強求他們論難。」
「你且說來聽聽。」揚州府一本正經,看似鐵面無私。
「其一。」錢逸群豎起食指,「只能一問一答,所答荒謬或者結口難言者,自己下去,不得耍賴。」
「題之義。」揚州府看了一眼慧光和尚,先應承下來。和尚那邊覺得這和舊規區別不大,便也不做聲了。
「其二。非問答之人,不可出聲提示,不可交頭接耳。違規者逐出。」錢逸群道。
「這也是舊例。」揚州府通判已經摸到了上官的脈搏,搶先說道,以此證明府尊公允。
慧光想了想,覺得也算公正,微微點頭。
「其三,小道得問三十二問才能贏。他們只需問一個偏冷的題目便能勝了。這不公平。」錢逸群道。
和尚們登時有鼓噪起來,叫嚷著讓錢逸群也去找人來。
「老爺,剛才他們可是允我找三百二十人的。」錢逸群抓住那些和尚的話頭,「現在小道只要三十次免答牌,省得他們淨問些刁鑽古怪的問題,戲弄大眾。這二者,請他們擇其一吧。」
之前規則沒有完善,和尚們知道瓊花觀找不到那麼多道士,自然可以信口賣乖。現在錢逸群細緻了規則,一人只有一條命,答不出來就要下去,若真的讓道士來上三百二十人,那還論什麼?
慧光和尚與身後一個三十來歲的僧人交談幾句,起身道:「府尊明鑒,我等願意饒他三十張免答牌。」
「我還要先發問。」錢逸群追了一句道。
慧光想想三十張免答牌都已經給了,先發問也沒什麼關係,便應允下來。
那通判也是聰明,從大明寺附近的酒樓裡要了十五雙竹筷,權當免答牌,與兩邊清點完畢,交給錢逸群。
錢逸群回到瓊花觀一邊,掃視下面觀眾,意外地竟然看到許多馬車,那是大家女郎不願拋頭露面才用的法子。
——她們也真無聊,無論和尚道士都是出家人,這種事也要湊熱鬧?
錢逸群清了清喉嚨,盯住了坐在後排的一個年輕和尚。
那和尚頭戴黑絨棉的暖帽,在寒風凍得口鼻通紅,瑟瑟發抖。
錢逸群數出他的排數座號,道:「大師,請指教。」
那和尚自己又暗自數了一遍,確定是自己,這才站起身,打躬道:「小僧慧法,請指教。」
「大師,請問上一次佛道論難,是什麼時候?」錢逸群問道。
「是、是、宋理宗年間,開平府論難。」那和尚嘴唇打顫,「對否?」
「對。」錢逸群微微一笑,進展比自己想像得要快啊。
那和尚如釋重負,合什一禮,坐回座去。
錢逸群見慧光要起來發問,卻搶先喊了另一個年輕和尚,問道:「開平府論難,兩家分別有多少人出席?」
「府尊老爺!」慧光搶身起立,「依照規矩,是他一直問下去不成?」
「不是啊,是一問一答。」錢逸群解釋道,「道士問,和尚答。然後和尚問,道士答。這才叫一問一答。」
「那為何道士連連發問?」慧光怒道。
「哈哈哈,大師謬矣。」錢逸群道,「道士問上回論難者何。和尚答開平府論難。然後和尚問對否。道士答:對。現在道士再問,有何不妥?」
慧光一噎,登時嘴角抽搐,指向錢逸群道:「你、你、你胡攪蠻纏!」
「大師,修行人謹言慎行,字字斟酌,既然你問了我答了,便有人神共鑒,豈能隨意否認耶?」錢逸群轉向府尊五泉公,道,「老爺,小道讀書,曾見『明者慎微』之說,可應於眼前否?」
五泉公與左右同知、通判低語兩聲,朗聲道:「輕者重之端,小者大之源。道士所言乃是。和尚且當慎重。此輪該當道士問,和尚答。」
慧光yu要再辯,他身後那年和尚卻拉了拉他的袖口,示意他坐下。他yu語還休,也只得坐下。其他和尚自然憤憤不平,怒視錢逸群。剛才那個慧法和尚自覺犯了大錯,低頭不語。
見錢逸群旗開得勝,場下眾清客紛紛鼓噪:「好道士!好機智!」
一時歡呼如chao,讓和尚那邊越發羞怒起來。
那年輕和尚也是熟讀經論的,既然被選拔來參加問難,自然對於上次問難不會一無所知,當即道:「兩家各以十七人為代表,而旁聽者多於數百。」他吸取了教訓,不敢問「對否」,只是看著錢逸群,等他公佈答案。
「請大師發問。」錢逸群不置可否,直接讓他發問。
那人一愣,正要推脫,卻見慧光給他使眼色,讓他發問,免得那道士又搞出什麼ど蛾子。
「請問道士,何謂性相兩空。」那僧人雖然有所準備,但因為輩分低微,卻沒準備過發問,不自覺拋出了個十分基礎的知識。他自己問完便有些懊悔,覺得問得太淺了。
「不知道。」錢逸群很爽快地扔出一支筷子,當即反問道,「何謂玄珠?」
眾和尚見錢逸群連「性相兩空」都不知道,正要慶幸歡呼。誰知嘴剛張開,聲猶未發,卻聽錢逸群已經問出了一個道門術語。
道門頗多隱喻,這玄珠之說歷來便有多種解法,若是說漏一種,自然就會被錢逸群駁斥,這卻如何答覆?
慧光站起身,道:「道長若是這麼互問,有違論難之原旨。」
「和尚可以問道士佛家性理,道士就不能問和尚道門奧秘麼?」錢逸群冷笑道。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下面的後援團紛紛叫嚷起來。
慧光無奈,望向裁判席上。
「給我撿起來吧。」錢逸群得理饒人,朝地上的筷子呶了呶嘴。
慧光見府尊大人也是點頭示意,只得上前撿起筷子,放回錢逸群面前的案上。
下面自然是頌揚道士寬宏大量之聲。
這聲音落在陳致和耳,分外得意,感歎今天的論難就算最後敗了也不虧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