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地這麼久?」
終於有人等不住了。
典型的蘇式園林之中隱著一棟黛瓦白牆的小花廳,透過精雕細琢的花格,可以看見裡面擺放著一圈圈椅。兩椅之間放著雞翅木雕花茶几,茶几上擺著一盤茶點,主賓五人圍圈而坐,顯然不是朋友之間的雅聚。
花廳之中原本悄然無聲,人人都盯著自己手邊的茶具,看著裊裊騰起的水汽,真像是沉心精氣品茶香的模樣。這句略帶火氣的文話,終於打破了表面上的一團祥和,將眾人的不耐勾引出來。
「張生毋燥,毋燥。」說話的是個留著三絡長鬚的中年文士,頭戴一頂高高大大的四方平定巾,宛如頂了一個書櫥。只見他手搖白紙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道:「便是錢逸群不來,他爹總要來的。眼下還等不到他們,必是有旁的事耽誤了去。」
「李先生說的是,咱們又不急在一時。」頭頂書櫥文士身邊一個年輕人,身穿玄色圓領大衫,寬袖皂緣,軟巾垂帶,話雖只是應和,卻有些看不太起那個張生。
張生似要發作,目光掃過另一個年輕人,見其面沉如水,頓時安靜下來。
五人雖是團團圓圓坐了一圈,隱隱之中還是能分出主座。這年輕人就坐在正對花廳門口的位置上,也是一身燕居服飾,頭戴網巾,眉宇之間多了一分英氣。他一開口,官話中的廣東腔頓時流淌一地。
「張生若是有事,可以先回去。」陳縣令毫無表情道。
張生張嘴結舌,沒想到在這裡領了逐客令,然而官與民的天然鴻溝讓他只能起身作禮,拱手告辭。
一旁自然有小廝上前引領張生往園子外面走去。
張生的身影還沒有完全淡出眾人視線,陳縣令又開口說話了:「白白浪費了我的六安好茶。」
「哈哈哈,我就說,陳進士何嘗改了性子,坐了半晌牙也不尖了,舌也不利了,原來只是含心忍著罷了。」一直沒有說話的文士高聲笑道,花廳之中的空氣頓時流水一般活了起來。
陳知縣嘴角一抽,勉強算是笑了,說道:「周務德才真是真不肯饒人。文兄,你不說句公道話麼?」
三個年輕人顯然是故友重逢,那李先生也只是笑吟吟看著他們。
「多年不見,你二人還是如此。」文公子微微笑道,「你是兩榜進士公,跟我等玩笑不嫌失了身份麼?」
陳縣令臉上寒氣依舊,似真似假道:「兩榜進士算得什麼?不才來吳縣這麼些日子,遞去周大先生府上的帖子沒有十張也有八張,總無緣得見。今日竟然帶了個銅臭市儈來找我,斯文吶!」
周公子略顯尷尬地摸了摸鼻頭,笑道:「這卻怪不得我,那張生雖然粗鄙不堪,但卻和滄州戴家走得親近。我也是受人之托……」
「若非貴人所托,你還不肯大駕光臨呢。」陳縣令追補一句。
「你是一縣父母,誰敢輕易打攪不成。」文公子笑著圓場,「說起昨晚那事,戴老師竟也折在那個錢逸群手裡,你這縣尊做得可有派頭?」
陳縣令面無餘色,道:「世人只道戴世銘敗給了錢逸群。」
兩人對視一眼,周公子道:「我昨晚連夜去的木瀆,見了戴老師。他說錢逸群原本是持刀的,臨時奪了他的靈劍,靈蘊之深厚遠非常人可比。想錢逸群天資過人,又有高人調教,一飛沖天之日只在左右了。」
「呵。」陳縣令吐出一字,不予置評。
文公子看了看老友,又看了看李先生,笑著唱了花腔,道:「還請進士公不吝賜教我等鄉野鄙夫,再~拜~再~請~聊!」
「戴世銘的確敗了,」陳縣令突然來了個大轉折,又道,「但他並非敗在錢逸群與他那個師父手下,而是敗在勢。」
「勢?」就連李先生都不由正色聽了起來。
「強龍尚且不壓地頭蛇,何況他戴世銘還算不上強龍,而錢家卻是實實在在的地頭蛇。」陳縣令打開了話簍子,「一個初來吳地,連吳語都聽不懂的外鄉人,大庭廣眾之下便想要帶走人家的晉身之寶,不曉得吳風彪悍麼?」
文、週二人都是吳人,聞言大笑,並不以為意。
「倒要請教周兄,戴家這次派出戴世銘,所謂何來?」陳縣令轉向周公子。
「倒不妨讓你知道,」周公子頗有得意之色,「米芾研山就在張家手裡,這次是想轉手戴家為愷陽公壽禮。」
花廳之中不由散起一股寒氣。
周、文二人並不怕陳縣尊,一旁陪坐的李先生卻坐立不安。他知道這位東主的脾氣,心頭不比針尖寬多少。米芾研山這種級別的寶貝在吳縣大戶手上,而他這位縣尊竟然一點風聲都沒聽說,實在是如同被人當眾打臉一般。
李師爺見花廳氣氛一時凝滯下來,不由左右張望,突然看到外面有人朝裡窺視,正好找了個借口離席而去。他知道這位年輕的東主有許多秘密,那些秘密甚至超過了舉人和進士之間的鴻溝,不過他很明智地保持住了距離。
眼下也是……
米芾研山本是一塊靈璧石,相傳為南唐後主李煜的舊物,輾轉流傳到米芾手中。米芾得此石之後,狂喜至極,抱眠三日,寫下了流傳千年的《研山銘》,成就書法史上一絕。
別說當下,就連宋徽宗以九五至尊的身份想找到這塊靈璧石都未能如願,沒想到如今竟然落在了木瀆張氏的手中。這張氏只是本地豪富土紳,捐了個南京國子監的監生,真可謂匹夫懷絕璧。
「你們也都當我是那種破門的墨吏麼!」陳縣令臉上寒氣更甚。
「人家不流露消息也是有道理的。」文公子開解道,「你上任不久,誰知道你是醉花庵門人?這寶貝落在凡俗人手中無非是塊褻玩的奇石,對於我等衛道士而言卻彌足珍貴,人家不走露消息也是題中之義。」
「這也是你自己,若是常與同道之人走得近些,何至於耳目閉塞至此?」周公子並不將陳縣尊的變色放在心上,「魔教的妖人若是來了貴境,怕你也不知道。」
陳縣令指間微微一彈,閉口不言。
李師爺一直在留心東家的一言一行,見狀知道是東家心有焦躁,話不投機的緣故。正想著怎麼破解,恰好看見僕役在花廳外面張望,便起身出去看看。
原來是門子久等不耐,托人進來看老爺是否見完了客人。
「下人報說錢家父子早就來了,只是不敢驚擾貴客。」李師爺回來的時候花廳中已然冷場,正好回報東主。
陳縣令點了點頭,道:「著他進來。」
「且慢,」文公子攔住李師爺,「我先多嘴問一句,這吳縣錢家與武進錢家可是近支?」
「真是多事,人就在外面,你自問他不就行了?」周公子笑道,「我去門口迎迎。」
陳縣令本想刁他一口,想想卻又作罷。
錢逸群在門廳耳房裡坐了良久,緩緩一口氣吐了出來,精神氣爽,耳聰目明,這才發現門子站在身邊,一副抓耳撓腮的模樣。
「錢小哥,老爺有請呢。」門子見錢逸群醒來,總算解脫了一般。
「唔,大罪大罪,我這就去。」錢逸群連忙起身,足下一滯,「我先去通報家父。」
「錢小哥不敢耽誤,快去見老爺是正經。典史那邊由我叫人跑一趟便是了。」門子知道有位貴客在等著迎候小錢,不敢讓人久等。
當下又有雜役上前領了錢逸群往後院去,在這江南園林之中輾轉穿行。錢逸群洗筋伐髓之後身子靈便,走在林中如羚鹿奔走,矯健捷達,風度翩翩。
不一時,錢逸群眼前一晃,黛瓦白牆的花廳兀然跳入眼簾。尚來不及讚歎這花廳修得骨骼清奇,只見一個身穿寶藍直裰的年輕文士站在石徑一側,正在賞花骨朵。
那文士身材修長,說不出的清雅,聽見腳步聲這才轉向錢逸群,打躬唱喏:「吳江周正卿,草字務德,見過仁兄。」
錢逸群有些茫然,這位周正卿看上去就是富貴人家公子哥,一身綢緞長袍估計就頂得上自家旬日伙食。這樣的人與他是斷然沒有任何交集的,怎麼會在這裡等自己呢?
「在下吳縣新差錢逸群,見過周兄。」錢逸群連忙回禮。他雖然不認識這位貴公子,但並不妨礙與人稱兄道弟,反正吃虧的又不是自己。
周正卿比了個請君移步的手勢,引錢逸群進了花廳,這下才真是嚇住了年輕的小錢差役。
就連兩榜出身的進士公、本縣父母官陳縣令都站在花廳之中,雙手輕輕互握,像是在歡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