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著杯子,站在含元殿右首最顯眼的位置,很有些不自在。
含元殿舉辦的正至日之朝(元旦冬至日大朝,亦稱外朝)、紫寰殿舉辦的朔望日之朝(初一十五,亦稱中朝)、宣政殿舉辦常朝日之朝(三到五天一次,亦稱朝會)。功能和職責各有不同,因此舉辦的位置也有所不同。
今天是冬至日大朝。昨天剛剛祭祀完昊天上帝,含元殿裡重新變得人聲鼎沸起來。皇帝在這裡接受外臣藩屬之大朝會,同時在庭列四方之貢物。
凡皇子親嗣諸王宗親國戚、國賓,勳貴、內外使臣、文學侍御館閣供奉之屬等平時不用上朝的清貴閒人,也要到場露個臉,山呼萬歲,站在人群裡喊一喊「律應黃種,日當長至。」「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納祜,奉天永昌。」充充儀場。一些退養告老的元老宿舊,如果還沒掛掉的話,也會在這時讓人攙扶出來刷一刷存在感,。
由於大朝只受朝賀,不理朝政,因此更多是禮儀外交性的大型國事活動,也兼有皇帝親民兼新聞發佈會的意味。偶爾也會有極少人,被允許在大朝後留內延英殿招對,以示恩寵。
初一十五朔望日之朝,則是皇帝親厚臣子,會見內眷及皇親各屬,兼處理皇族家務的大規模見面懇談會。
只有常朝日之朝是例行的朝會,凡事關軍國機要,時政得失,皆可在朝堂上對仗公言,只有一些皇帝關心的具體司曹瑣細事物,或是涉及機要不可公開對仗者,才會留後內朝,因為是在偏殿復奏,有資格被皇帝留朝的人,也被稱為「入閣」「閣老」。
但是常朝的具體天數,歷代皇帝喜好而有所不同,像太宗皇帝和高宗時每日坐朝,最勤政的代表,也有中宗這樣常常數月不朝的怠政例子。本朝天子則是三日坐受常朝。
主要奉給皇帝的文書形式有六大類,即一曰奏抄:所謂祭祀、授六品以下官,斷流以上罪,除免官當者為抄;二曰奏彈:即御史糾評百司不法之事曰彈;三曰露布:即諸軍破賊,申尚書兵部事而曰露布;四曰議:朝之疑事,下公卿議而理有異同,請上裁者曰之議;五曰表,即臣子上書給皇帝的部門個人奏事和意見;六曰狀:針對皇帝指示和飭令的回覆和答辯。
相比高座御階受朝拜的皇帝小白,這大朝禮中覲見的九邊四夷各藩使臣,除了個別大國或是極遠之邦,列數起來竟然倒是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被我親手給送進來,或是因為我的緣故,才得以出現在這裡的,還有一部分則乾脆就是我手上締造的新興政權。
來自河中的各國使臣已經到了長安,那是一個龐大的聯合使團,以寧遠國為首,林林總總也有二十餘家國姓。他們被介紹並看我的表情,可謂百味翻沉,不一而衷的精彩。
此次朝貢藩屬數量之多,規模之盛大,可謂又是創歷史記錄的,雖然其中很多是先前名字都沒有聽說過,或者乾脆就是新誕生的小國藩主。其中很多人若不是因為我的介入,他們的命運還是在自己地盤上作威作福夜郎自大呢,大唐什麼的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個模糊而遙遠的概念。
一些人雖然失去了自己的國家和賴以生存的土地,但卻好歹能在長安城裡被當豬養起來,作為某種政治象徵而衣食無憂清閒終老。
比較顯眼和面生的,是來自北天竺的遮那國和伐那樓的使臣,油光發黑的膚色和鑲著寶石的赤色大纏頭形成鮮明的對照,和大多數人一般,對我投來一些卑微和討好的笑容。
當然作為見慣這種場面的常客,我更大的興趣是放在其他地方,比如看一些堪稱人瑞的老傢伙,相互通過想當年等方式,闡述老而不死謂之賊的真諦,又比如八卦一下隨皇帝出來露面的皇族成員上,這些傢伙沒死吃飽了就拚命造人,因此幾乎每次大朝會上都有生嫩面孔誕生,居養得體活了好幾代皇帝都沒有能掛掉的老怪物。
皇帝小白的後宮貌似又增添了些新成員,出來露面的妃子和抱在手上的襁褓,貌似最近宮廷裡又有人開始病亡了,雖然只是最底層的宮人和雜役公公什麼的,但顯然新一輪的後宮排位之爭,又開始初見卯端了。
如果是小丫頭在這裡,估計又會嘀咕,這是那我們家的溫室瓜菜來充朝廷的體面了。
冬季可以見到的綠色蔬果,這對那些外藩來使們,總是屢試不爽的手段,事實上別說那些拘留京師的外藩時節國臣,就是本朝在京有點品級的官員們,也大都巴望著這一頓,因為宮廷菜的滋味和份量暫且不說,時鮮的果蔬卻不是誰都能偶機會享用的到。
而作為來自新羅、倭國的使者,他們藏在謙卑有禮的表態下,放開來猛吃海吃的樣子,總是稱為大朝賜宴上的一道特色風景。
象倭國國中裰信佛門,有禁殺生食肉令,被稱為殿上仙的公卿們平日唯食清淡,只有到了大唐之後,才能以入鄉隨俗為由大快朵頤,而且經常把國朝的賜食奉送回去,半個月後變成倭王和臣子們共享的盛宴。
這裡也可以看出每個人的定位和立場,人微言輕的京官衙署們,位卑權重的舍人從事們,清貴少權御史言官們,貴不可言卻已經置身朝外的師保傅孤少們,藏在喜笑歡顏的各種表親下。
各種渴求**的心情交織在一起,醞釀發酵出權勢和富貴的繁華味道。對我來說這種東西不新穎也不有趣,我百無聊賴的等待著大朝之後的後續節目。
冬至日大朝後還有規模更大的後續節目,則是放在西市裡,官辦民參的色彩更重一些,那些藩國使團,會在指定的區域內展示本國的土產風物,售賣一些看似稀罕的舶來物,以招徠有興趣參與經營或開發的大唐客商,號稱萬國風物博覽會,
與廣州舉辦的廣交會,一南一北交相輝映……
莫克蘭山脈
嶺南人張彪,跋涉在崇山峻嶺之中,重重抹了把汗,很快汗水隨著山風,變得冷颼颼的刺骨冰涼,在一塊石頭上重新檢查一下脹痛的裹腳,用手掌輕輕拍打著,使之從麻木中恢復過來,連日跋涉的疲憊,讓臨時拼湊成的部隊呈顯出不同的反應來。
最不堪的是那些前海賊出身的義從,其次南海外島土生唐人的團練,倒是那些嶺南道西部管桂經略府的膘子兵,安南都護府熟藩出身的安南兵,這些熟藩對這些山道更加適應。
荒蕪,是他對經過的這片土地的唯一印象,短短的南北數百里行程,要經歷乾旱崎嶇的高原,,植被稀疏山地和沙漠,唯一好走一點的狹長平原地帶,卻無比的炎熱和乾燥,還有強烈塵暴一刮起來就是大半天時光。
不斷有人和牲畜因為脫水而倒下,然後他發現自己迷路了,附近擁有的地下鐵礦,讓他們攜帶的指向設備全部失靈,好容易根據太陽和星辰,重新確定方向,走了幾天才從層疊環繞的山溝中找到新的通路。
與他們一起活動的,還有一隻倭人的隊伍,領頭的叫上道氏人,與源家或是平家為代表的那些被放黜或是逃亡出來的倭國貴姓不同。
他是一名被稱為殿上人的公卿家子,在平城京的貴族圈子也是頗有名氣的唐學資深人物,只所以隱姓埋名跑出來投奔,卻是因為酷愛口腹之慾,卻在崇尚素淡的國中被視為異類的緣故。
平城京中的王族公卿們,因為長期素食清淡而營養不良,又很少沐浴,喜歡用鉛粉和鐵汁來裝飾自己,是以身體瘦弱而臉色蒼白,見識過了唐風的飲食和風物之美後,他就再也不肯回到那種歲末國宴茶泡飯吃條珍惜貢品鹹魚就是莫大榮幸之類令人窒息的傳統中去。
於是帶兵出國,為大唐南海都督府作戰,就成了一個不錯的選擇。一名隼人斥候,在前方傳來消息,山後發現人煙。
於是這只隊伍又匆忙啟程了,下山的地方幾乎沒有路,只有一些類似岩羊踏腳用的斜坡凹石,因為體力不支和精神疲憊,下來的過程中又有十數人翻滾摔傷。
搜掠過幾個廢棄的村莊後,終於一座城市出現在這些人的面前。
看著他們這一支軍隊的旗幟,有些驚訝,趕忙開門出城來迎接,為首是一名衣袍華麗的胖子,但隨著更加接近,卻又驚恐的大叫一聲,沒命的掉頭往城裡跑,留下一地狼藉的廢棄物。
雖然不明裡就,張彪還是沙啞著嗓子大吼了一聲,「跟上去……」
另外一些人還有些遲鈍,又聽
「那裡有我們需要的糧食和水」
這下所有人的最後一點精力和潛能都被激發出來,頓時拋棄和馱畜和負重,操上兵器忘卻了傷痛疲憊猛然嚎叫著,快步衝刺了起來。
被急匆匆掩上的木製城門,很快又被搗爛撞開,城頭上亂哄哄的守軍,還沒來得及丟下幾隻箭矢和石塊,就幾陣抵近的齊射後,驚慌失措的一哄而散了。
然後這支疲憊的別遣隊,終於得到一個落腳的地方,成為這裡暫時的主人。
在城中最豪華的一座建築中,幾名深麥色皮膚,姿色尚好的當地女子,含著眼淚和驚恐的表情,用牛乳稀釋的油膏,按摩著張彪激烈運動後酸痛不已的身體。
一群從家中被哭爹喊娘拖出來的富人和商團代表,正委萎縮縮的站在堂下,
張彪這支隊伍,實際已經偏離了前往北方山外的目的地,而誤打誤撞的抵達俾路支地區西南的奈落城來,從地理上來說,這裡更靠近印度。
這也是一座商人自治的城市,或者說是因為,飽受沿海入侵的俾路支省的總督和貴族們全面收縮勢力,放棄一些人口和產出都較少的不重要地區,留下統治空白,而新出現的城市居民自治。
由於這片地區的貧瘠和荒蕪,當地居民大部分從事牧業,以養羊為主。只有少量南部沿海的耕地,產小麥、大麥、小米、稻。
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大概有八萬居民人口,因為靠近印度西北邊緣,而常常能得到來自越過崇山峻嶺的印度商隊,而逐漸發展起來的
以當地商人的護衛為骨架,組建了三千名的城市衛兵,他們大都連像樣的皮甲都沒能湊全,在這些彪悍的海上劫掠者面前,幾乎是不堪一擊的。
事實上,張彪他們出現的時候,是被當作西南方信德地區王公們派來的援軍,作為莫克蘭名義上的統治者,阿拔斯王朝正在抽調一切可以召集到的力量,包括作為藩屬的旁遮普和信德的王公們,以應付來自東方的入侵。
奈落城只是這一片大局聯動的紛亂中,一個小小的縮影而已……
「塞利斯人帶來了一種全新的統治秩序,那些栗特人就和他們在東方的同胞一樣,毫無牴觸的接受了這種變化。這讓人很有些挫敗感,經過了阿拉比亞人以及他們派出的稅吏附庸的盤剝和壓迫,他們已經迫不及待的尋求新宗主的庇護。
將領和官吏們的貪婪是最大的原罪,他們無視哈里發的德政與寬容之心,制定了毫無憐憫之心的稅賦和徭役來壓搾地方,另一方面他們又以宗教和信仰上的前程和狂熱,繁複的地方法規來嚴厲限制和懲罰統治區內,任何不符合穆斯林傳統的生活方式。
在風氣開放的外烏滸河地區,我們的治安官甚至承當道德和社會風俗禮儀上的糾正職責,甚至包括婦女的貞潔和男人的懶惰。任何觸犯者被課以重罰,並鼓勵相互告發。
青年男女被從公眾場合抓走,如果沒能及時拿出足夠的罰金的話,他們將在精神和**上遭遇可怕的傷害。
因此,那些敵人一出現,當地很多人幾乎是歡呼雀躍的期待著這種改變,相比嚴厲統治了他們近百年的阿拉比亞人,塞利斯人從一千多年前就征服過這片地區,並保持了長期的影響力,讓他們更加熟悉……」
「我們在呼羅珊的軍隊普遍士氣低沉,雖然有金錢和物質上的鼓勵,敵人的堅韌和野蠻已經超乎我們的想像,而作為當地底層的窮人、平民和商人們,他們也無法理解總督大人在戰略上的苦心和佈局,他們看到的總是王朝的一次又一次失敗,王朝的軍隊不停的在丟失土地和後退。近期一整只騎兵部隊在末蘇城的挫敗,更加催化了這種擔憂。
為此總督大人,決定讓各行省開赴而來的援軍,在木鹿城下進行一次盛大的閱兵,以堅定當地軍民的決心。
其中包括2000名薩加茲步兵,手持盾牌的馬爾瓦茲重裝步兵,來自錫斯坦、加茲尼、赫拉特、巴爾赫和撒拉哈夕的其他3000名步兵組成增援呼羅珊的軍隊。」
被從呼羅珊首府監獄裡釋放不久,又成成為總督私人顧問一員的法學家、學者阿普羅罕,在一份送往巴格達的報告書上用葦筆簽上自己的花押。
布哈拉的易手讓他失去了當地產業和唯一的至親,形同己出卻花季之年的侄女兒,對方至今下落不明,但卻似乎沒能影響他理智和判斷,這也讓他越來越得到總督大人的倚重……
布哈拉城中,來自呼羅珊的使者拉賈爾,剛剛走進瓦拉沙赫舊宮,
這名使者油緞的黑紗纏頭,袍子的下擺和袖口上用金線繡以花卉和星辰,用鑲滿綠松石和瑪瑙的銀腰帶束起來,看起來精神而強幹。他也是來自首席大臣伯克麥爾家族的一員。
首席大臣哈立德的父親,就曾經是巴裡黑一所寺院的伯克麥爾(大和尚、大僧正),在當地擁有眾多的莊園,廣大的田地和附庸戶口,後來巴裡黑被曲波底(古太白)所征服,信奉了穆教之後得以保全身家性命和財產,但是在穆阿維葉到三代的倭馬亞哈里發統治下,伯克麥爾家族一直只是一個地方上官吏家族。
直到阿拔斯族在呼羅珊舉起叛旗,哈立德以其豐富的閱歷和才幹,稱為阿巴斯家族領頭人的臂助,游刃有餘周旋和帷幄在眾多反倭馬亞王朝的勢力聯盟中,並協助開國君王「暴虐者」阿布建立起波斯化的新政權架構,而在新生的阿巴斯王朝獲得極高的職位和寵信。
因此即便進入王朝的高層,伯克麥爾家族在各地乃至家鄉,依舊擁有大量的利益和影響。
伯克麥爾家族的成員,在整個帝國中,僅次於阿拔斯王族的待遇,他們一出生就在及其優越和充裕的條件下,接受家族各種領域的高等教育,並預定成為某個宮廷職位、部門要員或是地方官員的人選。
拉賈爾算是首席大臣的侄兒,他預定的將來是在國家的外交領域,因此他一成年後就隨家族名下的商隊,行遊在東西方列國之間,由此成為卡塔赫總督的班底之一並隨之前來上任。
現在他又擔負起另一種重任,到那些塞利斯人中去,通過交涉的手段,探明他們的態度和實力,以對總督。
等待通傳的這段時間,他也在打量著這座前總督官邸的變化,阿拉比亞人留下的痕跡似乎不復存在,波斯風格的雕飾和壁畫,也被各種掛幅和帷帳巧妙的遮蔽起來,讓這裡短時間就改頭換面了一般。
巧妙的保留原有的存在,又予以外形上的改變,他忽然覺得有些領悟到什麼模糊的東西,
厚重的包金門扉轟然推開,露出裡面鼎沸嘈然的人聲,燦亮如星辰的甲光,隨著拉賈爾步入而喧囂如故,直到上座的一個動作而像是潮水一樣的消退殆盡。
「謹以萬里疆土之主,東方和西方的保護人,至高意志在地上的唯一代行者之名……」
拉賈爾剛剛唱出一串頭銜,就被人打斷。
「簡單點,……你代表大食之君,來這何意……」
「當然是敦睦故舊,糾正一些兩國交往的錯誤……」
拉賈爾楞下,隨即不動聲色反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