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正是夏末秋起時節,最早熟一批作物已經搶割完畢,縱橫交錯的大路兩旁,儘是新鮮禾桿和穀物的香味,長安中的米價,也終於回落到了斗米百錢谷八十的價位。
在這滿地蒼翠夾雜著點點金黃的穗色中,長安東的水頭渡的別望亭中,也上演一幕唱和送別的情形。
「恭喜老師,朝廷已經加恩師為集賢院學士……京師兩學,同國子監、太學例,歲給,受祿如常制.文廟陪祀,也不是不可期的……
開口的是新任太子詹事府皇甫曾。
而他說話的對象,正當不惑之年,一流長鬚如雪,面容中依舊有些早年風流倜儻的影子,身邊坐著一名道裝的中年麗人,絲毫不避嫌的緊緊靠在他身上,赫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學座王維和他的紅顏知己李曼卿。
這位關學大宗,被人稱為官場隱士,開元九年中進士第,為大樂丞。因故謫濟州司倉參軍。後歸至長安。開元二十二年附中書令張九齡,擢為右拾遺,張九齡從河西節度副大使崔希逸幕,殿中侍御史知南選,。一世沉浮,仕途上雖然沒有顯顯成就,但在士林清流中卻有偌大的影響力。當年飲中八仙,尊貴如汝陽王,名動京華如嫡仙人李太白,也要甘心列其後,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皇甫曾地激動和熱切自有其道理。
依照唐制,乘輿所在。必有經學、文學之士,下至卜術之流,皆直於別院,以備宴見。因此有了學士和供奉這類侍從群體,至本朝天子,以中書務劇、文書多雍滯,以翰林院同集賢院學士,分掌制詔書敕。其中以翰林學士最重。專掌內命。凡拜免將相,號令征伐,皆有他們用白麻紙草就,已經也被稱為「內相」「備相」
但相比明確隸屬於中書、門下的宏文、集賢二院,翰林學士同樣是一個編製和內容彈性很大的頭銜,其職權又皇帝的心情和喜好所決定,像張說、張九齡為翰林學士。可以在宰相前輩們坐在一起,談論國家大事,而李白同樣是翰林學士,卻只是在皇帝的游宴上,表詩文歌頌一下太平。
而且其中階級眾多,從最底層的校書正字,到由宰相兼任的大學士,足足有十幾個台階要走。光侍學士到學士。那一個字的去掉,可能就要花上一個人十幾年時間。
集賢院隸屬於門下省,身為集賢院學士。至少在政事堂地吏、樞機刑禮五房裡,也有旁聽和表意見地機會。因此這種身份,更是一種給予臣子榮譽和資格地象徵。畢竟再往上的大學士,一般要麼空懸,要麼由門下省的宰相擔任。
所謂恩師如父執,弟子深有容焉。將來京師學堂大成,宗學天下,作為受業弟子的成就也不會小的。
這是他的謝別酒,將要赴任河北,聆請恩師的指點和教誨。
「孝常,你也說地太輕巧了,這番名爵,企是那麼好受就的……」
王維看著這位弟子,笑而搖頭,轉向旁坐的另一人道。
「茂政,你是兄長,又常在朝中行走,還是給他說明一二把」
他說的是皇甫曾的兄長,新辟舉秘書監丞,人稱丹陽神童,張九齡呼為小友,天寶十五年第一近士的皇甫冉,與皇甫曾一同號稱大小皇甫,時人比做張氏景陽、孟陽的風流人物。
「王師說的是莊子語龜之故吧」
年長地皇甫冉,無疑沉穩溫文地多,謙而淡然是語。
「以王師之風骨,自然是……寧曳尾於塗中,不留骨而顯貴」
王維輕輕點了點頭,還是皇甫冉看得更明白一些,現在兩朝情勢不明,河北還有一個表現出色的太子,來自西北的官爵恩賞不是那麼好受地,便是京師兩學也一樣。身在其中,不管願意不願意,都不免多少打上了龍武系的烙印,而龍武軍的背後……
雖然這麼一來文武兩學固然更加名正言順,變成天下一等一的學術機構,但是同樣也更沒有理由,避免來自朝廷滲透和影響,而無法保持相對的然和中立。
他瞇著眼睛輕輕歎到,這可是正兒八經的陽謀手段,不知道這一次,創立這一切的那位總府大人,又會將做何想。
雖然從義理上說,這龍武軍作為一個多種利益的綜合體,不可能游離在體制外太久。而西北朝廷的那些君臣,為了將其收為己用,鬧是一肚子的心思,但相比容易抱成團的軍人集團,自己這些利益密切的外圍勢力,顯然更容易作為突破口。
象名聲在外的王維、杜甫等人,明裡暗中都收到過類似的示好和許諾,不過杜甫那人是個死心眼,對政治又很不敏感,據說密友房倌已經派出了說客,頗有些許諾,卻被他嚴詞逐出。
而對王維來說,則是這些年沉浮的太多,已然厭倦這些東西,只是一心事學,從另一方面說,光光那些為數眾多的門子弟子在那裡,僅憑他們的成就和名聲,就是一支足以立於不敗的政治資源,至於官爵名位什麼,對著位大宗匠來說,反到根本無關緊要了。
既然說到這裡。另一位客人也開口道,
「兄長之心,弟已明曉,還是就此拜別了」
他正是王維的大弟,黃門侍郎王縉,字夏卿,與大兄王維,俱以名聞,舉草澤文辭清麗科上第,也是一對才子進士兄弟。兩人自小感情甚好,也是此次前來的說客之一。
但此刻,
他一臉苦笑的看著自己地長兄。已然知道自己來擔任說客的任務,基本已經失敗,不過卻沒有多少懊惱和失望的意思,反而誠心的祝願這位兄長,。
「兄長的心意弟領了,只是身在其中,多不由己……或許將
還要仰仗一二呢……」
看著灑脫王縉而去的背影,便如王維。也沉重的只能在心中。這麼默默念上一句。
「夏卿……
這就是大家世族的生存之道。多一個選擇地方向,就多一個復興地機會,雖然祁縣王門地本宗暫時已經暫時沒落,但是這些族人中,還有崛起的可能,只有一個選對了路線,就能保證家族的血脈和傳統。更好的而延續下去……
另一個地方,一行打著旗的隊伍,剛剛進入了通化門。
率領軍醫團,巡診河北,主持防疫諸事的總醫官李想鶴,奉命回到了長安,準備為新建京師學堂中官定六學的醫科分院開幕,作為南北兩位陛下小小妥協地產物。這裡將成為太醫署那些人養老的地方。那些老太醫將在這裡繼續揮餘熱,廣授門徒。
但是他一回來,甚至還沒來的及接風洗塵。就因為屬下的密報,在臨時的官署裡,爆了激烈的爭論。
「你們怎麼能如此行徑作為」
「是你不識時務,莫怪我不顧師門情面……
來人鐵青著臉威脅說。
「師兄你怎麼就不明白,」滿面儘是風塵顏色的李想鶴,有些氣妥又有些無奈的竭力勸說道。
「師門與我有大恩,但是梁府以國士待我……再說我下所做地都是光明磊落,造福民生大有裨益地大義之事,無陰私不可對人言的,師兄卻借我之名,在軍中營鑽打探,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的苦心,還不是為了師門弟子一個更好地前程」
來人更加激烈的道
「前程,難道那點虛名權位很重要麼……師門子弟,願意為國家出力固然最好,但是為了黨附一方而奔走,就非我門醫道傳世的本意了,」
「有了權位的臂助,才能將師門之道,更好傳澤天下,你空執著一大寶山,卻不得善用……
「師兄你這麼熱中探聽本軍之事,恐怕也不是師門的本意把……」
李想鶴的心思和聲音一下冷了下來。
「個人的恩德,與國家的大義,孰我不得不取捨,就算師門也一樣……
「師兄你請回把……與你計較,但也別在出現在我面前了……」
「你好.
對方氣沖沖拍案的離去,他輕輕歎了口氣,師門之大也難以避免位權勢功利所腐蝕,誰能想到幾個太醫署的頭銜,就讓號稱然世事的師門中某些人,為了黨爭而奔走,居然自己門下一營兩院這數以千計軍醫弟子和學徒,都被當作重要的籌碼給惦記上了。
只是他不知道,這位師門的說客,剛出沒多遠,就被一火強人蒙頭當街撲倒,蒙上麻袋,拖進僻巷,很快出現在一個秘密的刑訊之所……
幽北,漫天的大火,綿延在微微泛黃的草場上,遮天蔽日的濃煙,連太陽都變的黯淡起來。
淹沒在火焰和濃煙中的,還有一個若大的營地,黑色的狼頭幡和連片的尖頂帳正在烈炎中鼓蕩蒸騰,此起彼伏哀呼慘號,正如同地獄一般的情景。不時可以看見,仍然有一些被烤的焦頭爛額的倖存者,驅趕著牛馬,竭力的想衝出來,卻紛紛在外圍的強弓阻擊下,掉進火場,趴滾嘶號片刻就再沒了聲息。
燃燒的草原的大火之外,大大片刻意被割空的平地,一隻打著李字大旗的軍隊,靜默無聲的看著這一幕,只有偶爾弓弦破空的聲響起。
真是可惜了,許多人都這麼歎道,裡頭至少一萬多口人,就這麼燒光了。這已經是第幾個了,不然也是好大一筆收入。
自從龍武軍進入河北。私下串聯大肆買賣戰俘以來,河北各路官軍將士又現了一條新的創收門路,就是賣俘虜。
現在龍武軍雖然走了,河北卻冒出一大批名為承包人地商戶,專門收買這些外族的戰俘,而且很少挑剔,付錢也很爽快,無論是憑票的飛錢。還是沉甸甸的金銅。或者是急需的兵器、罐頭。乾糧。
據說這些商人很有辦法,管你是契丹人還是突厥人,只要是完整的人,都能賣出好價錢來。按照他們的說法,青壯男子可以作為苦力進行工程營建勞役至死,女子可以作為營妓配給那些老軍戶,連小孩子都可以閹割了作為私白。賣給那些有特殊需要的豪門大戶。
用某位始作俑者地話說,這是確保草原長治久安地絕戶計,因此雖然這麼做名聲很不好,也一直為一些衛道之士所攻吁詬病,但既然可以把俘虜變成一個個兩腳會走地錢袋因此,塞北諸軍也不介意改變一下燒殺搶掠的風格,開始多抓活口。
連營帶人燒的這麼徹底,是很少生的事情。
可惜這是李元帥的命令。河東李元帥治軍嚴刑峻法。賞罰分明,令行禁止為諸軍之最,容不得絲毫的馬虎眼。連那些凶狠好鬥的回紇人也要,至少沒有人,會為了一點創收地門路,去挑戰他的底線。
因為。
自從近來河北冒出很多很多謠言說,這位內附契丹出身的大帥,最有可能成為新一代契丹王的人選,又有說內、外契丹是一家,說他戰而不克,其實是想挾逝征並外契丹,以自立一方紜紜,於是李元帥乾脆用這種決絕異常的方法,證明了自己忠於朝廷的決心和目標。
雖然說,越是用這些陰私詭道的手段,就越證明這些一力避戰的外八部契丹,已經沒有多少周旋地餘地了。但是北路大軍,也越是被朝廷催迫地緊。
廷派來的觀軍容使,坐鎮大同軍監管北路糧草,河東改變了緩步推進,詳細掃蕩的作風,遇到抵抗地,不再費力的其攻克,而是用隨軍攜帶的火油燃料,不要本錢的一邊走一路燒,將契丹人依據水草地的節節抵抗,燒成一個個人煙荒絕的廢墟,大八部的拖阻大計,當然也自此泡湯,畢竟,對牧族來說,沒了草場,這個冬天可不好過。
當然這麼個燒法,也讓將士的財大計成樂泡影,他們最希望的就是那些契丹的精壯,早點冒出來決戰。
隨著,一聲綿長的號響,河東軍中,一個巨大的球體,緩緩降下,隨軍的工匠,已經一擁而上,往裡頭添注起來,另一個巨大的球體,在這一會,已經鼓足了熱氣,交替升起。
那些將士的神情,都有些見怪不怪的麻木了,經過了最初的驚慌和錯亂,至少大家都已經知道,這是用一個名為耶律的契丹小部,全體的成年男子,從龍武軍那裡換來的神奇之物。雖然只有兩具,卻勝成百上千的斥候。
據說經過改良的孔明燈,出自那位梁開府的明,底下的吊籃可以載上兩人和幾副連弩幾百支箭。
只要燒上幾桶石脂水,就可以長久的浮在空中,平時可以為大軍行營立帳之警戒,再加上幾支軍器監特製的咫尺鏡,在這一馬平川的草原上,只要不是雨霧天氣,方圓之內的行跡,幾乎是無所遁形。以至於那些一貫騷擾不斷的契丹游騎,甚至不敢在白天出現,這個東西在夜裡的火光,更被那些胡族神乎其神的傳為唐人招來妖魔的鬼眼。
在河東軍的後陣,一個用大車連搭起來的中軍,大量斥侯游騎,流水一般的循環出入,帶來各式的消息。
為數眾多穿盔帶甲,全身披掛的將領,或站或左,交頭接耳的正在交換消息。
「方圓百里之內,尚無契丹敵蹤」
意料中圍點打援的目標遲遲未出現,讓這些人有些心急上火。
「松漠契丹的大八部還真沉的住氣啊,這已經燒了第八個,合計頂的上一個大部的人口……」
「難道他們還真想與我部拖到冬天去……」
他們的擔心,不是沒有原因。
突破了傳統天險冷徑山後,大軍已經深入契丹腹地,東面是局勢不明的安東都護,西面是奚族、北面是秣褐和室韋,南面是史氏叛軍佔據的營州,可謂四面受敵,
而在一個多月前,作為重要戰力的回紇兵,以多厭戰思歸為名,由大王子葉護率還洛陽,接著僕固懷恩,以平定局勢策應攻打奚族位名,分走一萬朔方鐵騎。當初出靜邊的八萬之勢,已經不足五萬之眾。
而夏季暑熱,雖然是相對涼爽一些的北原,但強行軍的追擊作戰,士兵和戰馬還是病倒不少,還好糧道沒有出現問題,
新近又用手頭的戰利品位定金,從龍武軍那裡獲得了一大批特製的糧草。依靠一袋子的壓縮乾糧和馬以支持一人一騎可以在草原上十幾天的活動所需,籍以維持一隻奇兵為前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效率,追著契丹部落大舉遷徙尾巴,窮追猛打不休,繳獲不少牛羊人口。
此時的契丹並不像後世那麼強大,在草原上只能算二流勢力,屬於典型的牆頭草,突厥強時附突厥為斤,唐朝強大時就唐朝為都督府,契丹真正的崛起契機,是因為依靠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積弱的國家甚至連驕橫的軍閥都無能為力,更別說這些外族,正是依靠不斷的搶劫和輸入戰爭,才養肥了這些外族和契丹遼國的崛起。
當代由外契丹的大八部,所組成的松漠都督府,常備之兵有四萬,置為靜析軍,再加上各部通曉射獵的成年男子,所組成的控弦之士,至少也有十幾萬之眾。
但契丹人缺少鐵器,士兵基本無堅甲或者根本就不穿甲,只有各部領的帳衛,才有像樣的甲子,而且多數缺乏長兵器,契丹騎射也是以快著稱,缺乏強力遠程的弓弩,因此一直力求避免與裝備精良的官軍正面對戰,以快來快走襲擾作戰為主。
但是遇上同樣契丹族出身,通曉他們作戰風格的李廣弼,連這一點優勢,都很難維持了。
而且大八部聯盟的實權,是掌握在八部領中,所謂的契丹王,更像是一個對外戰爭的軍事召集人,由勢力最強的部落所出,因此契丹王常常成為被廢立拭殺的對象,自從可突干、李懷秀相繼被攻滅死後,契丹就再沒有一個強力的共主。
因此任何一部損失過大,都可能導致其退出戰爭,這也是身為元帥的李光弼力排眾意,率領數萬河東軍,就敢堅持周旋在草原上,務求全盡其功的理由。
「都過了陀延水一百多里了,
「契丹大八部的主力,已經沒有出現麼」
「那就再燒下去,一直燒到契丹的祖源地鮮卑山去,看他們還能退避多久,」有人咬牙切齒的說
突然一騎風馳電掣的絲毫不停直接衝進中軍,
「怎麼了,」
「可能是留在大同軍的彥觀容使,再次要求請見大帥」
「不是說,大軍奔襲途中,道路不通……帥帳隨軍急進中,尚不知所在」
「可是……
接著一名虞侯奔出大帳,高聲喊道
「河北郭令公加急報,范陽有變……
「劉家大小姐要見我」,一群人亂哄哄的趕到王府,
正在消化著這個消息所帶的衝擊和影響的我,卻臨時被人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