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嚴實的封箱被小心的抬放下來,計薄當場簽驗封裝,查看有無破損污壞,才由四抬槓的漢子,舉到一個小間去。
別人面微有異色,那少年卻是眼中放光,欲湊上去端詳,卻見茶博士面露難色正要喚止。
卻見裡間出來一個夥計,耳語了兩聲,茶博士頓時眉開眼笑的說
「客人請裡頭稍座,這些人粗手大腳的,讓塵土髒了行裝」
引進門來。
一個玄色濮頭,圓領片杉的文生,當頭就拜「卑臣駕部傳驛署原州站從事徐卿若,參見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
少年那般溫文和煦表情一變,冷聲道「你怎麼認出孤來的」
左右親隨應聲而動,面露警意,隱隱透出些有質無形的煞氣,直向他凌逼過來。
「卑下曾往府上送過快遞」那徐卿若也不緊張,看了眼青衣中年,恭敬的說「得以見過聞公公的」
「老聞」少年卻不做理會,只是轉身對青衣中年道「本朝六部二十四司下,孤可沒聽說過傳驛署這個司職麼」
「這大抵都是劍南改易制度後,另置的差遣職事把」青杉的聞季恭聲回答道「因此不見日常的詆文中把」
聽得他的解釋,少年心中稍稍瞭然。
自從那位老大兼管駕部郎中後,對司掌下地輿輦、車乘、傳驛、廄牧馬牛雜畜之籍等事務,進行了大幅改易,大量引進番馬、營造車具。其中變化最大的就是郵驛之政和轉運新法。
這種以戰時從權為名,擅自改變朝廷既定成法的行為,曾經在行朝裡引起不小的風波,只是限於劍南道是太上安居養老之地,出於管轄的緣故牽連太多。沒人願意出這個頭,朝臣們一直扯皮不定。
後來生事實證明,經過這些變化,由南自北的輸供不但沒有受到影響,反而大為增長,西北朝廷錢糧軍輸。大半都要仰仗南邊供應,在沒有人可能拿出比他做得更好的成法前,行朝君臣默許放任了這個既成事實,由其推及西北、山南諸道。他出現在這裡,也不算偶然了。
「原來還是老聞,你身上漏了底子啊」少年,或許該稱太子小白或者光王李淑面色一鬆,換上一副果然又是如此的無奈表情,對著滿臉無辜地聞季,很是翻了個白眼「也許。你下回該找副更好的假須」。
「殿下」
顯然徐卿若也是個會看顏色的人,見少年一副興意闌珊的模樣。知道是無意破壞了這位殿下微服簡行的興致,有心補救。當下試意道
「既然殿下親幸鄙所,這裡存有些東宮寄物,本待日後送至府上,就請當場親點驗收如何」
少年看了看左右,輕輕頷,他也想看看這回又有什麼好東西。
待到左右親隨走到門外,分立站位,把住門戶要害。
徐卿若這才親手破開火漆封鉛。將這一大箱的事物拆裝開了,掀去蒙布。裡頭是用棉布軟墊裝好地,林林種種的好些精美器物。
放置上層先端出的,是一扎用琉璃和薄鐵封裝的器皿,不由少年夷聲問道
「這又是什麼家什的罐口麼,與往常的不同」
「回殿下,這些都是南方特產的晚季果兒」
他拿起一個個亮晶晶的鐵皮罐子,對著上頭彩色的貼紙,細細釋疑道
「這裡有廣南的蜜柑」
「嶺南地糖水荔」
「崖州的椰果兒」
「瓊州地子」
「洪州的櫻桃子」
「番禺地胡桃、石榴」
「嘉州的~
「永州的林果」
「真定之水梨」
「還有番外海路輸入的波斯棗、偏桃、齊樹子、底那實果兒……
「具是用上好錫皮鐵的罐子,放上一年半載,也不怕變味」
「這些只是果類,還有葷素口味的菜罐頭,冬菇、冬筍、**醃腿……
他又掏出紮成一排的竹管。
「這竹筒封裝的,那是南端地頭上地海貨,有干貝、魚烤、魚鬆、蝦脯、蟹干、耗醬、蛤肉、生俐子」……
又揭開一層。
少年的目光卻注意到另一些小壇裝地器皿。
「這是酒把」不由表情變的有些驚訝「本朝不是詔令禁酒了麼,這麼明目張膽的送來府上,不怕惹人話柄麼」
「殿下誤會了」他笑應道「且儘管放心,這些雖然叫酒,但底料都不是米麥釀造的,與朝廷的禁令無干的,像這琉璃瓶子的沉綠酒,乃是百果雜釀的猴兒酒,這微黃的,乃是糖渣釀的甜蒸燒,這淺白淡濁的,乃是甘薯酒,這淺紅的乃是梅酒。
「這些專供府上果酒,溫厚棉甜,最合適女眷或是不擅酒力的人,那些燒酒,則適合豪飲之士的,」
相比少年新奇式的嘖嘖稱奇,其他人看這些酒的眼色都變了。畢竟,除了這位殿下外,其他人多少也知曉些這些酒的價值。
自從朝廷頒令禁酒以來,那些酒樓食肆米燒糟釀的供應越緊缺,這些非穀物的酒類就奇貨可居,在許多酒樓大肆賣的很火,特別這些特殊口味的果釀,更是有價無市的緊俏。
畢竟朝廷禁酒,卻禁不了人們多年養成的習慣,特別在冬日寒躁的西北地區,軍中最多豪飲之士,又聚集了這麼多的豪門公卿,往日個個多是無酒不宴,無酒不歡的主兒,因此這麼普通的一小罈子,黑市裡已然賣上了十萬錢的天價。
徐卿若說得正起勁,
就見那少年兀自端起一隻銀色小扁壺,拔塞晃了晃,卻見是一些明澄若水的東西,有些失望的倒了些在口中,不由驚呼出聲「殿下……」
就見少年表情一疆,蹌踉了一下,冠玉如的面龐,剎那暈染成濃烈的緋色,捂著喉口猛然嗆聲起來。
「大膽」
「殿下」
「來人」
駭的聞季,大驚失色也顧不得訓斥,趕緊抱著少年扶背順氣。
那幾名肌肉賁健的
聲,怒喝衝進房來,圍前就要拿下這個冒犯之徒。
「孤沒事,好沖的酒啊」少年緩過氣來,揮了揮手讓他們停下來。「這又是什麼名目」
徐卿若亦被驚的不輕,見少年沒有追究的意思,這才面色一鬆,小心的說,
「這是藥用的酒粹,其性極烈,遇火即著,對風寒暑熱跌打腫痛,外敷內服拔罐炙灸,甚有效用,若有昏闕之症,嗅之以鼻頃刻得醒」。
隨又補充道「這酒粹在軍中又有個名,被喚做英雄血,肝膽催」
「嗅上一口,就辛烈如火燎」少年笑了起來「倒是酒如其名啊」……
最後一件墊底的,
一件薄薄的裌衣,樣式也很普通,掂在手中卻比尋常衣物更有些份量,當然不會相信僅僅是為送一件裌衣,按照隨衣附貼的說明,這件麻衣是用劍麻心最堅韌的部分編織成的,裡面用了最細的抽絲鋼線,足以抵擋一定程度的銳刺和箭射。
不過成都那位大人,為什麼送這東西就很值得玩味了,不過那位當事人只是默然相視不語,他也就刻意忽略過去。
「不對啊,這些事物千里迢迢運到蜀地,再輸到西北來,只怕所費不小把」
聞季看的多了,也不禁心中置疑道
「要知道。這些都是當地地時令物產把,大老遠的送倆,幾乎及的上本朝那位寵眷,快馬加急千里送荔的行舉了,在這國事危亂之際,這麼喧嘩奢事,只怕要遭人物議」
「聞公且放心」徐卿若再次笑了起來。「其實一點都不勞傷民力,每件耗費成本。最多不過區區而已,最貴也不過二三而已
「怎麼會,莫要瞞我,這南北輸送耗費,朝廷自有定數的,決計不會差強許多的」聞季面上滿是不信。二三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對這些南貨北輸的代價來說,實在低的可憐。
「這樣說把,我們是商家地做法,從產地直接購入的初料,所費相當微薄,然後僱傭的當地的人工封裝,每件出產出來,不過是一點容器和手工錢。然後在交給專業的商家大量承運,明定快慢完好的賞罰之條。」
「因此,從廣州到成都。固然是路途艱險,千里迢迢,所費頗大,但只要起運地數目夠大,本錢就越小,分攤每件上的運費加成,也就相當微薄了」
「當然了,東宮的供物用的最好的原料和最好的包裝。放上一年半載也不成問題。放到世面上是有價無市的,稀罕有餘。卻是貴重不足」。
「相比商家逐本求利的精打細算,朝廷所謂皇差,那就不同了,宮中需要什麼,是由宮內有司話底下去辦,於道交辦州、州交辦縣、縣交辦鄉,鄉催辦裡,逐級壓下,那些官吏老爺們,不可能讓他們白幹活的,只怕還要籍以撈些好處,這朝廷也有公認的慣例了。其中道道經手,層層盤剝下來,其數量和負擔不知要加大了多少番,最後這些數目,還是直接攤到百姓頭上。
「於是辦皇差,成為民間地苦事,因為民家不但沒有收益,還要出人出錢出物白倒貼去做,甚至為之傾家蕩產,許多小門小戶的,往往勞作一年所獲,卻為這一句皇差,而盡化烏有,而那些官員吏目,為了曲逢上意乃至過手取利,往往不顧年成物候地實情,極盡所能一味催逼苛索,讓小民家破人亡,也不乏其事」。
「這其中的擾民勞民之苦,為弊以久,最後連埋汰於外都不敢,畢竟這是皇家地需要。其間從出產到運送、基本都是無償的,千里迢迢,逐級轉送,沿途各地徵用、勞役民力的隱性支出,還不知道要耗費多少。而在皇差的名分下,這一切都是不計成本也不惜民力,運輸保存又不講章法,往往中途霉爛損耗,到達十不過存一二」。
其中弊病,眾人皆知,但被他這麼直白的剖析出來,幾名親叢中,也有自覺不對的,當即出言呵斥道「你是什麼身份,膽敢非議皇家事務,質指朝廷是非」
「卑下不敢」面對指斥,他不驚不變,正色道「下臣說的這些,只是經濟學中的,成本核算之說,其核心要義,便是追求用最少地代價,做最大的效果」。
「經濟學,就是老大……立地那個經國濟事之學問麼」少年不由更感興趣,特別是關於那位堪成良師益友的人物,聽說他不但文壇開詞一派,還引進番學,創立好些學問門道,因此即使在西北路,關於他的爭議和非聞話題,也是一般的豐富多彩。
「正是」他點頭道。
「按照這經濟之論,通過商家的營銷之法,直接從產地農家定點採買物產,可以讓許多人種果養樹籍以為生,工場加工,又有許多人得做工謀生,乃至遠途運輸,店家售賣,到處都是要用人做事的」。
「因此以經商流通之道,運用得當,無形中不但營造了,可讓相關無數人家養家餬口的生計,還讓地方上各通有無,豐富了市面用度,貴人們既得到了稀罕物,商家也得獲其利,可謂一舉數得,而這一切,只要付出小小的幾錢就可以了」。
「不過是巧言吝嗇的,倒還會詭說自辮」,卻有人看不慣冷冷出言反駁,卻是東宮洗馬之一的盧佑希,他出身甲第四門的澤底盧門,資學世家,素知府上那些太傅,早就對這位未逢其面常聞其名,無師傅之名卻讓太子念念不忘的老師之實的人物,早就頗有微議。
「這些再好,不過是旁支末節,農桑國本,才是千年不易正道」
他自持理念正統,對那人假借利國之名,所行叛經離道之事,很是看不上眼,最不可容忍的是,他在成都誤人子弟也就算了,還不忘時不時派人送物來,刻意謬誤儲君言行理念,這些工巧之事,看起來再怎麼好,也不過是末微小節,永遠上不得檯面的,更不能成為誘使儲君玩物喪志的借口。
「聖人有言,所謂勿以善小而為之,雖是旁末之道,但是積微乃大,小道小節,
興促利民的」只是涉及到那位尊上,關係立場的問題,綿裡藏針的從容針對道:
「說的好」,少年拍案稱好,他亦是心有戚雲栽,父皇常雲,朝中暮氣頹重,微言大義者多,而用心實績者少,卻把那位洗馬晾做一邊,和顏悅色道「這些都是你的見地麼」
「小臣不敢貪功」徐卿若謙聲道「這些話的原意,皆出總府大人於成都官學,政經課上的授講,臣下不過是引其皮毛,就事論事爾爾,這經濟之學雖然是新學,其實所涉極廣,衣食住行吃穿用度,上至王家下至黎庶,日常所用之處亦頗多呼」
他這麼說來,少年卻想起一樁近事來,據說成都行在那裡,下誥罷除了二百餘種土貢,而將安景大部分日常所用,改以招標公投於民間,取價廉質高者,聞投者雲集。府中幾位太傅每每說起,都是世風日下,皇家體面都不須顧的歎然不已。
還道是國事艱難,為宮室省儉用度計,所謂上行下效,忠孝率行,西北行朝也不得不做出類似的表率,連帶東宮的支給用度也被一省再省有些吃緊了。若不是那位老大時常小妹的名義,可以不避嫌的資給一些,門下人還有些間接的營生支持,恐怕自己就是本朝以來最窮的太子了,沒想到這一切的背後,還有這般的內情呢。
不由少年淡淡苦笑起來。這算不算是被殃及池魚,心中卻愈好奇了。
「老師那裡,還有什麼見聞,再說來聽聽」
「是」
徐卿若口中如常,心中卻淡淡地歡躍,自己果然蒙中了,這位殿下與那位總大人確實淵源非淺。
「其實這投標之法,有三大利處」……
這一問一答。一番暢言下來,這人不卑不亢,談吐不俗,條理有陳,很有分寸,顯然讓少年印象不錯。特別是說起那些解決時患積弊,革新改換的故事,興致昂然,恨不得拿出章程,先在東宮雷厲風行的行將起來。
直到……
「主子」聞季有些急切急切的聲音把他神思喚回來,
「什麼」
「這些東西……日方長啊」
少年心頭頓時似被潑了盆冷水,火熱的心思慢慢涼卻下來
他雖然有些年輕人容易理想化的毛病,但也明白聞季提點的意思,這些東西雖好,但真要雷厲風行的施行起來。不免就斷絕府上那些人私下地進項和門路,這都是常年以來養成的慣例。饒是他是太子,也不能無視這麼多人的聲音。這一切顯然急不得,特別是在這個東宮並不全是能夠放心的自己人的情況下,只能緩圖徐進之。
安排最好的車馬,送走了少年一行後,徐卿若整個人似做跨了下來,今日地見聞實在太精彩了,虧他強自撐膽氣,才保持了在那為殿下面前不失態。一下放鬆下來卻是汗如漿的整背都冷濕淋漓的,他並非長於口舌的人。今日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麼倔症,居然在那為太子面前滔滔不絕辨析是非,扯了大半天,還得罪了那幾位太子伴當。
卻撐起身體,尋筆墨,今日的事情,還要詳細記錄下來,提供給那位大人的。
突然見門外,那位聞公公折還回來,飽含意味的看著他,心中有些揣揣,才開口說
「殿下問你,有意為東宮做事麼」
他心中一陣狂喜,卻努力控制著自己情緒,做出最恰如其分的表情「蒙東宮垂愛,敢不從命」
心中卻百味翻陳,心如掠影,閃過無數過往,。
果然就如那位大人所言,這世上沒有無用的學問,只有無用的人才。
當初和無數學子一般長期留京,以待來年大比,到處趕場,混跡於各種文會,尋找各種機會,展示自己苦心鑽研地詩詞文章,以求那一線渺茫可憐的,能讓豪門權勢一朝青眼地捷徑。卻逢國遭大亂,一路輾轉入蜀,卻現成了最沒用的人,
在很長一段時間不得不流連市井,為了生計,什麼事都做過了,其中辛酸苦楚滋味,難以言計,見過了太多無奈地事情,也深刻體味了底層斗生小民的維生之艱,最後他還是因為窮書生的臭脾氣,招惹了狠人,被打的半死,棄於蔽巷待死,直到把那位大人偶揀到。
從死裡掙扎回來後。痛定思痛才明白一個道理,詩詞文章再好,亂世中的也未必能當飯吃,正因為有這些反差巨大的經歷,所以,他和一些同年一樣,狠下心來,拋卻過往的固持和無謂的體面,從頭學起做人做事,一心鑽研起那位大人創立地經國濟時之學,乃至接觸原本不屑一顧的五民末等商事之道,並以相對出眾地學就,謀上了這個熱門的差事。
現在,顯然一切的努力,終於都得到了回報,太子門下,那是讓無數嚮往的前程和將來,哪怕是做個奴才,也有人要削尖腦袋營鑽進去的。
就如今所見的,顯然這位殿下的門下,多的是文章華彩的飽學知名之士,憑學問他並沒有什麼優勢,但要論會經營懂管理的人,卻是少而又少,可以預期的將來,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
「只是下臣有職事在身,公私於禮,都要通呈總府大人一聲」
他這表態,既恰如其份的表示出對太子府的嚮往之情,又不矯情自持,充分體現對舊主的忠人之事。
「很好」那聞公公似乎對他的表態,還算滿意」那咱家就是你的引見了「
「聞公慢走一步,總大人這裡還有些饋儀,但請點收」他自然不回放過這打蛇隨棍上結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