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朔望大朝,楊逸作為六品京官,也有幸參加,滿朝文武之中,呂大防等人雖然外放了,但若按人數算舊黨依然比新黨多,特別是楊逸所在的下層官員列班區,身邊清一色的是舊黨官員,對他這個新得不能再新的新黨分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楊逸前後便明顯出現了一個空檔,讓他顯得異常突兀,楊逸暗暗自嘲:至少不用擔心缺氧了!
新黨目前掌握的主要是一些重要的位置,就像兩軍作戰,新黨掌握的是一些關鍵的戰略支點,而舊黨仍有面的優勢,但是,這已經足夠支撐新黨發起一場全面之戰了!
朝會一開始,殿中侍御史郭進章立即出班,拋出今天的第一個議題:追究元祐時期割讓西北四塞給西夏之事。
郭進章不管殿中舊黨紛紛色變,朗聲陳詞道:「陛下,米脂、葭蘆、浮屠、安疆四城是先帝耗盡心血,無數邊關將士用血肉換回來的城池,司馬光等人為了排除異己,打擊元豐舊臣,竟不顧永樂城二十萬軍民屍骨未寒,冤魂未散,主動割讓四城以求綏靖,然而換來的卻是西夏人更為囂張的氣焰,屢屢犯我西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連西夏太后梁氏一隻雌雞也敢舉兵十萬來犯,如今攻守異位,我西北軍民苦不堪,司馬光之流是赤裸裸的賣國!對這種國賊若不加嚴懲,天理何存?何以告慰先帝在天之靈,何以告慰數十萬戰死的冤魂?」
郭進章的聲音在金殿裡朗朗迴盪,鏗鏘有聲!
舊黨之中,包括給事中呂陶、右諫議大夫朱光庭、尚書左丞梁燾在內,人人都知道,新黨清算總賬的時刻到了!角號聲如此的震耳欲聾,聲勢如此的猛烈,九年的積怨一朝暴發,勢若狂潮!而且必將席捲天下。
能否擋住新黨一這波猛烈的攻擊,將關係舊黨所有人的命運,傾巢之下,焉有完卵?所以無論如何,他們必須迎頭頂上,朱光庭首先出班,猛烈回擊道:「郭御使此言大謬!簡直是欲加其罪,何患無詞!自熙寧以來,我大宋前有五路伐夏大敗,復經永樂城二十萬軍民盡損,元氣大傷,無以為繼,朝廷交還四城,使得西夏臣服,雙方罷兵,給我大宋贏來了一個喘息的機會,使天下百姓得以休養生息,何罪之有?」
「一派胡言!」張商英突然大喝一聲,出班駁斥道:「五路伐夏雖然功敗垂成,但西夏比我大宋損失更為慘重,在交還四城之前,我大宋還一直處於進攻態勢,何來無以為繼之說?」
張商英中氣十足,聲音洪亮!加上彪悍的態度,站在朝堂之上就像只欲噬人而食的獅子,列班後面的楊逸不禁感歎,新黨之中,牛人真不少啊!論彪悍,楊逸大有自愧不如之感。
只聽張商英接連駁斥道:「況且,司馬光之流希望通過割地求和,結果適得其反,西夏人如今年年來襲,連一個不知廉恥的婦人也敢舉兵入境,司馬光割地求和,何曾換來半點和平?西北四城本是我大宋抗擊西夏的戰略要地,如今割讓出去,分明是授人以利刃,讓我西北軍民引頸就戮,我倒想問問,司馬光之流是何居心?若讓他再多活兩年,恐怕連東京城他都敢割讓出去!陛下,此等國賊若不嚴懲,無以正國法!無以尉天下!必須嚴懲!」
張商英最後四個字是咬牙切齒大吼出來的!聲若洪鐘、振聾發聵!
殿中的爭論還在繼續,舊黨之中,呂陶、梁燾等人一一出場,手下的聲援之勢更是此起彼落,也有很多膽小的沉默了,無論司馬光他們原來的初衷如何,割地沒有換來和平這是不爭的事實,章楶以一萬勝十萬,不但無功,反而被踢到南方這也是事實,這種行為對西北士氣的打擊是致命的!
如今許多將領都只求自保,夏軍一來,紛紛龜縮城內,但求城池不失,任由夏軍在城外殺戮搶掠,而不敢出戰!因為出戰便是挑起邊釁,勝了有罪,敗了更是罪上加罪!
最後章惇出場,新黨凌厲無比的言詞把舊黨辯得無以為對,此事以司馬光、文彥博為首的十一個責任人很快被列了出來,新黨給司馬光等最要責任人的罪名是『挾奸,罔上』,給孫覺、王存等脅從者定的罪名是『暗不曉事、妄議』。
趙煦對下面的爭論早已懶得聽了,此事證據確鑿、事實清楚,已不用多作爭辯,他對范純仁一直存有好感,但在這事上,范純仁確實負有一定的責任,又怎能厚此薄彼嗎?於國,於民,於神宗皇帝、於西北死難的將士,無論從哪一點看,割讓四城之罪都必須追究!
趙煦沉默了許久,終於表態:同意此事從重處置!
他一表態,此事就此定性下來,只等經過正式的『司法程序』定出責任人具體應判何罪了!
接著蔡卞立即出班,提出重修《神宗實錄》,這件事趙煦沒有絲毫猶豫,立即就同意了,他是神宗皇帝的崇拜者和追隨者,舊黨否定了改革即是否定了神宗,否定了神宗即是否定了他。
在這件事上,趙煦不給舊黨絲毫辯駁的機會,立即下旨由蔡卞兼任國史修撰,主持重修《神宗實錄》。
新黨的攻擊一浪接著一浪,一浪高過一浪!彷彿沒有休止之時,就在舊黨被打得暈頭轉向之時,這次不用手下出面,御使中丞黃履親自出班,提出追究前首相蔡確貶謫嶺南至死一事。
經過章惇完善,在這件事上,他們比昨夜在相府商論時,追究的層次更加深入,直擊舊黨核心:第一,蔡確在車蓋亭所作的到底是不是反詩?第二,蔡確就算有罪,是否罪至遇赦不赦,必死嶺南?第三,此事有何黑幕?受何人指使?目的何在?
第三點就是章惇完善的部分,劍鋒直指太皇太后高滔滔,牟利無比!
喊出山可移,此州不可移的是高滔滔,有能力把首相逼死嶺南的也只有垂簾聽政的高滔滔!
經章惇一完善,此事性質就徹底改變了,從追究舊黨大臣的責任,變成了追究舊黨最高權力核心高滔滔的責任!
要想知道蔡確有沒有寫『反詩』就先得看看他詩的內容,當初蔡確從首相謫知陳州;不久,又改謫安州。他在遊覽車蓋亭時,山光水色讓他一掃心中鬱悶,一氣寫下了十首絕句。
其中第二首: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
第五首:風搖熟果時聞落,雨滴余花亦自香。葉底出巢黃口鬧,波間逐隊小魚忙。
第九首:西山彷彿見松筠,日日來看色轉新。聞說桃花巖畔石,讀書曾有謫仙人。
漢陽知軍吳處厚和蔡確有舊怨,於是抓住機會,上書朝廷,隨意曲解,無限上綱上線。
認為第二首蔡確之笑不懷好意,「方今朝廷清明,不知蔡確所笑何事?」
第五首是諷刺朝廷啟用新人,蔡確自吹老資格。
第九首誣蔑當今太后,比擬武則天。
這些罪名根本不值一駁,大宋什麼時候連笑也不行了?舊黨就是以這樣可笑的罪名將蔡確貶謫至死,一提起這事,朝堂上新黨的怒火被徹底的引爆了!紛紛站出來要求嚴懲原凶,討伐聲如雷震耳!
中書舍人林希更是直接用上了「垂簾之初,老奸擅國,置在言路,使詆先朝,乃以君父之仇,無復子之義」的語句,直指高滔滔為『老奸擅國』,措詞之悍烈,語言之鋒利,無以復加!
而舊黨則是默默無語,無人敢出聲辯駁一句,大家都清楚,當初貶謫蔡確,實際原因無非是蔡確乃新黨領袖,這些『反詩』不過是隨意找來的一個借口,當初高滔滔在,不論用什麼借口都無所謂,達到目的就行;但現在,這些可笑的借口卻成了舊黨致命傷,等於是在說:我就是要貶死你!沒理由我隨意找個借口也要貶死你!
很好,現在新黨回來了!
新黨是不是也可以隨便找個借口把舊黨貶死呢?你做初一,難不成別人就不能做十五?
在這件事上,舊黨無可辯駁,而趙煦卻猶豫了!
章惇等人已經把劍鋒指到了高滔滔的咽喉上!憑心而論,這九年的遭遇,加上父親一生的心血盡廢,他也恨高滔滔,但無論如何,高滔滔畢竟是他祖母,百姓之家還講究個家醜不外揚呢,何況皇家臉面豈能不顧?
有關蔡確貶謫到死事件,由於趙煦沒有點頭,在朝會在沒有得到通過。
散朝後,楊逸例行到寶文閣給趙煦診治,等他把完脈,趙煦突然問道:「關於蔡確之事,楊卿有何看法?」
楊逸不動神色地答道:「陛下,臣不敢說,正所謂禍從口出,蔡相公前車殷鑒不遠。」
「你!咳咳……你也怪朕沒有給蔡確翻案是嗎?」
「臣不敢!」
「你有什麼不敢的?還沒有入仕,你就敢把朱光庭駁暈,你不敢?說吧,朕恕你無罪就是!」
楊逸想了想說道:「陛下,前唐出了一個魏征,被史書大書特書,其中一個原因,正是因為前唐缺少象魏征這樣敢於犯顏直諫的大臣,使得魏征的光芒顯得尤為耀眼;而我大宋,從太祖開國時就定下不以言語及罪之策,因此大臣們大多敢於直言己見,論君得失;
仁宗皇帝甚至一面抹著大臣噴到臉上的口水,一面接受大臣們正確的意見,勿以為這是仁宗皇帝怯懦,更不要以為仁宗皇帝不知以此治大臣之罪,大臣也無話可說;
事實上,這恰恰彰顯了仁宗皇帝無比寬仁大氣,虛懷若谷之風,正是因為皇家有了這種不以言語及罪的大氣,連下層讀書人也得以保留自己獨特的人格,敢於提出各種不同的學術言論,使我大宋在學術等方面,成就遠遠超越前唐,呈百花齊放之勢。
也正因此如此,臣當初以一介書生,才敢於駁斥朱光庭的荒謬言論。陛下,蔡相公之事,是典型的『文.字.獄』,違背了太祖不以言語及罪的國策,若不予以翻案,今後此道必將大興,導致的後果將會是朝野整體失聲,人人自危,擔心禍從口出。
而我大宋整體的氣節、人格會沉淪,由大氣變成保守,由激越變成猥瑣,人人只知道唯唯喏喏、對內對外都是奴顏婢膝,陛下,若是您希望您的大宋是這樣的大宋,蔡相公之事,陛下不予理會也行。」
聽完楊逸的話,趙煦又沉默了,心裡做著艱難的抉擇。
另一方面,由於蔡確之事沒能在朝會上通過,以章惇為首的革新派立即產生了嚴重的危機感,因為誰都明白,不管你有多大的才華與抱負,若是得不到君主的鼎力支持,和絕對的信任,你要想有一翻作為無異於白日做夢。
但趙煦是因他高滔滔而猶豫,在這天大的危機面前,新黨能怎麼辦?你能直接跑去跟趙煦說:陛下,你祖母十惡不赦,你應該毫不猶豫的和我們一起把她打翻在地,再踩上幾腳!
按理說沒人敢這麼幹,但事實證明,強悍的新黨牛人輩出!
還真就有人敢這麼幹了,右正言張商英散朝便將章惇、李清臣等革新派骨幹全叫上,直奔寶文閣而來。
因為楊逸的話,趙煦還在作最後的思想鬥爭,這時張商英等人殺進了寶文閣,只是躬身一揖,張商英就凜然說道:「願陛下勿忘元祐時、章相勿忘杭州時、安燾勿忘許昌時、清臣、曾布勿忘河陽時。」
立於一旁的楊逸也不禁怔了怔,張商英這話確實夠強悍,換種說法就是,陛下,你忘了元祐期間你祖母是怎麼對你嗎?你做了八年的牽線木偶、你聞了那些元祐大臣八年的屁股,您都忘了嗎?咱們可不能好的傷疤忘了疼啊!
這不是一句普通的話,這是一個超級大炸彈,瞬間就把寶文閣給引爆了!
聽楊逸的話,本來就開始動搖的趙煦再沒有絲毫猶豫,西北四城的責任追究還要走「司法程序」,而蔡確一案,卻以一種強悍的方式立即加以落實;
由中書舍人林希執筆草詔,呂大防、劉摯、蘇轍、王巖叟等等,只要當初參與了車蓋亭一案大臣,一個不落,不管是已經外放或還在朝中,一律貶謫!絕不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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