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到來,但現在不叫春節,而叫元旦節。
去年一戰,涇原路賞賜頗重,西北百姓的豪爽一面便顯露出來,大肆購辦年貨,還有許多人家放著鞭炮。但想一想,揮霍著這些財富的背後是什麼?那就會讓人在這一片喜慶的氣氛中,感到淡淡的,實際卻是滲入骨脾的傷痛。
天氣還有些峭寒。
鄭朗拿出自己的五千貫俸祿,購買許多禮物,冒著酷寒,走出家門,自城中開始,逐一拜訪犧牲的烈士家屬,問寒問暖。雖做了多年的高官,可他骨子裡還是一個前世很宅的小寫手,有著自己的一份同情心。
雖然知道無論自己或者朝廷,待這些家屬不薄,可看到他們的家人,鄭朗心中還有著歉疚,態度便越發謙卑。但這種謙卑正在一點一滴地恢復著百姓的信心。
傷痛總是難免的,怨恨卻在減少。
拜訪城中,又去了城外。去年一戰,渭州城地區乃是受災最重的地區,主要在保衛渭州時多有犧牲。
但漸漸拜訪中止下來。
他拜訪百姓,也有一些人拜訪他,包括瞎氈都派來使者。很苦逼的瞎氈,定川寨一戰中,狄青根據鄭朗授意,將瞎氈的三千軍隊組成一軍,打著若大的大旗,當時元昊沒有心思過問。戰後憤怒的派出使者責問瞎氈,你當真與我們西夏為敵?瞎氈只能唯唯諾諾。繼續兩面倒,不過這一回終於倒向宋朝的更多些。
逐一接待。
與這些酋長話長問短。平易近人的態度,也讓這些酋首心悅誠服,有的人說著說著。忽然號淘大哭,然後捶胸頓足,不想鄭朗今年就離開涇原路。尹洙歎息道:「行知。得民心者當屬你與范希文。」
「師魯,你不能胡說,」鄭朗讓他一句話嚇著。自古以來,得民心者得天下,對自己不是好事。況且得到這個天下又有什麼作用?做好皇帝,只能像趙禎這樣苦逼。做壞皇帝,幾十年江山便沒了。那像現在逍遙自在?
沒想到家中來了幾個意外的客人。
種詁帶著三個弟弟前來拜訪鄭朗,此時種詁十九歲。心智成熟,舉止得體,很恭敬地說:「晚輩見過鄭相公,此次我帶三個弟弟代家父來拜訪鄭相公,家父說過,今天朝廷向家父賜官拜候,還要多謝鄭相公提攜。」
「種詁。你不要以晚輩自稱,不敘輩份。我僅比你大幾歲而己,不過你父親也算有心了,將你們藏到今天,才讓你們出來見我。」鄭朗開了一個玩笑。然後好奇地看著這四兄弟,一個個看。
這四個種,以後都是威震天下的名將。
種詁不知道怎麼回答。
鄭朗說完又笑,老種智慧確實是第一流的,在自己境內,怕人說閒話,於是不做多少私交,以求避嫌。直到自己離開,才將這四個天賦好的兒子拜見自己。不是范仲淹!
整是一個妖孽。
「你們不用拘束,坐下來吃點心。」
「喏。」
鄭朗眼睛又在他們身上掃,論出息,種諤似乎出息最大,但才能未必,其他三人也不差些。不過論智謀,四子雖不差,可趕不上老種的高度。只是老種本身缺少高強的武藝,很少衝鋒陷陣,再加上機遇的問題,才讓史書忽視。想到這裡,鄭朗問道:「我考你們一個問題,核下一戰中,漢高祖大獲全勝,其間,漢高祖與韓信誰立的功勞最大?」
種詁答道:「似乎是韓信,漢高祖原來百戰百敗,只有韓信加入後,方才獲得核下大捷,但似乎又不是。」
「種診,你以為呢?」
「韓信功不可沒,但不可以忽視漢高祖的用人之能。」
「種諤,你呢?」
「不大好說,雖有韓信之功,也有蕭何之功。鴻溝僵持四年,蕭何在後方兢兢業業,但項羽後方卻沒有能臣經營,雙方在消耗之下,已經此消彼漲,再有韓信加入,於是一舉定下乾坤。」
「種誼呢?」
「三個哥哥說得都有理,」種誼還小,十歲出頭,做了一個和事佬,一個哥哥都沒有得罪。
鄭朗呵呵一樂,說道:「你們說得都有理,但都不全面。戰爭想要獲勝,有許多因素,自己國內的情況,比如民心與軍心所向,主君是否賢明,君臣是否一心支持,國家的財政,是否佔據著道義。還有後勤、將士的才幹、軍隊數量、兵種是否克制、武器、地形、當地風俗,甚至天氣因素等等,全部要考慮清楚。若有一處疏漏,恰好對方是雄才大略之主,必敗無疑。你們回去後,代我向你們父親轉告一句,你們幾人資質頗佳,但想要未來有出息,還要你父親抽出一些時間,教導你們兵法戰策。」
「喏。」
又談了一會兒,越談鄭朗越是歡喜。
如今他多次在戰場指揮戰役,對軍事不再像以前那樣,僅是紙上談兵,也許臨場指揮不及狄青與種世衡,但在戰略眼光上,再加上他的歷史知識,已經不遜於這個星光黯淡時代的任何一個名將。
種世衡這幾個兒子眼下世人不知,未來卻是邊關的砥柱中流。鄭朗越談越開心,最後將牆壁上的寶劍拿下來,說道:「這是陛下賞賜給我的寶劍……」
種詁歲數最大,聽到後伏於地上說:「鄭相公,我們不敢受。」
只有一把寶劍,只能給他們四兄弟中的一人,但無論是誰受了這把寶劍,以鄭朗如今的名聲,立即會風聞天下。這份垂青雖好,可太重。
「無妨,我不是為了你們,而是為了國家的將來。」鄭朗踱了幾步,在弟兄四人身上掃來掃去,最後盯著種諤說道:「種諤。你在家中排行第五,平時要聽你大哥的話,可是為了國家。我還是將劍賜予你。」
種諤嚅嚅,也不敢受下。
「不過你們四人資質皆佳,這樣吧,諸蕃酋陸續送了我一些良馬,有的我將它們送給諸將,馬棚裡還剩下九匹,除了章獻太后賜的那匹大青馬外,其他的你們自己選三匹。」鄭朗說道。
這樣做有用意的。不僅是賞識,陸續的給武將一些地位。這個弊端不糾正過來,宋朝積弱以後依然繼續。
四個弟兄全部拒絕。
「是好男兒,當敢做敢為,未來你們報效國家,就不枉我今天送你們的劍與馬。」
不能再說什麼,讓鄭朗帶到馬棚。
挑了挑。種詁挑了一匹白馬斑點馬,種診挑了一匹烏雉馬,種誼歲數小,於是挑了一匹棗紅馬,忽然鄭蘋跑出來。不服氣地說:「不行,這匹赤兔馬是我的。」
「不要胡鬧。」
「爹爹……」鄭蘋撒著驕。
種誼那敢與這個大小姐爭,連忙說道:「鄭相公,我還看中另外一匹。」
換了一匹灰色馬,顏色不大好看,但長得很高大威武。
這些馬除了大青外,實際無一不是良馬,不然人家也不會送給鄭朗。不管那匹馬都無所謂,鄭朗卻開教起女兒:「蘋兒,你看人家只比你大幾歲,多懂事。」
「爹爹……」
崔嫻只是笑,嗔怪道:「現在怨女兒,都是你平時嬌慣的。」
不過她也看著種誼,這孩子真的不錯,才十歲出一點頭,剛才應答卻十分得體,不過是武將……她在胡思亂想呢。
結果晚上睡覺時,讓鄭朗說了一頓,女兒還小,怎麼能考慮親事?但鄭朗沒有爭贏。
種世衡可不敢高攀,鄭朗又送劍又送馬的,已經讓他很開心。
涇原路似乎消聲隱息,但另一邊卻很熱鬧。
去年冬天西夏的國書龐籍不敢上報,朝廷也不大高興,親自派梁適去了延州,對龐籍傳口旨,讓李文貴回去,帶信給元昊,必須言語恭敬,奉表自削僭號,延州才能替你向朝廷通報。
趙禎也有些不大高興,若是打勝了,你們西夏還有驕傲的本錢,如今你們戰敗,怎麼還如此猖獗。
李文貴與賀從勖再帶國書至保安軍,其書自稱男邦尼鼎定國烏珠郎霄上書父大宋皇帝。很無恥,李元昊要做趙禎的兒子。
梁適十分不滿,他不是主使議和的大臣,讓龐籍督促賀從勖,責問西夏這個烏珠。
不是烏珠,而是兀祖。
正是這個,讓宋朝君臣十分不滿意,可以想像一下,以後宋朝下國書,大宋皇帝書至西夏吾祖元昊。敢情不是趙禎的兒子,反過來成了趙禎的祖宗。這筆賬怎麼算怎麼是李元昊划算。
賀從勖答道:「本國自有國號,不像大宋,一直沒有奉表體式,其稱烏珠,僅是相當於古代的單于、可汗之類。若是南朝派使者前來,我國一定讓使者坐於諸蕃宰相之上,烏珠見使者,離雲床問聖躬萬福。」
咱各自退一步,行麼?不再向以前那樣慢怠朝廷使者,皇帝也像古代漢唐羈縻之國的國君那樣,行臣下禮招待宋朝使節。這個祖宗就讓我們保留吧。
龐籍猶豫不決。
僅是一個音同,當真那麼重要嗎?賀從勖又說道:「請讓我謹見天朝皇帝,親自敘說。」
這個祖宗與兒子沒有搞清楚,又有梁適在一邊監督,龐籍不敢答應,說:「天子至尊,荊王乃是天子的八叔父,猶稱臣也。你們西夏如今名體未正,我不敢讓你們進京。」
賀從勖說道:「子事父,猶臣事君也,若使從勖至京天子不許,那麼可以再議。」
你寫一篇奏折,問一問皇上再說吧。
從始至終,龐籍表現得一直很笨拙!甚至連節奏感也讓元昊在興慶府遙控。
龐籍於是上奏,敵自背叛以來,互有勝負,然喪和市之利,民甚愁困,今其言辭稍順,必有誠心改事中國之心。希望朝廷讓從勖詣闕,更選使者前往其國申諭,彼必稱臣。凡名稱禮數求丐之物,當力加裁損,必不得己則稍許之,若所求不違,恐豺狼之心,不易滿足。
直接繞過了梁適。
鄭朗去了前線,天氣漸漸轉暖,冰雪還沒有融化,但要準備再度建寨,與狄青就談到此次議和的事,種家四子是宋朝的未來,狄青才是宋朝的現在。而且種家四子如果老種不細心教導,也達不到老種與狄青的高度。鄭朗問道:「為什麼李元昊兒子都做了,還要保留著這個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