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在心中咬牙切齒,但暗暗戒告自己一定要冷靜。
臨來前,鄭朗與富弼做過一番交談,鄭朗再三分析,不能用後來歷史來分析,沒有說服力,也妖異。通過駐兵與派使分析。契丹與宋朝一樣,有主戰大臣,有主和大使。大軍到了幽州居然派出使者,說明主和派佔了上風。
不過主戰派也不可小視。
於是才出現如今契丹皇帝反反覆覆的情況。
去年兩戰的勝利會起一些作用。
契丹主和派大臣會通過這兩戰,看到宋軍的頑強。打了這麼長時間,雖給百姓帶來壓力,但不像西夏到了極限。打一個比方,西夏百姓壓力達到七分,宋朝才勉強達到兩分,宋朝擠一擠,將百姓的壓力增加到五分,再以宋軍這種頑強精神,契丹即便勝也是慘勝,得不償失。
契丹主戰派也能看出一些東西。自中國大一統以來,秦漢一直到曹魏,五代十國南北朝不能算,然後到隋唐,面對過許多強大的外敵,特別是匈奴與突厥一度強盛不亞於如今的契丹。然後從來沒有屈服過。更不要說他們眼中小小的西夏。忘恩負義不算,一個蛋大的國家多次入侵。宋軍只能被動的在國內應戰,幾乎不敢使大軍踏入西夏境內。變相的證明宋朝軟弱。
有沒有兩者都考慮的,有,少之又少。連宋朝自己罕有人從兩者間同時著手思考,怎麼指望契丹有多少這種眼光周全的人?
主和派更求和平,主戰派更加主戰。
這就是自己前來契丹將要遇到的挑戰。
不能以為主和派佔據上風,硬著脖子說要和便和,咱們拿出誠心,要戰就戰,我們宋朝等著你。那麼必然會談崩,說不定自己沒有回到宋朝,契丹大軍就向三關發起進攻。
鄭朗心中還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未說。
孫權問周瑜,曹軍來了怎麼辦。周瑜說戰,孫權還會不會再去聽張昭嘀咕?
什麼為皇帝,最起碼的有拍板決定權利,沒有拍板的權利,要皇帝有什麼作用?不如實現羅古的共和體制與大食的白衣哈里發體制。
像這樣反反覆覆,宋朝能額外的加一份好處給契丹麼?反而會讓宋朝君臣憤怒與瞧不起。
但作為當事人本身,富弼最苦逼不過。
忍著怒火說道:「晉高祖以盧龍一道賄賂契丹,周世宗復伐取關南,是異代的事。宋興已九十年,若各欲求異代之地,是北朝之利乎?」
你們契丹真想做好用異代的事做文章的打算嗎?那麼在後晉之前,這裡是誰的領土?不但幽雲十六州不是你們的,包括遼東營陽等地都屬於唐朝的領土,你們封地還是唐朝賞賜才能生存下去的。
只能含蓄地說。
直接說出來,弄不好這個小皇帝會當場翻臉。
皮球踢回。
耶律宗真也換了話題,問:「元昊迎娶我國公主,是我們契丹的藩臣,南朝伐之,為什麼不通知我?」
「北朝討伐高麗與黑水,有沒有通知我朝?」富弼反問一句,黑水便是渤海國,渤海國在滅亡之前,向宋朝稱臣以求兩國聯手抗衡契丹,高麗換取宋朝支持,也向宋朝稱臣納貢。當然契丹征討黑水與高麗,不可能通知宋朝。但這樣說下去,會大抹這個小皇帝的面子,富弼也換過這個話題,又道:「天子派臣致意陛下,原來不知元昊與弟通姻,因為其忘恩負義,寇我朝邊境,因此討之,使弟有煩惱。我也有煩惱,擊之會傷兄弟之情,不擊又不忍坐視吏民為其傷害,不知道弟怎麼辦?」
明處是辨解。但不是,還有話外之音,既然你們契丹為了你們的藩臣,你的姐夫伸頭,可為什麼不管一管,大家都不打了,相安無事,你好他好,何必夾在裡面自找沒趣。
當然,這也是宋朝的條件之一。
遼興宗很有意思,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作為一個皇帝來說,他同樣不是那種開創偉業的英主,與趙禎很類似,作為稍稍不及,趙禎雖然外交上軟弱,但開創了宋朝最和平,最富裕的年代,文化經濟科學思想,以致宋詞都是從趙禎手上才真正繁榮起來的。耶律宗真不及之,但做為一個皇帝,也不算是一個昏皇帝。
雖乖了一點,也有自己的智慧,想了一會說道:「是啊,元昊為寇,宋朝怎能不出擊呢?」
西夏人欠揍,你們宋朝有本事去揍好了,俺要俺的關南十縣,不插手你們宋朝與西夏事務如何?
說完,帶著群臣退下。
拋開外表的假象,分析其中的本質,只能暴露出耶律宗真的沒腦袋。
他自己很想有一番作為,向中原王朝耀武揚威,可大臣的進諫,又使他猶豫不決。但富弼身在局中,心情會有多惡劣?
富弼坐在帳蓬裡看著遠處的蓊翠黑山(遼主多不在皇城,而是四時捺缽,夏捺缽避署遊獵,多在吐兒山與黑山),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他在臨行前,鄭朗說了一句話:「富兄此行當壯也。」
事實富弼此行身在局中,雖有一些瑕疵的地方,但瑕不掩瑜,做得很不錯。換其他任何一個人前來,未必有富弼做得更好。
想到契丹人的言而無信,厚黑,貪婪,他心中歎了一口氣,不知道幾年後鄭朗來契丹,怎麼能脫身平安返回宋朝。鄭行知,你大約小瞧了契丹。
愁腸百結之時,劉六符忽然到來,問了一句:「貴使,過去你們太宗既平河東,立即襲擊幽燕,今天雖你們宋朝用兵西夏,平定後會不會想謀伐燕薊?」
這時,富弼覺得太陽很明媚,原來契丹也害怕戰爭!
是害怕,不是主和。
剛才被遼國小皇帝的反覆無常,弄得一顆心七上八下,忽然安定。拚命使精神集中,平靜答道:「太宗時,契丹先派拽剌梅裡來使,但又出兵石嶺以助河東。太宗怒其反覆,才攻找燕薊,是北朝自取之禍。」
也沒有說打與不打。
收回幽雲十六州幾乎是所有北宋有志之士的夢想。
為什麼太宗攻打幽雲十六州,是你們不遵守諾言在先,咎由自取。本來澶淵之盟讓兩國得到和平時光,如今又來了,你們契丹又要撕毀盟約。
劉六符只好轉移一個話題,說:「吾主恥受金帛,一定要想得到十縣,如何?」
富弼很暈,都說了多次,何必發問。還是耐心的解釋,又說:「我朝陛下曾言,朕為人之孫,豈敢妄以祖宗故地與人!過去澶州那麼凶險,不答應將關南與契丹,怎能在我手中割地!北朝想要十縣,不過貪其租賦,我朝用金帛代替,也能供契丹資用,有什麼區別?」
怎能沒有區別?
古代對疆域觀念比較模糊,偏遠的地區要獨立,能征便征,不能征手一揮,讓他去吧。自漢唐以來一直皆是。
但關南十縣豈是十縣那麼簡單?一旦讓契丹人得到關南十縣,就像將二八芳華正貌的少女,送到關了十幾個十年不見葷腥男囚的牢房,有什麼區別?以後整個中原會有可能成為契丹的跑馬場。斷了很少的打草谷也會成為常態。
劉六符也不好點出來。
怎麼說,俺要關南十縣是假的,以後好隨時覬覦你們中原才是我們契丹的想法。
在這裡,富弼又疏忽一個問題,契丹派出的人選。
劉六符是一個地道的漢人。
派他與蕭特默前去宋朝談判,那是必須有一個漢人作伴。現在來到契丹黑山,已經沒有這個必要,說漢語不一定非得契丹漢人,許多契丹人也會漢語。
這同樣是一個態度。
漢奸很多,中國一有事,甚至國家太平,這些人也會像狗一樣跳出,並且有不少人願意做。但更多漢人未必象張元吳昊那樣,包括契丹境內的漢人。一旦宋太宗伐幽州,不準備好了,這些漢人會主動拿起武器與宋軍開戰。但作為漢民族本身,他們盼望的還是兩國和好,最好大家不要打來打去。契丹重臣張儉同樣是這種心態,涇原路一些六谷聯盟遺民部族還是這種心態。這是一種潛意識的民族同根性。
富弼繼續說道:「朕念兩國生民,不想開戰,使之肝腦塗地,所以拿出金帛滿足北朝的**。若北朝非要關南十縣,是志在背盟棄好,朕只有一戰。澶淵之盟,天地神祇,實共臨之。今天北朝先發兵端,過不在朕。天地鬼神,其可欺乎!」
趙禎肯定不會向他說這麼多話的。
他隱隱看到契丹人的一些想法,膽氣壯起來,才說出如此雄壯之言。
劉六符離開。
就在這時,他接到一封家信。
可能是他家中發生大事,但是富弼將這封信拿在手中,久久未拆,過了一會,將它撕了。
手下驚問,富弼答道:「我身當國任,怎能為家事分心,況且那麼遠,就算知道……也無能為力。」
難道能長翅膀飛回去?
知之無益,反而分了心,對談判不利。
但可以設想一下,如果鄭朗在石川寨與野利遇乞對峙時,鄭家發生一些事,崔嫻會不會不顧大體,派人送信給鄭朗,官人,你快回來吧,家中有事發生。
為什麼鄭朗一聽阿干城有事,天黑出發離開,幾個妻妾略有些幽怨,可有誰阻攔過?
此時富弼在做什麼?
成功了宋朝少一個強敵威脅,一旦失敗,被契丹與西夏肢解也是有可能。
時時要注意分寸,就是此時契丹將他殺了,宋朝也不敢吭一聲,乖乖的再派一使前來議和。
有什麼樣的事,要送到契丹?況且這封信是怎麼送到契丹的?
富弼暫時拋開心中的不快,準備迎接下一波羞侮到來。
第二天,耶律宗真引富弼狩獵,態度不惡,讓他與自己一道同行。這個場面很壯觀,想一想在茫茫無際的大草原上,契丹無數鐵騎一字排開,山呼吶喊,草原上的所有動物一起被驚嚇出來,然後萬箭齊發,一一斃命。富弼僅是一個文臣,更沒有上過戰場,會不會攝心驚魄?
龐大的場面,使他略略有些失神。
耶律宗真忽然問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富弼注意力沒有集中,不由自主說了一句:「我朝只想和好,越久越好。」
失誤了。
一直到現在,富弼幾乎滴水不漏。直到此時,有可能是失神,有可能是那封信的刺激,出現一個重大的失誤。
遼國小皇帝臉上露出微笑,宋朝的漢人終於暴露出他們的真面目,昨天在牙帳裡的誇誇其談,原來是虛有其表。和談才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隨後說道:「我朝得關南十縣,兩國則會永久和好。」
富弼隨著醒悟,鏗鏘有力地說道:「我朝皇帝派臣對陛下說,北朝欲得祖宗故地,南朝豈肯失祖宗故地。契丹以得地為榮,我朝必以失地為辱。兄弟之國,豈能使一榮一辱,截然相反?陛下沒有忘記關南十縣,我朝皇帝也沒有忘記燕薊舊封,但仍然派出使者,正是為了相互諭解。」
不管你怎麼說,想要地,一寸地也不可能。
狩獵結束,劉六符又找到富弼說道:「皇帝聽你說的榮辱之言,十分感悟,然而金帛必不可取,惟結婚可議。」
怎麼又提出和親?
富弼被這群契丹人弄得仙仙欲死,腦海裡在急轉彎。
和親的事在開封就說好了,與割地一樣,是不可能的。為什麼契丹要提出來?
以前和親是中原大國籠絡塞外蠻夷的舉措,如今契丹開化,常以中國自居,不需要這個門和親。作為軍事強國,也不可能需要和親來維持兩國和平。相反的,只有宋朝需要賄賂契丹,來謀求和平友好。
忽然意會,說道:「結婚容易生產矛盾,夫妻有幾人不吵架絆嘴的?況且人的壽命各不相同,一旦有了意外就會失去情義,產生誤會,不如增加金帛。」
這句話此時他最有感悟。
劉六符說道:「南朝皇帝有女。」
「是有女,我說過她才四歲,成婚須在十年後,今欲釋目前之疑,能不能等到那時候?」富弼又加重語氣,說道:「南朝嫁公主故事,資送不過十萬緡耳。」
一次性付款,僅是十萬緡錢,上等絹,五萬匹。送過了也就什麼都沒有了。你們看著辦。
劉六符馬上離開。
說得有理啊,和親不能玩,還是金帛來得實惠。向耶律宗真以及一干大臣將富弼原話複述一遍。
富弼坐在帳裡想著心事,似乎漸漸看到黎明的曙光,但不敢肯定,又不知道明天契丹人會玩出什麼。
遼興宗將富弼召來,說道:「你回去吧。」
富弼很昏,敢情我是純浪費口舌?折騰這麼多天,富弼也沒有了火氣,平靜地說道:「二議未決,怎麼敢回去,願意留下等議果後再返回。」
耶律宗真說道:「你先回去,那時我才告訴你我的選擇。別忘記了帶兩份誓書過來。」
這算什麼回答!
富弼還無奈,必須得回去。而且這一來一往,幾千里路,沿途有許多關卡,有的道路還不那麼好,得多少天?日久生變,又會發生什麼事?
於是富弼騎馬快跑。
跑吧,越快越好。
……
鄭蘋說了一句:「爹爹,我餓了。」
「我們去吃飯吧。」鄭朗說道。
鄭朗請的客。
三人當中,范仲淹最苦逼,他身負天下盛名,實職官卻是最小,拿的薪酬也少。
這個薪酬也很含糊,有的福利如差旅費,出差公幹費,職田等等,多爭多得,少爭少得,有的不爭甚至不得。以范仲淹的稟性,他也不可能爭的。雖說每年薪酬還是達到幾千貫,但養著四個兒子,還有一個小嬌妻,來回旅費,房屋,交際,只能過著儉樸的生活。
鄭朗薪酬最多,不但掛著使相,結的銜也最多,十幾個官職,有的官職能疊加拿薪俸。沒有爭,一年有兩萬多貫薪酬,若是爭,三萬多貫也能爭來。
生活稟性也不同,鄭朗不奢侈,但與儉樸也無關。
將兩人帶到一個比較豪華的酒樓上,點了一些菜餚,范仲淹有些悶悶不樂,忽然放下筷子問:「行知,以你之意,國家該當如何?」
「下了雨,有些涼。」
「……」
「能加一件單衣。」
「……」
「但不能加一件裘袍。」
范仲淹皺了皺眉。
「希文兄,可以矯正,不可以矯枉過正。我的那本中庸理論不成熟,也沒有談多少關於我朝弊端之事,但說了這個道理。我就說重文輕武,這是我朝祖宗家法,以懲唐朝安史之亂、藩鎮割據之禍,本義不錯。然而今天成了什麼?說它是祖宗家法,太祖太宗是不是宋朝的開國之君,他們平南平西征北用的是什麼人?曹彬、李全郴、潘美、楊繼業、高瓊,那一個不是武將?希文兄,看今天陝西是什麼局面。未戰之始,不知道什麼將領有軍事水平。戰至今天,狄青、楊文廣、種師衡、張岊、折繼閔、王信、王吉、王凱這些人那一個不是能征善戰,智勇兼備的名將?懲唐代之戒,必須管制武將的權利。平時緣邊四路軍政可以由我們處理,為什麼行軍作戰,不能放手托於這些武將,讓他們主動參與出謀劃策行列?希文兄,築城你懂,指揮一場戰役,你有沒有這個能力?我也沒有,是將手下諸將召集,大家一起商議出來的。戰之給軍,歸則卸權,這才是太祖太宗馭將之道。如今變成什麼樣子?」
范仲淹擰眉思考。
「魚肉我得,熊掌我也得。為什麼不能兼得?不是不得,而是能力不足也。足了兩者同樣得之,不足一樣也得不到。不矯枉過正,以我朝之富裕,士兵忠誠,雖未必去開邊,但重視內治同時,也不需要飽受外侮。不然,內憂沒有,讓外敵滅亡國家,與藩鎮瓦解國家又有何區別?」
范仲淹沉默不言。
說易行難,就是向武將放寬權利,放到什麼地步?
身在局內,誰能看清楚?
「希文兄,彥國與你關係良好,此次他出使回來,可以寫信詢問他心中的感受。泱泱大宋,雖不及唐朝面積,但南至嶺南,北到雁門,西極蘭會,東臨滄海,面積也盛過曹魏,為什麼非得寄人籬下?若不能拋開這種錯誤的觀念,激進者會有稚圭好水川之恥辱,保守者只能像希文兄與醇之一樣,數年下來勞費國家近億財富,僅是修了幾個小破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