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一起呼喝。
鄭朗心中喜憂參半,要的是這個效果,但後面發生什麼,不能預知。等到諸酋長安靜,鄭朗又說道:「各位也知道,我朝幾代主君勤政愛民,由是大治,富裕古今罕有。各位忠服於我朝,以我朝富裕程度,也不會向諸位斂財。似乎諸位也沒有什麼財富值得朝廷派人前來剝削。」
下面傳來一陣嘻笑。
鄭朗說他們窮,是窮啊。
這是宋朝的長處,對開邊不感興趣,對邊境僅求羈縻安撫,不能用納幣手段,太失了身份。用了其他的一些手段,比如高價買馬,平時給予豐厚的賞賜,大家只要忠心宋朝,不但不剝削你們,還給予你們如此的厚待。
不過下面有的官吏做得不好,因為政策很模糊,有的官吏為了自己中飽私囊,或者為政績,變法斂財,也有部分百姓岐視蕃人,一些蕃人自己也不好,是一隻餵不飽的餓狼,邊境地區時常有一些小叛亂發生。然而規模除了儂智高那次,始終不大。
這個長處必須揭示出來,李元昊為了發動戰爭,對各部苛斂很重,鄭朗說出,是讓各族族首心中產生一個對比。繼續說道:「我朝也有錯,以前為李元昊迷惑,想居中調停,讓你們各部受了委屈。」
諸族首一些唏噓。
主動認錯不可恥,夫子也鼓勵知錯能改。起作用的,僅一句,又暖了諸人的心窩。
繼續往下說:「朝廷一直沒有給各位提供很好的庇護。不過自此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又傳來一陣潑天的喝好聲。
鄭朗扭過頭看著瞎氈,問:「瞎氈,你願意拋開自己一族一部的觀念,自此以後,給所有各部各族以公平的觀念,公正的處理手段,帶領他們創造一個繁榮安定富裕的生活嗎?」
「願意。」瞎氈意有所動激動的說話聲音都打著顫兒。
「你願意永遠忠於我大宋朝廷嗎?」
「願意。」
「請向東方遙拜我朝皇帝陛下。」
瞎氈伏下,恭敬的三拜九叩。
「請向諸位族首施禮。」
瞎氈又向各部族首敬禮,這些族首也一一還禮。
鄭朗又看著諸人,說道:「蘭會二州各位酋首們瞎氈拋開家族的小觀,願意以公平公正之心,處理諸族事務,你們願意幫助他外抗強敵,內創繁榮嗎?」
有人答應,有人遲疑。
這就是西北的民族矛盾。不但涇原路,環慶路、秦鳳路、延鄜路與府麟都有。涇原路境內許多部族忠於瞎氈,特別是大量逃亡到涇原路的原吐蕃六谷部遺民。但在瞎氈的境內有許多部族對瞎氈仍然不臣服不僅是黨項人連一些吐蕃人也不是很樂意瞎氈統率他們。有各種原因,包括牧場產生的矛盾、私人恩仇,以及黨項所逼。如女遮谷(蘭州夏官營地區)的凳波二十二家,有帳兩千,可抽甲丁多達兩千以上。然而地處瞎氈與西夏控制的會州地區中間,只能風刮兩邊倒,以求和平與生存。
鄭朗又說道:「若是瞎氈處政不公,各位可以前來渭州再求公平,渭州處理不公平,各位可以上京城上訴朝廷。王原拿筆與敕書來。」
也就是朝廷頒發給諸路的空白敕書。
范仲淹先要的,韓琦後要的,隨後龐籍與鄭朗也討要一批,一共有一百份空白敕書,才到沒有多久,鄭朗一直沒有填上。
將敕書放在桌案上,鄭朗說道:「這裡一共有一百道敕書,我將替朝廷授命一百名官員,你們各自推選代表,由他們代表你們諸族議事,協助瞎氈處理蘭河州內政務,你們從旁提出自己想法,若覺得瞎氈處理不妥,就可以來渭州以朝廷命官身份上訴。」
推行的是一種偽民主機制。
瞎氈也不排斥,該忠於他的部族因為鄭朗的這道命令,會更加對他忠誠,不忠於他的部族,也因為有鄭朗這道命令,可以羈縻。最少不會發生太多的衝突。一些心中猶豫的部族也因為這道命令,能放下心來。
那些敕書就是官員,等於是無功受宋朝的祿。一個個再次團聚起來商議,一會兒按照人口比倒推出一百個首領,鄭朗沒有立即寫敕命,用硯台壓住敕書,又說道:「瞎氈,我會向朝廷提出請求,讓你擔任蘭會路觀察使,處理蘭會二剛剛務,有權對敵境內各部招降征討,如果夏賊來襲,可以持金箭號令二州各部,敵勢浩大,可以向渭州提出援兵請求。」
說著將那五百根寫著副字的金箭讓人搬出來,說道:「但你必須遵守你剛才發下的誓言。」
「喏。」瞎氈大聲說道。
一時間意氣風發,感謝零涕,這等於是宋朝強行將推上蘭州與會州首領,甚至相當於當初六谷部的首領地位。
按然吐蕃的風俗,立下大誓。
鄭朗這才寫授書。
授書發下去,籠絡了人心,而且朕合抗敵的好處,這些酋首們也知道的。
不但腹部諸族,連龕波二十二家也參與進來。
又讓他們發誓,這才將金箭送到瞎氈手中。
瞎氈感動之下,忽然說道:「將麻濟零捆來。」
他手下沒有動,眼中遲疑。
「去!」
鄭朗不明所以,這個麻濟零是什麼人?
一會兒幾個吐蕃推來一個長相明艷的少婦,鄭朗狐疑地問:「她匙……?」
「鄭相公,她是我的愛妾。」
「為什麼捆她?」
「鄭相公,我要用人祭來表達我對朝廷的忠心。」
鄭朗差一點吐血,說道:「快將她鬆綁。瞎氈,為什麼我會向朝廷推薦你為蘭會觀察使,是想你帶著百姓過上一個幸福的生活,這個百姓不但是各族子民,還有你的家人。才是一個開始,你用就人祭,我很不喜。妾是你的女人,也是你的子民,大宋的子民其他人也是如此。」
心中想到,原來吐蕃人也有人祭這個野蠻的東東。
這個政策有利有弊。
利就是從此西夏沒有佔領的蘭會境內各族會最大限度擰成一股繩,起到防禦李元昊吞併的作用。
弊就是鄭朗也害怕瞎氈以後尾大不掉。
不能分兵兼顧,這才想出這條辦法。
若不反鄭朗這個辦法很管用。作為個體而言,吐蕃人是一個剽悍善鬥,以戰死為榮的民族。
不能老死,只有死在戰場上才是光榮的。
有這個觀念可怕不可怕?
同樣有這個觀念的還有一部,女真人,特別是生女真,所以戰鬥力才強悍到極點。
吐蕃衰落後,吐蕃各部從河隴散落到陝西包括最北的府州這些遺種依然保留崇勇尚武的傳統。所以史書裡記載他們生長邊陲習山川道路,知西人情偽,材氣勇悍,不懼戰鬥,從來國家賴為藩蔽。而且善射,耐艱苦,上下山如平地,遇有戰鬥則同惡相濟,傳箭相率,其從如流。范仲淹也上書說熟戶戀土地,護老弱,牛羊,遇賊力鬥,可以藩蔽漢戶。
范小夫子也有漢本位思想,咱是利用這些蕃子的,為了保護漢人安全。
朝廷真正認識到這些蕃子戰鬥力強大,也是自西北戰役爆發以後。狄青征南時,只用幾百蕃兵,縱橫無敵,崑崙關前大破儂智高三萬大軍。鄭朗石門川兩次大捷,他所帶來的幾百生女真與一些蕃子騎兵,同樣表現出強大的戰鬥力。
今天盟會,可以最大限度利用這些蕃兵將西夏阻擋在清水河、皋蘭山與阿干河以北以西一線。
缺點是這些蕃子之所以沒有成勢,正是因為他們各部分化,不相團結。若沒有伊實濟嚕催毀阿干城一事發生,鄭朗甚至默視著這種分化存在,以便於管轄。
忽然想到當時李世民安頓突厥降戶時的困難。
任何決策當時看不出來,只有到以後,才能認識到種種弊端。
不知道自己這一變,給西北帶來什麼。
載歌載舞,歡慶完畢,鄭朗親自看了阿干城。
建設起來困難,催毀起來容易。
阿干城修了一個多月,眼看完成了大半,如今到處是一片殘壁斷垣。
拿出價值二十萬貫的茶葉布帛,從涇原路抽調兩萬弓箭手過來,協助瞎氈重建阿干城,又沿著女遮谷到霓谷峪修建了東關堡、定遠城、新城,相互拱衛,重新將清水河東北原唐朝的重關會寧關進行修葺,拱衛霓谷與涇原路的商路。比宋朝原來的消極防禦思想更進了一步,但鄭朗的做法,還是一種消極防禦。只是將蘭會二州沒有被西夏佔領的各部利用朝廷的影響力,凝聚起來,共同防禦,同時提供一批武器,增加他們戰鬥力。
涇原路並沒有主動向這裡設兵增兵駐兵。
兵力不足,而且一增兵,朝廷負擔也會增加,不得不採用這個利弊參半的政策。
但效果馬上顯現出來。
看到清水河畔到處在修關城,西夏時常派出軍隊前來騷擾,多次被各部朕合起來擊敗。
戰爭規模皆不大,反過來證明元昊的想法與動態。秋收未到來之前,他也不敢發動大規模的戰役。
鄭朗沒有在龕谷多耽搬很快回到渭州。
後方在開發,前方在繼續操練。不同去年,今年增加大量的騎兵,狄青時常帶著他們自高平寨出發,沿著葫蘆川北上,前往沒煙前峽拉練。西夏也經常出兵,自沒煙峽開始,一直蕭關活動。
也就是以沒煙前峽為軸心,一個在東南,一個在西北,時間拉練出擊,但雙方都在默契著沒有出兵。
這是表面的平靜,下面波濤洶湧,暗流潛伏,各自在做著安排,誰勝誰負,秋後才能看出分曉。
然面鄭朗在渭州也沒有呆住。
剛回來沒幾天,三白渠又派人喊鄭朗前去。
漢朝治理關中,興修了鄭國渠與三白渠,鄭國渠由於工程出了一些問題,自漢末時陸續湮塞,到唐朝時,除了上游與白渠朕網的渠外基本消失。於是唐朝將僅存的兩渠合稱為鄭白渠,最北面為太白渠,由太白渠引出南面的一支叫中白渠,再中白渠向南延伸叫下白渠。所以鄭白渠漸漸被人們稱為三白渠。
唐朝對它十分得視,建成堅固的將軍翼引水壩,長寬各一百步,用塊石砌築,塊石間鑄鐵錠連接,與鄭朗提出的錢塘江魚鱗塘十分相似。但涇水含沙太多,一些權貴在渠上肆意建造水雄、水磨,造成渠水大量流失雖維修勤快灌溉面積仍在逐步減小從一萬頃減少到幾千頃。
宋朝時更差。原來鄭白二渠可灌溉四萬五千頃,僅能灌溉二千頃。宋朝做了一些修理,因為政治中心從關中轉移到河南,皆草草而行,不得多少效果。
特別是因為年代浸遠,地形的變化,造成涇河陡深,水勢漸下與渠口形成很大的懸差,水位比渠口低,水無法引至。到漲水時舊渠又多河沙沉澱,氾濫成災。
鄭朗採用後來周良孺與候可的建議,自洪口築堰壅水,也就是從中白渠開始,用堰壩將涇水攔起來,再從洪口開一條新渠直到雲陽,又叫太白渠,因為地勢較高,可以控制很大的面積,雖不及巔峰時四萬五千頃,但能達到三萬五千頃面積。為了防止大水時洪水氾濫,全部用石材構築。又修一些洩洪閘洩水,防止洪水沖入灌區。減少泥水淤塞河渠,設置一個澄池,進一步使泥沙沉澱,再進入新渠。
這些措施皆是宋朝熙寧時治水的良策。
在鄭朗與范仲淹的考察下,比原來史上的水利更完善。
辦法是好,弊端還是有。用錢多,這樣的大規模工程用多少錢帛,無人能估計出來。
即便將契股賣出的九百萬貫錢帛全部撥出來,朝中還有大佬擔心不夠花。
並且是治標之法,修好以後,不維護,因為涇水的泥沙,新渠仍然與以前的舊渠一樣,會漸漸被沉澱的泥沙堵塞。特別是鄭朗心中清楚,陝西的環境越來越惡化。
這麼長的新渠,加上許多斗小洩洪閘與若大的澄池、引水堰,使三白渠成為一個龐大無比的水利工程。
朝廷先派太常博士周其前來主持水利,能力不足,鄭朗進京提議,將葉清臣從江寧調來。他與宋庠、鄭戩關係好,也被呂夷簡弄下去,出知江寧知府。
鄭朗記得他做了一件事,不僅在兩浙他有水利之功,後來出知永興軍時,浚三白渠有功,使灌溉耕地從兩千頃變成六千頃。這是宋朝首次大規模的興修三白渠,並具用費不多。
人在江寧,剛剛來,看到許多問題,派人再請范仲淹與鄭朗前來商議,群策群力。
鄭朗與范仲淹會不會很辛苦,葉清臣不管了。朝廷四路幾個大佬政治主張不同,軍事理念不同,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在西北很勤快,上山下鄉,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朝中有大臣開玩笑的稱為他們為緣邊四大鐵人。
不是血肉構建的**,而是鋼鐵構建的**。
鄭朗只好前去。
一旦修好,是三萬多頃耕田。
也許產量還不及一個太平州的總產量,但這是在嚴重缺少糧食的陝西。
只要三白渠成,再加上各路的屯田,糧食基本做到自給自足,會給朝廷省下多少錢帛。其意義遠比太平州開發更重大。
鄭蘋張著小手說道:「爹爹,我也要去。」
「別胡鬧,爹爹是去辦事。」崔嫻喝道。
「不要將孩子嚇著。」鄭朗伸出手將鄭蘋抱在懷中,說道:「爹爹帶你去。」
女兒大了,能走路,能說話,開了一些智慧,帶在身邊不礙多大的事。
「不是這樣教孩子。」
「孩子小讓她有一個美好的童年……」,鄭朗笑了笑,抱著鄭蘋上了小青的背,鄭航在後面哭。小女兒不敢帶的,安慰幾句,不管鄭航聽懂不聽懂,揚馬離開渭州。
又下了一場霏霏的夏雨。
雨後的柳色清新動人,三人坐在茶樓裡一邊喝茶,一邊談著正事。
僅從治理水利上來說,這三人皆是宋朝最頂尖的水利專家。葉范二人說了許多合理的想法,鄭朗逐一做了補充。細節上差不多,各有秋色,但長遠還是鄭朗想法更長遠一點。
與智慧無關,這是後來的歷史知識。
僅從眼下來說,涇水很難治,涇水一石,其泥數鬥。但這種淤泥可以掘來壓鹼肥田,水土的破壞,導致關中許多耕地出現鹽鹼化。
因此圍繞著三白渠,鄭朗與范仲淹構建了一個想法,以新渠為主,與舊渠相構朕,構朕之前,先將渠道關閉,挖出渠道的淤泥,壓鹼肥田,再修斗門與水閘洩出渠水,重新灌溉周邊田地。
積年累月之後,又可以通過老渠輪換新渠,將新渠閉塞,重新挖掘,用泥奪田。似乎是一個好辦法,但用費更高昂。
技術方面沒有多大問題,宋朝的斗門水閘技術遠勝過唐朝,至於新渠經過的一些山石之地,也有了火藥提供更便利。只要經費充足,不是難題。
一旦修成以後,可以做一個樣板,整個陝西除也涇水流域外,原來關中水利一直由涇水為水源的引涇渠系,以渭水為水源的引渭渠系,以北洛水為水源的引洛渠系組成。
這是西漢三大渠系。
恢復不了西漢的盛世時光,但可以恢復一部分。
一旦三大渠系形成,陝西用糧再也愁潛給。
但鄭朗心中很疑慮。
根源不在渠繫上,而在水土的破壞,破壞最厲害的便是遊牧,耕種同樣也有破壞。這個惡化不僅是陝西本身,包括青海、甘肅吐蕃境內,西夏境內,全部在水土惡化,反過來影響著陝西,甚至黃河中下游地區。
植樹造林依然是治標,不能治本。
多年以前鄭朗就與趙禎談過這件事,但不知道怎麼解決。
無奈,再次說了植林的重要性。
天色漸晚,大團大團的雨靄騰了起來,遠處的青山籠上了一層雲氣,飄飄裊裊的像是仙境一般。
三人將大方向說好了,具體的細節,還要明天去實地觀察。
葉清臣態度很認真的。
這也讓鄭朗欣賞。
說完正事,才說他事,范仲淹狐疑地問道:「行知,你還打算裁兵?」
「是啊。」鄭朗答道。石門川兩戰,涇原路犧牲了許多將士,然而鄭朗宗旨不變,繼續裁兵。後先調出七千多兵士兵來到三白渠修渠,裁掉的正是這批軍隊。
「涇原路防禦的兵力夠否?」范仲淹很擔心。
兩次裁軍,再加上前一次的裁軍,與犧牲的將士,涇原路將會減員一萬八千餘人。
總體戰鬥力沒有下降,留下的皆是能打能殺的精兵,並且因為有兩萬五千名騎兵加入,戰鬥力未降反升。
但這個戰鬥力是指戰鬥時的戰鬥力,不是指防禦的戰鬥力。那些騎兵用在防禦上,與步兵性質差不多。
「希文兄你不用擔心……」,鄭朗將他的計劃說出來。無論是范仲淹或者是葉清臣,德操不用擔心。
「區域朕防?」范仲淹呆了一呆。
「是從唐朝閉塞道路防止百姓流動的政策延伸出來的。但是希文兄,如果我沒有猜錯,元昊還有一戰,在這之前,希文兄於環慶路也不要用此策,以免打草驚蛇。」
「葛懷瓏……」
「希文兄,你猜得不錯,他是我刻意留在涇原路一個缺。無奈,我不敢冒然進攻西夏,只能用一些辦法,將西夏軍隊引到涇原路來交戰。」
「又要犧牲許多將士……」范仲淹歎息一聲。
「希文兄,西夏不滅,以後死的將士不僅是眼下,還不知道得死多少將士,多少人家妻離子散。當初我從石門川返回,妻子女兒出城迎接,我心中也在感慨,我活著回來了,一家團圓,歡天喜地,可那些犧牲將士的家屬呢?雖痛,不得不為之。」
范仲淹勸韓琦,有他的道理,無論元昊有沒有稱帝,也是實際上的獨立,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只要做好防禦手段,阻止他進攻,管他稱不稱帝,那麼減少戰爭,會死許多人。這是消極防禦的代表思想。開邊做什麼?邊境各地區貧困,朝廷得之無益,開的邊越大,支出越多,防禦範圍增加,屯軍也會越多。
但是不是如此?
西夏是沒有消滅,只要消滅了,沒有龐大的勢力,朝廷需要在陝西駐紮那麼多士兵麼?
也許蕃部時有動亂,但僅有壞處?得到了西北,有牧場,有牧場便有戰馬,熱兵器時代沒有到來之前,冷兵器時代,騎兵還是最鋒利的軍種。
一部分蕃部會時有叛亂,但大部分蕃部治理得當,會為朝廷所用,就能替朝廷提供更多的兵源。
北宋開國之初一直沒有意識到蕃兵的強大。
只要使用得當,又豈是嶺南昆南關前蕃兵揚了一下威?難道不能用他們對付契丹人?
況且就是如范仲淹所願,西夏真的不會進攻宋朝?環慶路與延鄹路有地勢之便,但是府麟與涇原,甚至蘭會呢?
這些與開邊有什麼關係?
范仲淹歎息道:「只怕不易,當年李繼遷僅是銀夏五州之地朝廷都無能為力,況且昊賊如此。」
「可以慢慢來。」
「朝廷財政呢?」
這是范仲淹試圖辨服鄭朗,讓他放棄「激進」的想法。
果然來了。鄭朗搖頭苦笑說道:「希文兄,我一步步的說。先談軍事,緣邊四人,各有所長,各有所短。首先說我,我有些不思進取。」
范仲淹與葉清臣愕然。
鄭朗說得倒不假的。
若論眼光深遠,誰能及他,宋朝的所有弊端,後來的得失,歷史的走向,全在他腦海中。
他也在做,做得很小心,明處是用了新中庸之術,不想引起麻煩,一點一滴地去做去推廣,讓大家看到聽到,再去反思,使他們在思想觀念上一一改變。
實際還是怕麻煩怕爭議,做得不果決。
若按照他的做法爭行,就算他當權為首相,有可能一生都不能將宋朝的所有弊端逐一扭轉過來。好處有之,爭議雖有,但終不多。
這也是他骨子裡淡淡的性格造成的。
但外人看不出來,看他是做了許多事,其中有的事十分有爭議。
是否如此?與王安石的後來改革,他這算什麼?
鄭朗沒有解釋,繼續說道:「希文兄與稚圭兄、醇之兄也各有所長,各有所長。比如軍事,希文兄與醇之兄重視武將,提撥人才,但思想保守,說句不中聽的,有些不思進取。稚圭兄思想進取,可是過於激進,又輕視一些有才能的武將,使得策略接連出現錯誤。我朝重文黠武,有積極一面,最大限度防止藩鎮割據與五代十國局面出現。但屈於外辱,一旦國家衰落,將會舉國而亡。矯枉過正了。就是希文兄與醇之兄重視武將,僅是愛才而己,有幾回徵求過武將的建議?種師衡於我手中,凡有戰事,必率先詢問,以求良策。希文兄向朝廷請求,調到環州,詢問過幾回?」
范仲淹沒有回答。
鄭朗說得對也不對,問過,也在重用,包括民族安撫,范仲淹多用其人,撫籠諸蕃。
可是他軍事理論是防禦,而不是主動發起進攻,或者象鄭朗那樣刻意留缺,誘元昊來犯,以求戰機,又需要與老種商議什麼?
鄭朗也知道說服不了范仲淹,又說道:「國家為什麼需在錢帛?」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我看我朝立國以來,雖然財富是前朝的數倍,也沒有看到朝廷執行多少輕徭薄斂的政策。這些錢用在何處?」
「唉」,范仲淹長歎。
鄭朗已經開始在善意的提醒。
宋朝的矛盾很多,特別是這次戰爭的激發,將這些矛盾一一顯露出來。於是才有了慶歷新政。
史書無限的誇大,為什麼最後沒有成功?有人說趙禎沒有配合,有人說君子黨戾氣太重,沒有團結,有人說保守黨力量強大,這都不是根源所在。
趙禎已經意識到一些問題。
保守黨雖強大,但呂夷簡病重,慶歷新政時他並沒有起多大作用,一些大臣包括夏球在內的反擊,也只是黨爭,反制君子們的打壓,矛頭並不是針對新政本身。
其實是因為新政是誇誇其談了無新意,趙禎失望,導致皇帝不支持。君子黨們戾氣太重,一些大臣朕手反對。最後新政才失敗的。作為改革或者變革,它只能說是一場鬧倒。
范仲淹雄心勃勃,比如稱喟。
朝堂言國家政事,稱呼姓名,韓琦怎麼的,呂夷簡怎麼的,私下稱呼,多稱字但長者卻多稱呼官職。范仲淹年齡漸高仍然讓人稱呼他為希文兄說明他人老心不老。
君子們戾氣深重,魄力大,如果將這個戾氣用在改革冗官冗兵冗政上會是如何?
龐籍與范仲淹做了,但做得反而比鄭朗更小心。
然後所謂的慶歷十來……—……
范仲淹德操舉世無雙,鄭朗也說過,若論私心,這天下私心最少的只有范仲淹,有可能趙禎不及之自己更不及之。可其人也有一個缺點,固執。
鄭朗提醒後沒有多說。
三大弊范仲淹敢不敢碰,就看他的能力。
不敢碰又惹下一大堆麻煩事,新政還會失敗。
繼續說道:「說祖宗法制,我說太祖,為什麼太祖斂財?不僅是為了輕徭薄斂,他說過一句話,契丹數入寇邊,我以二十匹絹購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過十萬人,止費二百萬絹,則敵盡矣。於是在宮內設封椿庫,儲存錢帛。之所以處心積慮積錢,一是用這庫錢去贖回幽雲十六州,免去強行攻打之苦。二是契丹不同意,用這錢招募軍隊,用武力收回。這是祖宗家法。」不要搞錯了,祖宗的祖宗家法不僅是趙匡義的,也是趙匡胤的,趙匡胤才是宋朝的真正開創人。
夢想沒有實現,莫名其妙死了,趙匡義為帝,一看這些錢笑大哥呆了,這些錢積攢著不花,起什麼作用?花了,也打了,打了也花了,高梁河大敗,回到開封,心中慼慼,從此政策變得更保守內斂。
就是這樣,趙匡義還用兵西北。到了宋真宗,一代不如一代。
反正這種消極防禦的政策,是逐代積累的產物,肯定不是所謂的祖宗家法,而是一群不喜戰爭的文臣弄出來的產物,貽害千年。很久以後,許多統治者還在執行著這種消極被動的策略。
「高梁河後太祖之策不能了……」,葉清臣在邊上說道。
幽雲十六州是契丹重要的產糧基地,又一年得到宋朝幾十萬貫歲幣,馬上有可能還會增加,宋朝得花多少錢帛才能贖出。一億貫,兩億貫?也不能給。即便有也不能給,一旦得到這麼龐大的財富,以契丹的武力,馬上就能翻臉,不僅再次將幽雲十六州收回,甚至會藉著豐厚的財力出兵中原。
「故說財政,不如不說。沒有西北,國家無論有多少財政,也休想指望國庫象西漢那樣緡爛糧腐。想要國家變好,一是如何節餘費用,斂出財政,二是明白錢帛用在何處,備荒年戰事,而不是用在冗官冗兵上面。當真有這麼多災民流民需要廂兵來解決?為什麼災後不能將廂兵與禁兵打散,各歸原籍,重新耕種?」
「說易行亮……」
「如果怕,就不要去做,省得引起爭議。」
范仲淹又不作聲。
鄭朗知道自己難以勸說范仲淹,換了一個話題,說道:「眼下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彥國兄契丹一行。」
別人不知道,鄭朗知道富弼契丹這一行,將會遭受著何等的煎熬。
富弼出使契丹,京城仍然是草木皆兵。田況與張方平進諫,楊崇勳在鎮定,守貫瀛州,老者在河陽,軍事能力有限,萬一有變,不能擔當重任,不如詔狄青等名將前去河北,以鞏邊防。於是將王德用從澶州調到真定府為真定府定州路部署。
契丹的參與,使朝中君臣征討西夏的想法漸漸消失,改韓琦、鄭朗、范仲淹與龐籍為各種觀察使,這也是一種信號。又調張亢為高陽關鈴轄。
河北都轉運使李昭述以河決久未塞,以治堤之名,征農兵八萬,逾旬而就。劉六符過澶州,以為真是治堤,還契丹時,見城防全部修葺完備,這麼快的速度,讓劉六符驚愕。
這也增加富弼出使契丹的難度。
再建大名府為北京,范仲淹先是提議修洛陽以備急難。契丹說來伐,又有人將范仲淹的提議翻了出來,呂夷簡說道:「遼人欺軟怕硬,依城洛陽,無以示威,反漲其威風。宜建都大名府,示以將親征,以伐其謀。
范仲淹聞訊後上奏說,此可張虛勢,但不可足持。修洛陽不起作用,但可以速修京城,以備萬一。議者多從。
呂夷簡反駁道:「遼人一旦渡過黃河,即便固守京城,天下也危矣。不如從河北就開始佈防。」
在鄭朗看來,兩者都是費話,可相比而言,呂夷簡眼光更長遠一點。但從這裡能看出,范仲淹幾年的西北履歷,聲望已經隱隱的逼近呂夷簡。即便呂夷簡說得有道理,也花費了大量口水,才使此議得以通過。
修洛陽做什麼?今天修了洛陽,明天打算修江寧,後天打算修杭州?
不過修城的思想,是范仲淹軍事戰術的最大寫照。
他在訂州於西北修馬鋪寨,位於後橋川口,也就是原來西夏所建後橋寨附近,深在賊腹中。范仲淹度賊必爭,秘密派范純佑與蕃將趙明先據其地,引兵隨後,諸將開始不知所向,到達柔遠,開始發號命令,拿起築城的工具開始修建,十幾天城成,賜名大順城。元昊派三萬鐵騎來戰,故意敗北,范仲淹也不追。西夏誘兵之計不得逞。
又調程琳去大名府,陳執中去青州。
總之,契丹這一逼,讓宋朝亂了套,整個計劃不得不做了改變。
富弼到了契丹,劉六符找到富弼,說道「責使,不行哪,我朝皇帝陛下堅決要關南十縣。」
聽到後富弼差一點昏倒,你們契丹人難道是用**說話的?
在京城不是一切都說好了嗎,怎麼又反梅了。
知道自己這一行注定會遭遇到種種羞侮,富弼強壓著心中的怒火,說道:「如果你們契丹非要假此為名,我們大宋只能橫戈相待。」
「南朝堅持自己想法,和議怎麼能搭成呢?」
「北朝無故求我朝割地,南朝沒有立即發兵,而派使者前來議好,怎麼說南朝堅執?」大約富弼也氣暈了頭,契丹常以北朝自稱,稱宋朝為南朝或者南宋。
不是史上的南宋,而是南方的國家。
古代皇帝或者正席坐位,皆是面南朝北,北方為上為尊。無論南朝或南宋皆是蔑視的詞語。富弼氣暈了頭,也跟著說南朝。
無關大雅,這次是一次試探,看看宋朝底限在哪裡。
劉六符下去,遼興宗出場,富弼先說的話:「兩國和好,近四十年,為什麼突然要求我朝割地?」
遼興宗說道:「是你們南朝選違的約,塞雁門,增塘水,治城隍,籍民兵,有什麼用意?」
劉六符在開封說的老一套,富弼也懶得辨解,不答,換了一個話題,說:「當年澶淵之盟,是兩國先主仁明,若是我朝不顧議和,派兵於後方堵截,會發生什麼?」
然後又搖頭,這個二十六歲的小青年大約爹爹死得早,老媽純是一個暴力分子,大臣們又有私心,沒有對他說起這段歷史,又說道:「當年澶淵經過,我朝鄭朗已經寫了詳細經過,給了你國劉六符與蕭特默二臣,陛下,你可以拿來觀看,參考一下。」
「是你國大臣書寫,朕如何相信?」
富弼更氣昏,小傢伙漢語說得挺流利的,咋聽得就像不像中國人說話似的。
解釋不通,再換一種說法:「一旦開戰,陛下你可知道你與臣子關係如何轉變嗎?」
遼興宗傻眼,問:「有什麼轉變?」
「與宋朝和好,是陛下得利,與宋朝開戰,是臣子得利。」
「為什麼?」
富弼開始講歷史。
大約在這個暴力老媽教育下,這個小皇帝歷史課沒有上好,俺給他上一上。從歷史說起,石敬塘欺天叛君,向你國借兵,十六州是報酬,當時中國狹小,上下離開,所以石重貴叛議,讓貴國兵臨中原。這份和議名不正言不順。就算如此,你們皇帝耶律德光也客死他鄉,變成屍體回到契丹。這是小中國,如今變成我大宋,是大中國,又會成什麼局面?澶淵之盟,貴國真打勝了嗎?
最重要的那次勝利,收穫在哪裡?還有在以前貴國打草谷的收穫在哪裡(打草谷自澶淵之盟後,契丹漸漸中止)。這些搶的擄的,全部進了大臣的口袋,死傷的人馬,軍需,都需要皇帝你來掏腰包。是誰得利?」
遼興宗悟,道:「朕不能得利。」
似乎說通了,富弼鬆了一口氣,又道:「塞雁門者,是備元昊,陛下,你現在應當知道,元昊兵已進了府麟二州,不得不修雁門,以防河東有失。塘水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在通好前因為地低水聚,不得不增。城隍皆重修舊城隍,民兵亦舊籍,按倒增補,非是違反和約。」
這樣能說通了吧。
富弼用期盼的眼神看著小皇蘋。
誰知道這個小皇帝想了一想,將剛才富弼說的話全部略去,繞了一圈後,又回到原點,徐徐說道:「卿你說得好,若不是你,朕真不知道這些,但瓦橋關以南十縣,那是祖宗留給我的遺產,我不得不要。」
富弼拳頭攥緊,差一點想撲上去,給這個面目清秀的小皇帝來上幾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