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到了童飛燕,是肉字。
這也不對的,以童飛燕的性格最好配上黃體,就是考慮到童飛燕對書法造詣略差,有可能不識,也不大適合,那也要配上那種枯籐體。然而鄭朗哪裡管這些,除了江杏兒的黃體字關照了一下外,其他三人完全是隨機。
所以童飛燕手中是劉體。
眾人也看畫,此時鄭朗繪畫技巧還沒有大成,也不及他在書法上的造詣,再加上又是浮雕,眾人只覺得竹筆筒有畫有字有上佳的詩餘,很雅致外,其他的沒有覺得什麼。
而且宋人對畫雖重視,還不及對書法重視,對於雕刻藝術,更是不怎麼放在心上。
當然,鄭朗可不這樣想,他心中是很喜歡的。
詞也唱過,於是一起看書法,又一起嘖嘖驚奇。
鄭朗琢磨好久,也臨摹了好久,最後才察覺出來劉羅鍋走的道路,還是為了討好乾隆的,因此在趙董字體上加肥。不過趙孟體的嫵媚,他同樣嫌之。於是吸納了顏體字的雄奇。這一改,字體還是以圓潤為主,雄奇沒有了,可是趙董體與肥字特有的一些媚氣也減淡了七分。
不琢磨出來,就是形似,也臨摹不出來。
近兩年的進步,雖不是大家,也是一個書法的小家了,完全有了這個資格。
其實趙孟頫與董其昌的書法,沒有後人說得那麼不堪,只是字讓乾隆寫壞了,替乾隆擔負了不少的罵名。
但這時候,哪裡有趙孟頫與董其昌的書法,因此放在劉知州眼中,便覺得不可思議,一開始也與許多人一樣的想法,是從顏體上吸體過來的一種新字體。可細細琢磨後,發覺不是。
越看就越不是,然後心中茫然,不管什麼字,總有一個來歷,比如自己後生的字,仔細看出,字架結構是二王的,細節部分,有一些唐朝各大家的手法。難不成這種書法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帶著狐疑的心情,走到白玉娘面前,又是一種搞怪的字!
晚清咸豐同治時的書法大家何紹基的回腕法字體。這個人不但是一個書法家,也是一個著名的畫家,同樣試圖以畫入字,因此書法帶來了獨特的線條感。
他的楷書還算正常的,小行也算正常的,大行則古怪了,如一根根零亂的古籐在筒壁上爬行。若不是看中了這首詞,還有這個筆筒的新奇,當初白玉娘差一點將它扔出去。心中還歎息呢,製作這麼精巧的物事,又寫下如此雅約的詩餘,居然寫下這麼醜的字。
可到了劉知州眼裡卻不是這樣。
一眼就看出這種字體的縱逸超邁,醇厚有味,並且那種線條給人帶來獨特的審美感覺。
新字體嘛,也想找一找,是從那種字體上演變過來的,看到了顏真卿、李邕、王羲之,甚至北魏碑刻裡的一些影子。可再尋去,又不像。換蘇東坡的超級大腦袋來想,也未必想到這世上還有一種叫回腕法的寫字方法。不知道這種方法,就不知道這個字從何而來的。
這種似是而非的念頭,豈不折磨人麼?
不由地撓頭,然後扭頭問:「鄭小郎,你是如何看這種字的?」
「知州,以後生看,大約與第一種字體差不多,試圖以畫入字吧。」
「是不錯,可這每一筆畫的線條從何而來的?」
「是不是一種另類的握筆方法?」
「另類的握筆方法?」
「我來寫一畫,」鄭朗看著劉知州,若這個謎面不揭開,估計今天晚上,他回去都睡不好覺。
白玉娘弱弱的問了一句:「此字寫得很好?」
劉知州讓她一句問氣著了,道:「好好保存此物,這幾筒每筒最少價值百金,詩餘五十金,字也有五十金。」
白玉娘直吐舌頭。百金哪?這是什麼樣的概念?自己在館閣裡一年下來辛辛苦苦的,陪笑,受客人凌侮,陪客的、過宿的費資,客人打賞的金銀首飾,頂多不過兩百金。
但劉知州並不是指字有多好,而是指新意。
自歐褚顏柳後,後人一直在突破,皆沒有成功,包括劉知州自己,都陷入了這樣的絕境當中。所以一看到鄭朗的字,立即如癡如醉。這樣的突破,需要多少才思與智慧?
但百金誇張了一些。
宋徽宗沒有做皇帝之前,用兩萬錢托讓蔡京家的僕人拿出蔡京寫的兩把折扇給他把玩。這也沒有可比性,蔡京那時的字開始有大成,可前面有蘇米黃,是可觀而不可貴。作為一個書法大家,兩把折扇兩萬錢,並不高,史學家們用此為宋徽宗的罪證,肚量太小了。
因此,這個字雖不及蔡京的書法,價值卻比他高,高在新意!再加上詞的高度,器物的雅約,畫功與刻功,此次花會的背景,這幾個要素迭加起來,很有可能價值三四十金,或者四五十金。但絕不會達到百金的。
四兒一聽,肉痛了,在鄭朗耳邊說道:「百金。」
「器多價濫,並不值,回去後我與你說。」鄭朗很清楚。假如再弄出一個,那怕又是一種字體,都不值錢啦!頂多換一個幾金,就了不得。鄭家缺少幾金嗎?
又回到江杏兒的桌前,討要了紙墨,用了回腕體寫了一畫。僅寫一畫,不然就會看出來了。道:「知州,是不是這樣?」
「是……唉,」說著,劉知州自己也拿筆學著寫,彆扭不提了,更不像,慘不忍睹!自嘲的一笑道:「鄭小郎,你好才思,這麼快就看出來了。」
不問怎麼知道的,自己後生是天才!
反正這時候人們就這思想,包括天象,一有大災,那怕皇帝做得再好,下罪己詔吧。
於是又來到了譚婉桌前,再次發出了一聲「咦」。
這種磚頭書便是後來鼎鼎大名的漆書,也是揚州八怪之一金農的絕招。
譚婉也在納悶,這是什麼怪書體?說它追求變化吧,又笨拙得可以。說它古拙吧,又沒有一些古拙字體的自然之趣。也看不出來是好是壞。正好知州來了,順便評一評。
劉知州細看了一下,能看出一些,以隸書為主變化的,取了一些隸書的筆勢,又摻雜了楷書的筆法,篆書的筆意。更不是譚婉所想的那樣,字體蒼勁,古拙淡雅,飽含了一種磅礡的氣韻。看似矛盾,然而這種字恰恰將這個矛盾統一了。那些小鉤鉤添上,又增加了一份靈氣,於是讓字變得真率天成。
「鄭小郎,你看又是如何寫的?」還是想不明白。自己老啦,節約一些可憐巴巴的腦細胞吧。
「有可能載了毫。」但沒有再寫,再寫就會有聰明人聯想起來。
「截毫……是象,」劉知州喃喃道。今算開了眼界,居然毛筆字能這樣寫。
鄭朗又補充了一句:「知州,依後生看,不但是截毫,與結合了諸體之長,寫者同樣試圖以畫入字。」
又是一個以畫入字!
劉知州不由的將四個筆筒放在一起。
眾人看著這四種字,表情各異,有的膛目結舌,有的愕然失色,有的震驚莫明,有的啼笑皆非。
劉知州向江杏兒的小婢問道:「你可聽出那個老農是什麼地方的口音?」
「似是本地人。」
「多大歲數啦?」
「大約有五十多歲。」
「嗯,差不多,僕人這麼大,主人歲數更大。沒有這麼大歲數,寫不出來這樣雅約的詩餘,更創不出這樣的新體。不過這四人是誰呢?難不成是四個充滿風趣的四兄弟?」
「知州言之有理,不是四兄弟,詩餘的風格不會如此相似,而且性格高潔,皆是風趣的隱者,所以不留姓名,送了一物,就讓僕役離開。」
不但是四兄弟,還是充滿風趣的老者,還是隱士。四兒聽完後,一下子伏在鄭朗懷裡,忍不住了,咯咯大笑。
原來鄭州的父母官,也這樣逗啊。
PS:昨天晚上加精,才知道精華沒有了,星期一全部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