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娘親…。」文繡尖叫起來,可是,在這萬馬奔騰之時,馬蹄聲驚天動地,小女孩撥高的聲音全番被隕沒。
文繡無助地、驚恐萬分地閉上眼。她雖小,但也知道危險來臨,她張著口大聲地哭著,這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思念娘親,她後悔不應該聽了堂兄的一番話後,就草率地從府裡的後門偷偷溜出來,還膽大包天地偷偷爬上一輛出城的馬車……
可想像中被馬蹄踩踏的劇痛沒有傳來,卻落入一個帶著清新草木香氣的懷抱。
火把下,那人一身銀色的戰袍,唯能看到的,就是銀盔後一雙琉璃眸緊蹙。
文繡早已鼻滴眼淚一起流,髒髒的小臉狼狽不堪,她抬著頭,卻緊緊地閉著雙眼,唯恐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向自已身體踩落下來的馬蹄。
銀衣人眸光透著難隱的嫌惡,如果不是在馬上,他會毫不猶豫地將這兩個髒兮兮的小傢伙扔了下去。
小的那個還好,至少頭髮梳得清清楚楚,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很髒,可大的那個,一頭亂七八糟的雞窩頭,上面還掛著一根稻草,臉上粘粘膩膩,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鼻滴,涎著臉滴在他的戰袍上,更可恨,此時她的一雙手還死死地摟住他的腰。
而且——聒噪不安!
文繡感覺到眼前的人想推開他,她怕得更不敢睜開眼,皺著小眉頭拚命地念著,「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快顯靈,我變我變我變變變——」把她瞬時變進母親的懷中吧!
小天賜皺了皺小眉頭,聞到熟悉的香草味,他「咦」地一聲,馬上睜開眼,抬頭看著一個銀盔神甲模樣的人,咯咯地笑幾聲,抻出一根小指頭,得意洋洋地指著面前的銀盔將軍,奶聲奶氣地打招呼,「漂亮姐姐……咦……」小傢伙好像覺得自已犯了小錯誤似乎地掩住了自已的小口,重生拍拍兩下後,又皺了皺小眉頭,認認真真的喊了聲,「漂亮叔叔好!」
蘭錦微微吃了一驚,他全身罩在銀色的盔甲中,也沒發出任何聲音,可這小傢伙就一眼認出他!
文繡聽到小天賜的聲音,好像安然無恙,她膽子大了起來,偷偷地瞇開了雙眼,就看到小天賜一點也不怕地模樣朝著銀衣人笑,臉上一紅,招頭看了一眼蘭錦。
原來是你在裝神弄鬼!哼哼哼!我還以為是太上老君派來的!
文繡想到自已的膽量竟然輸給一個小弟弟,頓時小臉漲得通紅,氣咻咻地吆喝了一聲後,突然殺氣騰騰地揮出小拳頭,狠狠地朝蘭錦的眼睛打去,蘭錦一手持韁繩,一手環抱著兩個小傢伙,一時不備,竟被打個正著。
蘭錦琉璃眸一暗,張口正想怒斥一聲,文繡這已經口齒伶俐地拉長脖子辟里啪啦地凶開,「壞蛋,騎馬的壞蛋,你剛才差點把我和弟弟踩蹁了。」
銀盔面具後的蘭錦琉璃眸微微一瞇,藉著火把的光亮,看到懷中的小天賜一眼,淡淡道,「他是你弟弟麼?」
文繡一聽,頓時來了精神,帶著炫耀表情伸出小拇指,先戳了戳寧天賜的小臉蛋,而後拇指拐向自已,指了指自已,得意洋洋道,「他是我撿來的。所以,在他沒有找到娘親之前,我負責他的安全!」文繡抬高下巴看了一眼和自已擠成一團的小天賜,一臉高高在上的模樣,「小天賜,姐姐說得對麼?」
小傢伙馬上拚命地點著頭表示沒意見,火把下,那雙琉琉眸如耀眼的珠寶,看得蘭錦身邊的近騎校衛偷偷地嚥了一口氣,心道,「這也太像了。」
文繡立刻抬頭瞪著蘭錦,伸出黑黑的小指頭,一邊說著一邊也戳著蘭錦的胸口,「我沒騙你吧!瞧,小天賜都承認了,所以……」話未落音,只覺得身體被人憑空提了起來,蘭繡還沒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便被扔了出去,掉到了另一個人的懷裡。
一時間蘭繡被轉得頭暈目眩,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左邊馬上的蘭錦,根本沒反應過來自已換了一個坐騎。
「看著她,讓她閉上嘴!」蘭錦從身後掀過銀色披風,將寧天賜罩在懷中,雙腿一夾,如風馳電掣般地向前衝去。
「漂亮叔叔,你帶賜兒去找娘親好不好?賜兒,想娘親了,好想好想呀!」小天賜象遇到親人一般,小指頭伸出,摸向蘭錦的臉,蘭錦本預避開,可不知為何,那一剎那,竟由著他的手觸上了他冰冷的盔甲。
雖隔著厚厚的銀面具,可蘭錦卻奇異地感覺到那小手心的柔軟,不覺輕輕地安慰,「好,叔叔帶你去找娘親!」
小天賜眼睛一亮,立刻伸出黑黑的小指手,歡呼著,「勾勾手喲,勾勾手!」
蘭錦忍著全身的不適,終於伸出控住韁繩的手,輕輕觸了一下,輕問,「放心了吧!」
小傢伙大聲地咯咯笑了幾聲,將小臉埋進蘭錦的懷中,這一天又疲又累,此時感覺到又溫暖又安全,在搖晃中很快地睡著了。
蘭錦不知不覺地慢下了速度。夜色下,微風吹過,胸口處奇異地升起一股涓流,那一處多少年來,都沒有讓他感覺到生機了。
蘭錦輕輕掀開懷中的披風一角,露出小傢伙粉嫩粉嫩的小臉,那嫣紅的小嘴在他的胸口微微張著呼吸,嘴角一絲銀光……所有的溫馨一瞬全被抽光,蘭錦打了個寒噤,全身閃過一波波的寒刺,
頭盔掩去了蘭錦的臉,只露著那一雙靜水深潭的琉璃眸,在火把下輝映下,似含了絲苦意。
這時,前方探馬疾速向他馳來,遠遠地,便大聲回報,「末將前鋒探馬,稟報七殿下,過了前方的那道彎,就到了京城南郊!」
蘭錦略一揮手示意探馬再探,揚聲對身後的副將道,「傳令,調派三個先譴隊,火速前往離城門五里處紮營!」
副將得令,馬上高高舉起手上的火把,對身後的大軍揮舞著手式,下達命令,等發出三個指令後,後方很快分出三隊快騎,井然有序地越過大隊人馬消失在黑夜之中。
正在熟睡的小傢伙也不知是被餓醒,還是被一陣馬蹄聲喚醒,他蠕動了一下,從披風中伸出小腦袋,帶著朦朦朧朧的眼嘟喃,「娘親,賜兒肚子餓餓……好餓餓哦……」
蘭錦拍了拍小傢伙的後背,騎到右側,放緩了速度,吩咐身旁的近侍,「備馬車,還有,備些糕點給孩子吃。」
「遵命,殿下!」近侍迅速調轉馬頭,朝後面的後援大隊駛去。
蘭錦的速度放緩,身邊的騎兵很快地超越過他,在馬蹄聲中,他隱隱聽到又尖又刺的女孩子的叫聲,「我要弟弟,還我弟弟,你們全是壞蛋,搶我弟弟……我要告訴我祖父,把你們全下大獄,關起來,不給飯吃……」
蘭錦轉過身一瞧,只見文繡像個野丫頭般,竟手腳並用地打著他的副將,還好那副將手形極高,蘭繡一時打不著他的臉,只能像中小貓似地亂撓著。
副將一臉呆滯的表情,好像文繡這是給他抓癢。
蘭錦憊懶一笑,對身旁落後他半個馬身的洪齊道,「看她身上的衣裳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聽這口氣,想來是官家的。」
洪齊自然早就瞧出來,道,「小的那個也是,瞧屬下一直納悶,這兩個娃兒怎麼會流落到這樣的京郊野外,這裡離京城足有三十里地,憑兩個孩子的腳程是走不到!」
蘭錦沉默,瞧文繡的樣子,不像被人擄走,很可能是自已鬧脾氣,離家出走,但賜兒不同,才兩三歲的孩子不敢離開。到底是誰擄走了寧天賜,並狠心將這麼小的孩子扔到荒郊野外?
「殿下,這孩子……」洪齊看著蘭錦懷中的小傢伙左右伸出小腦袋,漲紅著臉拚命地想往蘭錦的身後瞧,似乎也聽到文繡地呼叫,那一雙罕見的琉璃眸與蘭錦一模一樣。
而看那孩子與蘭錦之間,似乎一點也不陌生,終於忍不住問,「七殿下,他是誰的孩子?」
蘭錦瞅了洪齊一眼,淡淡道,「讓那個孩子也上馬車!」
蘭錦把小天賜抱進豪華的馬車時,小傢伙一著地,身子先晃了晃,馬上就看到了桌子上擺滿了各種瓜果和精緻糕點。
小傢伙餓壞了,蹭地一下撲過去,剛想伸手抓,突然發現自已的手髒髒的,馬上擺出一臉痛苦的模樣,高高地舉起雙手,歪著小腦袋瞧著蘭錦。
蘭錦取下頭盔,脫去身上略顯沉重的盔甲,一身雪白錦衫裡愈發顯得出塵脫俗,在一路煙塵滾滾行軍,他卻乾淨得一塵不染。
他盡量離著髒兮兮的小傢伙遠遠的,半靠在一個軟衿輔成的軟榻上,對上小傢伙對他伸著雙手,那一雙濕漉漉地琉璃眼求救地看著他,他淡淡地搖首拒絕,他指了指桌上的半濕的毛巾,「自已擦!」之前身上有防塵的盔甲,他尚可以忍受抱著一身污跡的小傢伙,現在不行。
這時,副將把文繡帶了上來,小丫頭剛落地,一時沒站穩,雙足跪跌到了厚軟的地毯上。瞧不出這野丫頭還挺利索,馬上一個懶驢打滾站了起來,像一隻小野貓一樣,大眼睛惡狠狠地盯著蘭錦,可一轉眼看到滿桌的吃的,馬上兩眼發光,衝到桌前,一手拿著綠豆糕,一手拿著玫瑰糕,就往嘴裡塞,一邊連連點頭稱讚好吃。
蘭錦一看到那丫頭手背上的污漬,垂下睫羽,移開了眼。
小傢伙這時也擦乾淨了手,朝著吃著香噴噴的文繡禮貌地點了點小腦袋,兩手拿著一個玫瑰糕,坐得端端正正的,斯斯文文地開始一口一口地慢慢吃。
文繡很快解決掉了六個,才端起桌上的一杯牛奶,拚命喝了幾口後。像個滿足的小獸般仰天嚎了一聲。
惹得小傢伙咯咯咯地笑起來。
文繡突然放下手中的東西,轉過頭看著蘭錦,眼圈開始一波一波地泛紅,那眼淚在眶中轉呀轉,終於在眨眼間掉了下來,「我已經好幾天沒吃到好的了……嗚……娘親怎麼還不來找我……我天天躲在土地廟求土地公公讓娘親快點找到我……那些村民好小氣
,都拿壞的,又乾巴巴的東西孝敬土地爺爺,今天瞧在玫瑰糕的份上,我不計較你搶我弟弟了,我原諒你了……」
小傢伙馬上一臉同情的模樣,把自已面前才吃了一個的玫瑰糕推到文繡的面前,細聲細氣地安慰,「姐姐別哭,賜兒的也給你吃……」
蘭錦一直很安靜地閉著眼,唇邊帶著極淺淡飄渺的笑意,彷彿遙遠的山谷中的一朵靜蓮,聽完文繡一番哭訴後,終於睜開雙眼,「能說出自已府上在哪麼?到了京城,我派人送你回去!」
文繡臉上漲得更紅,似乎在猶豫著,蘭錦瞧她似乎越想越委屈,淚灑得越來越歡,好像糾結著、痛苦著、被家人所棄的模樣。
果然,那丫頭狠狠地搖了搖頭,拿起賜兒擱在一邊的濕毛巾,用力地擦了一下小臉,一臉的認真模樣,「將軍,文繡給你當小丫環使喚好不好?只要能有吃的就行!」
蘭錦看著這個有意思的小丫頭,她臉上很髒,但方纔擦了後,整張小臉清晰地露了出來,竟然是個很清新的小美人,唇紅齒白,一雙烏黑的大眼透著一股靈氣,蘭錦唇邊露出淺淺的笑,「你會幹什麼?」
文繡想了想,很久後,大眼睛裡閃過的期待,才很慎重地憋出一句,「文繡會暖床,娘親說文繡身上很熱,天氣冷時抱著睡,最舒服的!」
小傢伙一聽,馬上高舉一隻手,興奮地說,「賜兒也會,娘親也說賜兒身體軟軟的、熱熱的,好舒服哦!」
蘭錦精緻灩漣的唇邊露出個帶著點無奈的笑,搖了搖頭,連自已也弄不清楚,居然會耗神跟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聊天,他轉了一個身背對著兩個小傢伙,不再搭理。
蘭錦到達駐地時,帳營已經搭建完畢,蘭錦一下馬車,就將懷中的寧天賜扔給身邊的侍衛,吩咐道,「本皇子要沐浴,順便把兩個人弄乾淨了,命令所有將軍、副將、參將半個時辰後,在帳營集合。」
「屬下得令,七殿下!」
蘭錦到帥營中,他剛脫去身上的的錦袍,四個侍衛就搬著一個超大的浴桶進來,身後還有一個侍衛捧著一套乾淨的銀色盔甲及乾淨的衣袍,恭身後,悄悄退了出去。
蘭錦脫去衣裳,潛入浴桶之中。若是平時,他定是洗個半天,刷上兩三次,可今日不同,大敵當前,只能草草洗了一遍。一想到胸口處可能有那小傢伙的口水,腰處有那小丫頭的污泥,又忍不住狠狠地重刷了一次方罷。
浴後,蘭錦進入帳營中,眾將下跪請安時,他一身雪衣琉璃,在燈籠下越顯絕代芳華。竟惹得潼關的幾個守將無法控制自已的眼睛,而頻頻地抬頭瞄向他。
蘭錦自小已習慣這種眼光,也不介意,揮了揮手示意眾人不必多禮,便走到當中的主帥桌前,坐下。
到午夜,他與眾將士商定完畢後,帶著微微的疲倦回到了自已的帥營,剛掀開簾子那一剎那,蘭錦以為走錯了地方,可再放眼認真一瞧,沒錯,營帳中央那個超大的浴桶還擺著,沒撤離。
只是,整個營帳,目所能及之處,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天翻地覆!
那一套銀色的盔甲被分散地扔到各處,床榻上的錦被可憐兮兮地半吊在木桶邊沿,一半落在地上,一半浸在水中,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到處散開,地圖被折成一隻大船掛在最顯眼的衣架上,帳營中代表著帥令的指揮旗被插在他換下的一雙銀靴中,高高地放在案桌中央,兩旁還整整齊齊地擺著他的幾雙短靴,像在行軍列隊。
而那兩個小傢伙,竟……
摟在一起橫躺在他的床榻上,身上僅蓋著他的披風。
蘭錦緩緩地走向床榻,冰晶琉璃的瞳仁直直盯著盯著那兩個沉睡的小傢伙,全身散發著寒意。
蘭錦身後的近侍洪齊嘴巴張得足足塞下一個雞蛋,他侍候蘭錦多年,知道主子有嚴重的潔癖,平常從不與人共騎共坐,甚至別人坐過的地方,他連靠近都不願。而蘭錦最難容忍的應該算是有人爬上他的床。
床榻上的兩個小傢伙絲毫沒感應到危險的來臨,
「起來——」蘭錦伸出長臂,驀地抓住錦被的一角,用力一掀,那一瞬,所有的怒氣被抽得一空,琉璃眸中折射出千變萬化的光彩,分不清是震怒、驚異,他幾乎難以置信地看著床榻上的兩個小傢伙,竟然,竟然——赤條條地抱在一起睡覺。
洪齊噎了一聲,在蘭錦一記冷眼下,忙退了出去!
蘭錦很快地告訴自已,眼前不過是兩個年幼的孩子!
他看看床榻邊緣,並沒有他們脫下的衣裳,雖然他們不過是孩童,並不懂得害羞,可這樣種春末的季節夜裡還是有些冷,難道他的副將並沒有給他們找一套衣服?不可能!
蘭錦眸中閃過一道波瀾詭譎,最終尷尬地憋出一聲歎,再也起不了絲毫怒氣,他苦笑地走近那木桶一瞧,果然,裡面扔著濕漉漉的兩套小衣裳,雖是粗衣粗布,看上去還挺合身的樣子,他料想,這一定是副將派人到附近的農莊中找來的。
不難想像,這兩個小傢伙沐浴後,副將不知道帶他們在哪裡過夜,便將這兩個小傢伙帶到他的帳營中,結果,侍衛尚未清理好這裡。估計是那個野丫頭看到覺得好玩,便自作主張不讓侍衛撤走浴桶,於是,在野丫頭的慫恿下,兩個小傢伙痛痛快快地在他帳營中玩了個底朝天。
此時,兩個小傢伙鬧乏了,擁在一處睡得很沉,對他方纔的怒吼沒有絲毫的察覺。
蘭錦撿起地上的披風輕輕拍了幾下後,俯下身,重新為兩人蓋上。
他悄悄走出帥營,吩咐侍衛再去弄一套孩子的衣裳過來。
半個時辰後,侍衛送了過來,蘭錦悄悄走到床榻邊,輕輕掀開披風,先將小天賜從那野丫頭手中抱了出來,沉睡中的文繡哼了一聲,動了一下身體,四肢擺了個大字,繼續沉睡著,蘭錦琉璃眸徹底呆滯,雖然這野丫頭不過是六七歲的年紀,但到底男女有別,他忙幫她蓋上披風,尷尬中,琉璃眸溢滿了璀璨妖異。
蘭錦先用毛巾擦著小傢伙並沒有乾透頭髮。他從不曾幫人穿過衣裳,好在小傢伙的身子很軟,折騰一小番後終於穿好了,正要將他放在床榻上時,小傢伙突然蠕動了一下,軟軟的雙手環在了他的腰際,嘟喃了一句,「娘親,賜兒有乖乖哦……」
蘭錦嘴角忍不住溢出一絲的笑意,伸出手溫柔地撫過小傢伙乾淨瑩白的小臉,仔仔細細地看著懷中孩子每一個精細的五官。
他眸中滿似複雜的矛盾,心裡翻覆著,這是沈千染的孩子,與他如此相像,看到的人都會認為,這孩子與自已血脈相連。
是呀,血脈相連……對這個孩子,他分明應該是憤怒、應該憎恨、應該厭惡,可自己卻不忍推開他,難道,真的是血濃於水?就像當年,他看著蘭悅儀折磨著沈千染時,他並不知道沈千染與自已的關係的情況下,竟還是選擇了去救她?
蘭錦悄然閉上眼,腦中閃過一個人影,那一頭的銀髮,一雙眼眸也是琉璃璀璨,那一瞬,他感覺自已就像蚌殼被人小心地剖開殼,裸露出裡面最脆弱的骨格。
東郊行宮。
看著娘親的瞳眸彷彿被掏成空白,她整個人慢慢地,慢慢地佝僂下來,最後曲成團跪倒在下床前。
淋了一個多時辰的雨,她從不覺得冷,可是這時,看著娘親嘴角那一抹暗紫的深紅,她感到渾身上下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都泛著冷,牙顫得歷害,連哭聲都在抖……
終於、終於鼓足了勇氣,顫得歷害的手緩緩地伸出、伸出去,探了探寧常安的鼻息。
立刻,她觸電般收回了手,抬起臉,看著蘭亭,她淚流滿面,全身戰粟如篩,啟啟闔闔間竟說不出半句話。
蘭亭慌了,他將她像嬰兒一樣抱在懷中,輕拍著她的後背想讓她平靜下來,修長的手指輕撫過她的臉沒入她的墨發,一遍遍地安慰,「你還有我,我們還有賜兒…。」
「呵呵……」沈千染搖了搖首,她想說些什麼,卻滿腹辛酸哽在咽中,她一邊流著淚一邊突然震顫地笑開,最後,近乎傻氣地吐出一句,「娘親活著……」
未等蘭亭有所反應,她突然生出一股氣力,猛地從他懷裡掙開,一隻腳跪上了玉床,她不敢移動寧常安的身體,此時的寧常安脈息脆弱得毫無生氣。
她從懷中取出針灸,小心翼翼地刺入寧常安的身體一側的幾個要穴,讓血脈漸漸地運行。
半柱香後,她再探向寧常安的脈息時,懸在咽喉處的一顆心終於落下。
可看到圈在寧常安腰側的那隻手時,沈千染眸光一閃,如利劍,狠狠地將蘭御謖翻了過來,只聽輕輕悶哼了一聲,蘭御謖那慘白如紙的臉被轉了過來。
沈千染的眼瞼瞬時急收了幾下,落在了蘭御謖的右手腕上,那裡像是被刀割開了一道長長的傷口,血液已經凝固,她驀地明白,娘親為何能撐下來的原因,是蘭御謖給她餵了自已的鮮血。
一定是他聽到了陵墓外的動靜,而寧常安的體質早已堅持不了完全不吃不喝,他心生不忍,便用血餵養了她。
此刻,她的心分不清是什麼感覺,亂成一團,她帶著無助的眼光看向蘭亭。
此時,蘭亭的眸光也是落在蘭御謖的手腕上,感受到她的眼神後,他看向他,唇角透著一絲薄涼的笑,緩緩道,「父皇失蹤那年,西凌的奪嗣已近尾聲,父皇這一派幾乎是必勝無疑,可他寧願拋妻棄子呆在小山溝始終不肯回京……」
蘭亭的眸色如漆夜,落在寧常安的髮髻上,言辭著透著無比的涼沁,「染兒,看看你母親的頭髮,父皇梳得多好,我從不知道,原來父皇也會懂得幫女人梳頭髮,想來,就是那年在江南醫廬陪伴你母親時,學來的好手藝……」
蘭亭眸光帶著一絲恍惚,又落在寧常安頸項上所佩的暖血玉,心中澀然難當,突然憶起年幼時他聽到母妃在父皇面前的一番哭訴。
那時,蘭御謖剛登基,柳妃被賜為貴妃,所有的人都認為,靜王妃會被封後。後宮的妃嬪每日帶著禮物去珍妃的永寧宮給珍妃請安,甚至連柳貴妃見了珍妃後,也按著靜王府中的禮儀朝給珍妃敬茶。朝堂之上,眾臣一片默契,紛紛向鍾家祝賀。
可過了一個月後,父皇卻遲遲不肯下旨封後,珍妃在後宮中的地位愈來愈尷尬,終於忍不住,去質問了蘭御謖。
面對結髮之妻的哭訴,與珍妃完全不同的是,蘭御謖的聲音容溫而低沉,甚至不帶任何的怒氣,如話家常,宣告著,「朕已經將暖血玉賜人,你如今雖位居貴妃之後,也是四妃之首,這是朕能賜給你最高的,至於後位……以後,莫提!」
蘭御謖離去後,珍妃哭倒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十歲的他冷冷地佇立在圓柱之看,看著痛哭失聲的母妃,他沒有出去扶,他不想母妃知道自已的狼狽全被他瞧在眼內。
在那一天,他一昔成長,他狠狠地發下誓,終有一天,他會將代表著西凌最高貴身份的暖血玉珮在母妃的身上。
他努力地學習,在眾皇子中脫穎而出,希望有一天,能引起父皇的重視,讓珍妃多享一份榮光,可後來,他發現,無論自已如何努力,如何的上進,寫出來的文章再好,箭射得再准,也無法超越蘭御謖懷中那個美得不可思議的水晶男孩。
蘭亭眸色漸漸清冷,如一泓古井,唇角微微挑起一些冷嘲,「舅父告訴我,父皇失蹤那年,我才一歲,剛剛在學走路,我母妃天天抱著我哭著,因為,如果父皇不回,白白丟了到手的太子之位,若有朝一日被別的皇子登上帝位,一旦清算舊帳,將來這整個清王府都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蘭亭輕歎一聲,多少年,他心裡多少有些怨恨,怨恨到,一切怒火成灰燼,怨恨到驚濤成死海,現在,一切變成歎息。
父皇不是無情,只是他的情全部完完整整給了一個女子,他的心除了寧常安,再也放不進任何東西,包括他們這些親骨肉。
沈千染這才看到,不僅是寧常安的頭髮,便是她身上的衣裳也有可能是眼前的男人給換的,她身上的所穿的正是江南彩帛所裁剪出的皇后吉袍。沈千染自已有一手好繡工,她一眼就瞧出,吉袍上的鳳凰的繡法,已是二十年前的老繡法,這一身鳳凰吉袍很可能是蘭御謖二十年前就為寧常安備下。
當她的眼光落在寧常安胸口所佩的玉符時,上面雕刻著鳳凰的圖騰,她的心突然急速驚跳起來,腦子裡閃過在沈家農莊時,申氏惡狠狠地向她討要暖血玉的情景。
「這是暖血玉?」腦中靈光一閃,她倏地半跪下身子,握住了那塊天然溫潤的玉石。
「是!」蘭亭淡淡道,「這是西凌歷代皇后的鳳符,想來,這是你皇第三次將此玉珮到了你母親的身上。」
沈千染的心突突而跳,重生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申柔佳會命申氏向自已討要暖血玉?
一個男人會三番兩次地將一塊如此重要的玉珮戴在寧常安的身上,又怎麼會最終下了一道旨意,把寧家滿門抄斬?
更不解,既然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心繫寧常安,又怎麼會在申柔佳進宮後,獨寵申柔佳,並讓申柔佳母憑子貴,成了貴妃,以至後來,兄長沈逸辰被暴民打死,母親自縊,而她和賜兒最終死在了冰冷的地窖。
他帶著不解的眸光地審視著她,沒有躲過她臉上每一分的變化,看著她的神思從疑惑,到痛苦,到仇恨,他心中徒然升起一股不安,他極小心地伸出手,清清涼涼的手指撫去她眼角凝出的淚滴,輕問,「染兒,你怎麼了?」
她抬首,看著他深情的眸光,神色漸漸疏離、淡漠、甚至隱隱含了戒備。
重生前,無論是命運還是造化使然,這一對父子何曾能護得她們母女半分周全?
那今生呢?等待她與娘親的又是什麼呢?
蘭御謖愛她的娘親,卻將娘親活活埋在了此處,若不是她拼著一股執念打開斷龍石,她的母親必死無疑!
蘭亭呢,她與他終究隔了一個珍妃,這條路,怎麼走,都是死路一條。
「染兒,請你不要把對父皇的恨轉到我的身上,那不公平……」蘭亭從她的眼神中讀出每一分變化。他輕歎一聲,口氣帶著幾分冷峭,嘴角上挑出的弧度略帶苦澀,眸中溢出
一分的蒼涼,「如果是為了我的母妃,那更不公平……她這一生,比起你母親,活得更狼狽!」他知道沈千染無法理解,宮庭中的女人圍著一個男人轉,無論是非對錯,都只會憑著本能去傷害對手,爭鬥從一開始是為了生存,後來便成為一種習慣。
後宮之中,沒有是非對錯,只有你死我活!
他想告訴她,他蘭亭這一生都不會讓她陷於這樣的境地,但啟闔間,卻吐不出半字!
她抬首,撞進蘭亭灼灼眸光,一瞬不瞬,在那誠然露骨近乎貪婪的眼神,她竟有些害怕地避開眼睛,但唇齒中卻絲毫沒有猶豫地吐現,「冤有頭,債有主,她的不幸是你父皇給的,而不是我母親,更不是我。蘭亭,這一輩子永遠別想叫我寬恕你的母親,在我的眼裡,就算是把她千刀萬剮也不足以瀉我心頭之恨!」
他心中驟然抽痛,原以為這一番努力,他與她漸漸走近,可原來是這般脆弱,只消讓她回憶想一絲的過往,她的睛就放出如此無情的光芒。
而她,亦想起重生前的賜兒,心頭震顫,淚光一閃,她倏地轉開臉,她眸色冷得快搾出冰來,她不再看他。伸出手,像對著一個木樁似地欲圖將蘭御謖從玉床上推下。
但她畢竟是一個弱女子,無法移動一個成年男子的身軀,蘭亭見狀,沉默地伸出手幫忙將蘭御謖移開,卻一時扳不動他扣在寧常安腰際的手。
他亦不敢太用力,怕傷了蘭御謖,便道,「染兒,幫父皇通一下血脈,他四肢很僵硬!」
她站起身,沈千染此時已換上一副醫者的模樣,突然朝外喊著,「水月,馬上讓人把米湯端進來。」
「是,二小姐!」寢陵門外傳來水月輕鬆愉快地聲音。
沈千染探向蘭御謖的脈息,心中微微詫異,蘭御謖的脈向比寧常安更弱,若不是方纔他悶哼一聲,她幾乎以為他是死人。
但轉念一想,或是是失血的原故。
一盞茶後,水玉端著一大盅的米粥進來。
蘭亭先裝了一碗,遞給沈千染,此時,方纔的情緒已經全被他撫平,看著她的眸中流轉著點點柔光,「染兒,讓水月侍候你母親,你把這個米粥喝了後去沐浴!」看到她不哼聲,眸光裡帶著拒絕,蘭亭正色道,「你母親不會有事,倒是你,三天沒睡,又吃不下東西,方才又淋了雨,弄出病來,是不是準備在這裡多呆上幾天?你就不擔心賜兒?」
沈千染輕歎,接過他手中的粥,幾口飲盡。抬道看了一眼水月,水月會意,便上前裝了一碗到寧常安身邊侍候著。
水月本身有醫術,懂得饑飲過久的病人應該慢慢地餵食,沈千染看了一會後,安下心來。她感應到蘭亭就在她的身後,她有些不敢看蘭亭的臉,只微微地側了一下首,淡淡道,「我很好,你也先去沐浴吧,你也不會比我好多少。」
蘭亭看了一眼蘭御謖,朝外喚了一聲,「諸將軍!」
「是!」一直墩守在外的諸支山忙應了一聲便走了進來。
「行宮中是否有醫侍?」蘭亭站起身問。
「有,全在外面候著!」諸指山指了指門外跪著的幾個灰衣人,「這些,全是被宮刑的太醫,被皇上派到此處。」
「另清理一間屋子,讓他們侍候父皇,父皇的身體有些僵硬,還有些失血!」
諸將軍看了一眼玉床上的蘭御謖,輕歎一聲,「寧王殿下,末將遵命。」
半個時辰後,蘭御謖的四肢緩緩軟了下來,抱著寧常安的手漸漸地袖蘭亭抽離了出來,但他一直處在昏迷不醒中。
諸支山與幾個龍衛相攜力將蘭御謖輕輕抬起,移到寢陵隔壁的一間房,裡面其實一應俱全,只是那張床榻略顯小了一些,一看就是農家用的竹編的小床。
將蘭御謖安置好後,諸支山招手讓候在外面的醫侍前來侍候。
四個青一色灰布衣的醫侍半伏著身體,分別跪在了蘭御謖的身側。
其中一個灰衣人躬著身裝了半盅的米粥,跪到帝王身側,顫顫兢兢道,「請皇上恕罪,奴才冒犯了!」醫侍將帝王的頭小心翼翼地擱在自已的腿上,一隻手半扶著,一隻手掌著小銀勺一小口一小口的將米粥餵進帝王的口中。
八隻手同時按在了蘭御謖的四肢上,輕輕揉壓著四肢上穴位和肌肉,誰也沒有注意到,其中有一雙特別瑩白的手顫得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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