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宅院裡點亮了油燈,暈黃的一團光照,將不算精美的走廊掩映得朦朦朧朧,平添了幾分耐人尋味的滋味。
持著明紅火燭的粗使丫鬟剛剛點燃走廊上最後一盞燈,扣好燈罩後,她微微吐出一口氣。正回過頭來,冷不防身後突然冒出一個人影,嚇得這年輕的丫鬟一聲驚叫。手一顫,紅色的粗壯蠟燭頓時掉在地上,蠟油滴滴答答的落下,火星子在燒黑的燭芯上顫了兩顫,隨後熄滅。
那人影皺了皺眉頭,很是不悅的模樣,「叫什麼叫!」
受了驚嚇的丫鬟這才回過神來,藉著剛剛點亮的燈籠仔細一看,才看清眼前紫衫披髮、眉目暗沉的女子,是自家那位招惹不得的三小姐。頓時嚇得臉色一白,腿一軟,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
地上剛剛滴落的滾燙蠟油尚未冷卻,小丫鬟一下子跪上去,火辣辣的觸感頓時沁透了她單薄的褲衫,疼的丫鬟臉色一白,卻生生抿住了唇,不敢呼痛出聲。
三小姐似乎剛剛洗了澡,頭髮還濕漉漉的披在腦後,心情好像不是很好,又好似在趕著什麼,見這丫鬟衝撞了自己破天荒的沒有發怒,只是隨意一腳,將那丫鬟踢翻在一旁,啐了一口「廢物」,便頭也不回的順著長廊走去。
丫鬟被她一腳踢開,後背撞上了實木長廊上凹凸不平的雕刻,疼的五官差點挪位,卻半點不敢吱聲,只哆嗦著等待紫衣女子走遠,這才慌慌張張的收拾了地上的蠟油殘燭,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小花園。
她只是這村長宅子裡最普通不過的粗使丫頭,什麼都不懂,也絕對不會想到,這匆匆的一面,是三小姐囂張跋扈的一生中,最後留給了她的畫面。
殺意未起,長風微揚,眉頭微鎖的紫衣女子快步順著長廊走,腦子裡卻在不斷回想白日間那個黑衣少年附在自己耳邊所說的一句話。
她說,「你飛上枝頭的美夢,就快結束了。」
就是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登時如利針一樣刺進了三小姐的心底,讓她一瞬間幾乎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脫口問出為什麼。
可是還沒等她來得及問,那黑衣少年已經淡笑著退開了去,烏黑的眼睛,眼神平靜裡,似乎帶了點不易察覺的憐憫。而就是這樣一個眼神,讓她的心裡頓時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未出生便定下的娃娃親,說是對方弱冠便會來迎娶她,可時至今日,當初說好的迎娶之期已經過了六年。雖然她嘴上從來不說,但要說心裡不急,是絕對不可能。
三小姐和她母親一樣,一心只想憑藉著這樁婚事飛上枝頭,哪怕變不成鳳凰,變一隻林雀也好啊,總比待在這窮鄉僻壤裡草草打發一生要強。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心願,卻足足拖了六年都未曾實現。村子裡的流言四起三小姐不是不知道,可是她又能如何?封得住一個人的嘴,封得住所有人的嘴嗎?只要男方一天不迎娶她過門,這些流言就一天不會消散。可是照現在的情況來看,男方似乎根本沒打算在近期迎娶她過門。
不急嗎?怎麼可能不急!
三小姐今年已經二十有一了,六年的青春都耗費在無盡的等待裡,一個女人一輩子又能有幾個六年?可她再急又有什麼用,總不能衝到人家家裡,用刀逼著人家娶自己吧?
她也只能表現一副放浪形骸的樣子,極力表象出自己根本不在意這一樁婚事的態度。
但其實,她哪裡是不在意,她就是因為太在意了,才會做出如同洩怒般的幼稚舉動。
鳳無霜恰恰抓住了她的這種心思,看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背後隱藏的信息,卻龐大的讓三小姐無法忽略。
美夢就要結束了?這是什麼意思?
她的美夢自然是順利成婚,離開這鬼地方飛上枝頭做鳳凰。「就要結束了」的意思,難道是指男方那邊想要悔婚不成?!
為什麼會突然想要悔婚?難不成是自己這些年所做的荒唐事終於是紙包不住火,傳到了世外城男方的耳朵裡?
就算真是這樣,那個黑衣少年又是從哪得來的消息?難不成,她就是從世外城中出來的?
…………
在極短的時間內,各種各樣的揣測紛紛從三小姐的腦子裡劃過,明明人家只說了一句話,還是那樣一句意義含糊的話,她卻在瞬間將人家的意思扭曲了十萬八千里,什麼相幹不相干的事情全給扯出來了。
夜祗說的沒錯,這個女人就是一個偽君子,看似很好欺騙,實則心裡彎彎道道數不甚數。
而鳳無霜看人的眼光一向毒辣,對於這種求而不得欲蓋彌彰卻把自己弄得像小丑一樣的女人更是一抓一個准。所以,她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三小姐便乖乖的順著她希望的方向思考開去。
正是因為她抓住了三小姐的心理活動,所在在她說完那句話後,三小姐果然不敢再輕易刁難她們,甚至按照鳳無霜的附耳提議,將蕭邇等人一併帶回了家,給她最好的廂房休息著,當成貴客一般伺候。
這是因為,她擔心鳳無霜真的是從世外城中出來的人,又看到自己那樣放蕩的一幕,讓她的心裡也有些發虛,只能寄希望於好好伺候著鳳無霜,以便於日後能求她幫自己隱瞞一二。
退一步來說,就算鳳無霜不是世外城中的人,就衝她的長相,那廂房給她一住倒也無妨。至於蕭邇那三個卑賤骯髒的人,她不過是看在鳳無霜的面子上順手給帶了回來的,等她弄清楚鳳無霜口中那句話的意思後,再酌情處理。
若鳳無霜真的是世外城裡的人,她倒是可以看在她的面子上放過那三個人;可倘若鳳無霜不是……
紫衣女子的眉宇間陡然閃過污沉的戾氣,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下越發顯得陰鷙異常。
可若不是,那就證明,那個黑衣少年從頭到尾就在耍自己,等到那個時候,可就不是幾條人命那麼簡單了!
敢耍她的人,這輩子還沒從娘胎裡出來呢!
小花園裡突然刮起了風,風聲蕭瑟,席捲殘葉翻飛不止,一面在腦子思考一面快步往娘親院落趕去的紫衣女子,天資本就不高的她,再加上一心二用,自然沒有發現在那突然刮起的風聲裡,一縷似有若無的殺意,正在緩緩逼來。
紫衣女子依然在往前走,雖然心中焦急,腳步倒是不慌不忙,這也是她母親從小到大教育的後果,提醒著她日後是要成為貴婦的,無論什麼情況,都不能失去貴婦應該的氣度。
只是今日的事情太過突然,本來白日裡她就想找母親商量,可誰知母親偏偏在這個時候外出了,一直到剛剛才回來。紫衣女子自然迫不及待的起身,去尋母親商議。
村長家的宅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而三小姐又是喜好享受的人,所以從她的院落到母親的院落之間,需要穿過兩個小花園,直線距離也有好一段距離。以前還覺得這段路景致不錯,可在今日心情焦躁之下,反倒覺得這條路長得有點讓人不耐煩了。
不過好在,她已經看到第二個小花園出口的石質拱門了,出了那個拱門,在繞過一座假山,便是母親的院落了。
紫衣女子眼神一喜,腳下的步伐不由自主的加快,快速朝拱門走去。
就在她的身體穿過拱門的一瞬間,眼前突然有黑影一閃,好似憑空飛起一隻黑色的大鳥,紫衣女子還沒來得及反應,脖頸間便突然一涼,全身的力氣好似突然被人全部抽走。她腳一軟,不由自主的跌倒在拱門下。
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只是本能的伸手摸了一把脖子,摸到了一手的黏稠,藉著遠處的燈光一看,滿手猩紅。
撕心裂肺的疼痛直到這時才如洪水般洶湧傳來,女子猛然瞪圓了眼睛,用力摀住自己的脖頸,掙扎著抬起頭來,喉嚨裡,不斷有血液咕咕冒出的詭異聲響。
在她面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黑衣的少年,五官俊俏得不可思議,掩在髮絲後的左眼熠熠閃爍著金燦燦的光芒。他手中拿著把匕首,匕首雪亮反光,寒氣森森,一看便知是利器。
就是這樣一把利器,在女子即將穿過拱門的一瞬間,從天而降,輕巧的抹過她的喉嚨。速度快得連血都沒來得染上匕刃。
可是,少年的臉色那般慘白,幾乎與迅速失血的女子一般無二,眼睛瞪得滾圓,眨都不眨一下,握著匕首的手甚至在不斷的發顫。喉結聳動著,額前的青筋突突直跳,那樣模樣完全不像一個殺手,反倒像是被殺的那一個。
他是第一次殺人,按照鳳無霜的安排,他循規蹈矩的完成,但卻高估了自己。
在鳳無霜的描述裡,他本該一刀抹喉,了卻三小姐的性命。他也不是做不到,但是在做的那一瞬,他幾乎是本能的放輕了力道,以至於雖然抹中了三小姐的喉嚨,卻完全達不到一擊致命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