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黑暗,污濁。
這樣的天空,這樣的氣息,這樣的詞彙,本都不該出現在精靈族的領地上。
一別上百年,離開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哪曾想經年後返回,竟撞上了精靈族的大劫。
斐妮眉目沉沉,眼神中光澤流轉,起起伏伏不定。
所有精靈恭敬的停在她身後,密麻養眼的一片,是污濁灰暗的蒼穹下難得的美景,停留在半空,一個個面無表情的看著前方的景象。
還有一刻鐘便要天亮了,而一直以來,黎明之前的黑暗,都是最為混沌的。
若在其他地方,敏感的人或許會發現,在黎明之前的夜總是黑得特別可怕;但在這裡,這樣的夜卻成了群魔亂舞最後、也是最為寬敞的舞台。
放眼望去,蒼穹之下,群花張牙舞爪,撐開大如傘面的花瓣,黑洞般的口大喇喇的張開,自相殘殺之餘,更是肆無忌憚的攻擊周圍的植物。
無論是雜花野草、還是綠樹森林,只要是它們所到之處,一切植物全都淪為口腹之食,如秋風掃落葉,半點不曾殘留。而就在其他植物快速消失的同時,這群詭異魔花的領域範圍也變得越來越大,自身越發健壯,乍一看上去,像極了發了狂的食人花。
「王,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一個中年男精靈憂心忡忡的站在斐妮的右側,看著不遠處幾乎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其他植物壯大自身的魔花群,無不驚慌無措的道,「這些花的生命力如此頑強,若再放任下去,只怕整個精靈地都要被它們所佔據了,到那個時候,我們……」
「所以在那之前,我們一定要找到克制這種生命力的辦法!否則整個精靈族都將不復存在!」男人身邊另一個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年歲的女精靈咬牙說道。
「說得倒是輕巧。」第三個中年男精靈冷笑一聲,斜睨了她一眼,無不嗤笑道。「我們精靈族素來親和自然,精靈地中到處都充盈著旺盛的生命力,現在突然要開始克制這種力量,你真當這是口頭說說就能辦到的事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布萊茲!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過是提個方向而已,你作甚明嘲暗諷?難道我們什麼都不做,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精靈地不復存在嗎?」女精靈氣不過被諷刺,扭頭反駁道。
被稱作布萊茲的男精靈帶著他尖酸的表情,冷冷的道:「你可以提出方向,難道就不准其他人加以反對嗎?安琦羅,你未免也太自以為是了,不過是剛剛繼任長老位不到百年的小丫頭,還真以為自己位高權重了嗎?」
精靈族一共擁有十九名長老,年歲大小不一,所管的事情也不盡相同。
而在這其中,包括布萊茲在內的十七名長老都是當年斐妮還在的時候親自提選出來的,算是精靈族中有聲望有實力的一眾,而安琦羅卻和玫瑰一樣,是在幾十年前才通過選拔,當上長老的。
布萊茲對此很是不滿,他認為只有精靈女王才有資格決定提選精靈長老,其他人的選拔都不作數。更何況安琦羅和玫瑰的性子又都屬於精靈中較為風風火火的類型,因為年輕,所以難免毛躁,素日裡雖然沒有大的錯誤,但卻總是小錯不斷,因此也使得布萊茲原發對她們不待見。
而在安琦羅和玫瑰之間,顯然是安琦羅的性子更烈。而玫瑰更是年輕,為人又聰明,嘴巴也甜,幾番撒嬌賣萌之下又肯耐下心來學習,雖然毛躁,改正錯誤的速度和她犯錯的速度幾乎成正比,但勝在笑容甜美,平易近人,族中的多數長老對她都是長輩心態,寵溺疼愛之餘,也倍感好笑無奈,對她所犯的那些不太嚴重的錯誤,自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笑而過了。
但是安琦羅則不然,她較為冷漠,性格也比玫瑰死板不是一點兩點,一張臉難見笑容,要她賣萌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做起事來一板一眼,但脾氣卻是一點就爆,堅決不承認「年輕等於沒有實力」這個概念,為人又倔強,族中有不少精靈都不怎麼喜歡她。
但是她勝就勝在好強不服輸,對任何事態都能保持冷靜的思考能力,在初次接下長老職位的時候,因為不瞭解而總是犯錯。又不會像玫瑰一樣撒著嬌請人幫忙,所以和玫瑰一對比,有些大男人主義的布萊茲自然更加看她不順眼。
他們兩人不睦早已是精靈族中公開的秘密,眼見兩人又要吵起來了,有經驗的諸位精靈默契的朝旁邊退了幾步,並且不動聲色的閉合精靈耳,以等待狂風暴雨的來臨。
但是這一次有些情況特殊,往日布萊茲和安琦羅吵架,因為都是性格好強的長老,族中根本沒有人勸得住他們。但是現在有斐妮在,豈能讓他們吵起來?
就在兩精靈「兩相對望」,眼神交鋒,空氣中的火藥味越來越濃的時候,許久未曾說話的斐妮終於開口道:「好了,現在外患未除,大家需要保持內外一心,不要起內訌才是。」
她說這話的時候甚至沒有回頭,語調也和素日說話無二,柔柔如清泉一般的聲音下,卻是能將百煉鋼融化的不動聲色的強硬。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就如同幽冥族以守護者為尊、人類以皇帝為首,精靈族中,女王的話也是至高無上的諭令。
因此即便斐妮沒有加以責備或者說什麼重話,布萊茲和安琦羅也依然面露惶恐,也不顧這是在半空,急忙屈膝虛跪,右手拂左胸,低頭齊聲道:「王恕罪,我等放肆了。」
斐妮這才回過頭來,淡淡的一揮手。「下不為例,起來吧。」
兩個精靈這才站起身來,看了對方一眼,眼神中雖仍有不忿之色,但卻不敢再起什麼爭執,各自偏過頭去,像結仇幾千年的老對頭一樣,相看兩生厭。
半空中一瞬間寂靜下來,每一個精靈都不敢胡亂開口,斐妮也沉默無語,站在天空上看著遠方,似乎在看什麼,又似乎在等著什麼。
「王。」玫瑰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了抓俏皮的短髮,小心翼翼的問道。「我們現在站在這裡是要幹什麼?」
「等。」斐妮淡定的吐出一個字。
等?等什麼?
玫瑰不敢直接問,但她的表情卻已經如實陳述她心中的疑問,其他的精靈也是面面相覷,到底要等什麼?還要等多久?現在這種情況,他們還有什麼希望可以等嗎?
只怕繼續等下去,等來的,會是整個精靈族的覆滅!
精靈族本是所有生物中最親近自然的種族,他們鍾愛天地,鍾愛自然,鍾愛這世間的一切生靈,可以說,他們是陸地上最為善良和純粹的種族,因為無法適應人類世界中的種種污穢,這才避世獨居,不和人類有任何接觸。
但誰曾想到,這樣一個善良到幾近純白的種族,繁衍生存了這麼長久的時日,今日竟會在他們最最鍾愛的植物身上承受到有史以來第一次滅頂之災。這幾乎是像是一個尖利的諷刺。
眾精靈的不安和疑竇,斐妮盡收眼底,可是她沒有開口,也沒有任何解釋,只是沉默的站在半空中,面無表情的望著遠方。
帶著腥味的風從遠處吹來,撩起她水晶色的華髮。那樣長的發,即便高束在頭頂,依然長長的垂落下來,直到腿彎處。風吹發動,饒是光線混沌至此,髮絲依然流光瀲灩。消瘦筆直的背影,隨著風拂動在半空的綠色袖帶,那樣充滿希翼的顏色。
她就這麼一動不動的站著,卻像一把劍,撐開了漫天污濁的混沌,將所有人的心都釘在原地,生不出一點躁動。
風靜謐的吹,下方的群花躁動依舊,群魔亂舞的爭相廝殺,不見血的戰場,聽不到任何喊殺的聲音。存在於黑暗中的你死我活,比起明處,更加沉默詭異,叫人後背發毛。
而在和精靈們站立方向成對角的地方,更有數不清的花爭先恐後的對著一處樹籐網兇猛的撞去,每撞一次,樹籐都會本能的往後一縮,隨後花朵迅速被溶解,被樹籐所吸收。而樹籐便會發出奇怪的聲響,像一個人在飽腹之後,所發出的滿足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漸漸地,東方出現了一線淡漠的白。
有光線濛濛裊裊的透出來,像蒙了沙塵的珍珠,晦澀而昏暗,不是時刻關注的人,根本難以察覺。
但就在這光線灑落下來的一瞬間,原本群魔亂舞的花群像是電影中途被按下了暫停鍵,一切躁動統統停止在原處。
光線漸漸明亮,灰色的霧靄在光芒中一點點消退下去,像見了烈火的浮冰,半點反抗能力都沒有。從清淡的淺黃開始,東方的天空一點點濃郁起來,顏色一層層的加深,像一個精筆巧墨的畫家,將那些艷麗的顏色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塗抹在上方。
東邊輪轉的光芒,對於某些人來說是希望,但對於另外一些來說,卻是沉睡的開始。
隨著光芒漸次的明亮,原本活躍得有些離譜的花也漸漸變得焦躁起來,它們飛快的將拉長的根莖重新拉回來,收攏花瓣,矮下身軀,花蕊上的黑口消失,重新變回與世無爭的唯美模樣,靜靜綻放在原地。
地面上,是厚厚的一層花瓣與花粉,殘破得找不出一片完整。而在花海之外,更有一夜之間空出來的詭異荒地,肥沃到接近黑色的土壤大喇喇的曝露在曦光之下,莫名的,竟展現出盛極而衰的趨勢。
斐妮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轉向那片黑色的土壤,總是平和的眉眼裡,竟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傷感。
物極必反,盛極而衰。
這是塵世間一切事物的潛規矩,精靈界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所持有的生命力太過旺盛,到最後,便演變成了如今這樣一場飛來橫禍。
只可惜,他們領悟的太晚;如今也只能希望,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曦光越來越明亮,層層的華彩像極了京劇花旦面容上艷麗的妝,天為面,地為身,彩霞為妝,薄雲為衣。如此美麗靜謐,如此安靜祥和,照耀著下方叢叢綻放的花海,竟像是仙境一般。讓人完全無法想像到,就在這樣的「仙境」裡,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之前,還在上演一場啞劇般的廝殺。
待到旭日東昇,萬千華光瀲灩擴開,層層彩雲像是艷麗的舞女,簇擁著正中心赤紅的朝陽慢慢升起。陽光驅離了夜晚的陰霾,金光飛揚,萬物全都籠罩在其之下,又是一個極好的天氣。
長久未曾說話的斐妮終於緩緩吐出一口,嘴角微微彎起,露出一個恬淡的笑容,扭頭對身後的眾精靈道:「諸位,請隨我來。」
她沒說要去哪裡,正如她之前也沒說為什麼要帶著他們離開精靈居住地,來到這片如今被打上了不詳標籤的地方。
她既是王,自然有特立獨行的資格,想做任何事,即便沒有任何理由,也能變得理所應當。
權力之誘惑,便在於如此。
眾精靈無人敢問,隨著斐妮低空飛行,一路穿過大片繁花。看著下方茂盛的花海,這些喜愛植物的精靈頭一次沒有露出自豪的表情,每人臉上的表情都是凝重的,甚至,還帶著不易察覺的恐懼和厭惡。
花香襲來,濃郁的催人欲吐,不少的精靈都忍不住伸手摀住了口鼻,臉上的厭惡之色越發鮮明。連斐妮都忍不住在這樣濃艷的花香中輕輕蹙了蹙眉。
不過短短一夜,這種詭異的花香又濃了不知多少,若在這樣下去,事情當真極度不妙。
她活了這麼久,還是頭次見到有普通植物的生命力能旺盛到這種地步,雖然這其中有一定原因是關乎精靈族,但,也不至於如此啊……
難不成,除了他們目前所知道的情況外,還有其他情況隱秘在暗中、未能被察覺?
斐妮擰著眉,暗自思索著。卻又很快淡淡展顏,露出一個稍顯放心的眼神。
好在,無霜這次是和她一起來的。
若有她的幫忙,要解決這次的問題,應該不是太難吧。只是少不得,精靈族要付出點代價了。
罷了,只要能渡過這次便算是萬幸,其他的事情,日後慢慢再說便是。
斐妮如此想著,暫時將心裡的擔憂放下,帶著族人快速朝前而去。
緊跟在她身後的是長老一眾,玫瑰自然也在其中,一邊扇動著精靈翅,一邊抓耳撓腮的糾結不已,她怎麼也想不通女王陛下到底是想做什麼,難道高位者的想法都是這樣難以揣測嗎?
糾結了半晌,玫瑰也沒敢開口問出來——她可以在任何一個長老面前撒嬌賣萌,做出種種可憐表現以套取想要知道的事情,連大長老都拿她沒辦法。
但唯獨只有斐妮,這個在精靈族中向來行蹤成謎的精靈女王陛下,是她絕對不敢輕易放肆的存在。
斐妮在精靈族的聲望極高,也極度深愛自己的民族,在位時間不長,對精靈族的貢獻卻是有目共睹的。百餘年前,為了避免體內的黑暗精靈禍害到精靈族,斐妮主動離開了自己的領地,並對精靈樹立下了「不解決綠腰,絕不反還」的誓言。
她向來是極度注重誓言的精靈,立了誓,便一定會做到,此後百年,真的再未回過精靈族,寧肯被幽禁奪去自由,也絕不違反和自己、和精靈樹的約定。
若不是綠腰貪婪,企圖與鳳無霜爭搶幽冥法杖,結果卻被打至重傷,不得不回歸沉睡,不等上幾百年休想很難再出來興風作浪,只怕斐妮到現在還不會回到精靈族中。
因此,在精靈族中,流傳了很多有關她的「傳說事跡」,玫瑰就是聽著她的傳奇故事而長大的。
百年未曾回歸,族內一切事情皆有長老們代為管理,但即便如此,斐妮在精靈族中的聲望卻不降反升,由此可見,精靈族是個何等單純善良的民族。
若換做是人類帝國中的君王,別說數百年,就是幾年甚至幾個月不在,也難保不會有人生出異心,如何能和精靈族相抗衡。
海水難量,人心難測。
玫瑰糾結來糾結去,最終還是不敢開口詢問,最後反倒是安琦羅開口,問出了她糾結的問題:「王,我們這次來,到底是為何目的?」
她剛一說完,布萊茲立刻很有針對性的道:「安琦羅,王所做的任何事自有她的道理,這豈是你能質疑的?」
「我並未質疑!」安琦羅很惱火的道。「我不過一問而已。」
布萊茲還想說話,斐妮卻擺擺手,「無妨,告訴你們也無礙,這次我們來,是為接一個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