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山會感到有一雙美麗的、撩人的眼睛望著他。他裝作什麼事沒發生一樣,轉過身子繼續驗麥子。
過磅意味著小麥乾濕度符合驗糧入庫標準,通知過磅的村主任便喜笑顏開,號召來扛糧的青年人奮力扛起百十斤的麻袋,像螞蟻一般朝過稱的地方湧去。去曬曬意味著小麥濕度太大不符合入倉的標準,需要拉回到廣闊的曬穀場上去曬一兩天,直到乾透為止。
每一個來交公糧的人手裡都捏著一把汗,盼望著龍山會過去,又擔心他過來。誰也難以逃脫他那一排比機器還準確的牙齒,只要稍微帶點濕度就被列入「再曬曬」的行列。再說,他根本不在乎接到手裡的那一盒香煙,誰送他都接,接了再拋出去,到最後只剩下耳朵上那兩支煙了。
為了早回家幹活,某些身強力壯的就想方設法把自己的糧食往前搬著插隊,後面的就吵吵起來。每個臨時小隊都有好幾十甚至上百袋的糧食,前面的交過了,後面的就拉起糧食袋子跟上,儘管麻袋上標著記號,也還是擔心麻袋被人扛跑了,畢竟人很多,被搬走一袋自己回去不好交代。男人們把腰間的毛巾抽出來不時地擦汗,女人們不時地叮囑要小心點看好自己的糧食,搬糧食的時候別折了腰,就像飛到糧食堆上的麻雀一樣,甚是熱鬧。
等排到農大的了。耿鳳凰等同學們列在龍山會的兩旁去看結果。龍山會照舊拿著驗糧桿,照舊一刺一拽,一看一咬,近二十袋麥子算是通過了,等到了最後那一袋麥子,龍山會一刺感覺那聲音過柔,迅速將帶出的麥粒放進嘴裡,也不說話,兩眼注視著人群裡擠過來的龐順行。
「這袋是你家的。」龐順行跑過來解釋,眼看著龍山會的表情。
龍山會立即想到母親為了給他定親去磨面的那袋麥子。那麥子一定沒有幹好,就被他們要過來了。他不是想給龐順行難堪,而是不想不符合標準的糧食混進來。既然鎮糧庫每年讓老師們來幫忙,他不能帶了老師的牌子。他沒有猶豫,堅決地說:「去曬曬!」
「把這一袋曬曬!」龐順行喊人過來去曬。
「要全部曬一下。」龍山會說。
「耿鳳凰,你看那個驗麥子的龍山會就給你了,農校都看你了!」雪蓮站在一旁說。
耿鳳凰一聽懵了!雖然沒有字字句句聽清楚,但也聽出了大意。你龍山會裝什麼,既然親暫時不定也就算了,也不能拿不幹的麥子充數,這是你家的麥子,你反而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給她絲毫不留面子。一袋就曬一袋吧,為何要全部曬?她和龍山會早就認識,何必要到糧站來見面。耿鳳凰正在發愣,雪蓮又說:「山會那樣活沒有不會的,知道疼女人,身子壯得像牛,耿鳳凰你跟他享福吧。」耿鳳凰羞得不敢抬頭,感覺整個糧站的眼睛都彙集在她的身上。才突然感覺到,自己不該答應雪蓮相親的事。人家好好的一對情人,你耿鳳凰相什麼親啊!
「山會,你過來一下。你把耿鳳凰娶了吧。」雪蓮又躥到龍山會的身邊。
雪蓮的話龍山會裝作不知,但身邊的於槐江卻聽到了,幾步躥到龍山會身邊,附在耳旁一語雙關地說:「別聽雪蓮的,你要是真的和耿鳳凰好了,她不尋死才怪呢。你千萬別交雙份『公糧』啊!」然後,將一卷稿紙揣給龍山會。
龍山會跑去廁所裝著方便,將那一封信裝進貼身的短褲裡,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出來,正碰上耿鳳凰,也沒心思和她搭訕。她覺得沒了尊嚴,推開密集的人群跑出了大院。
曬糧很苦。尤其夏天在烈日下光著身子腳不停地翻曬。烈日當空,流汗的衣服貼在身上燙熱得很,腳下又是滾燙的地面和小麥。龐順行正要往騾車上裝麥子,龍山會又過來,領著騾車來到後院的廣場上,「曬這裡吧。太陽落山的時候再交。」
他們把麥子倒在曬台上晾曬,攤開,等糧食出了汗,也就晾乾了。覺得還不大乾淨,再用風車過一遍,把一點兒塵土、麥芒全部篩乾淨。
為國家交糧,要交上等的好麥子。 等到日落西山,大家忙乎著把麥子裝上車再次去驗糧。誰知龍山會被老媽喊回去了,驗糧的換了耿亮。
耿亮嘴裡還噴著酒氣,咯吱咯吱地咬著麥子,手裡搖著驗糧桿來到農校的糧袋前,他瞇著雙眼問耿鳳凰:「昨天曬好了沒有?」
「今天又在這兒曬一遍呢。」耿鳳凰忙應著。
耿亮一面拿起帶凹陷溝的尖錐向麻袋刺去,往回一拉,看看溝溝裡小麥的成分。再抓起麥子往口裡用了幾粒,直聽見小麥子在他嘴裡咯崩脆響,大家一喜知道沒問題了。
大家正準備往磅秤上搬,誰料耿亮陰陽怪氣地問:「在這兒曬?哪個地方?」
「龍山會領著我們到了後院。」耿鳳凰說。
「怎到那個地方?水泥面剛做過幾天。地面潮濕太大,回濕,再曬一下。」
大家傻眼了,不知所措。耿鳳凰說:「好多人當天來當天回去根本不用曬,而我們三番五次交不上,啥意思?」
「你們不拿出來曬曬,當然糧食要回去曬曬了。」耿亮抽一支煙放在嘴裡。
有人遞過一支煙耿亮沒接,有人送過一盒他卻丟在兜裡。交不上糧食的謎底終於弄清楚了。耿鳳凰很快買了兩盒香煙回來,趁人不注意,將香煙塞進了耿亮的腰包裡。兩盒香煙果然湊效,用不著排隊,耿亮拍了拍麻袋高喊:「農校的,過磅!」
過磅總免不了每袋子小麥要扣除幾斤雜質。能過關就很不錯了,省得再折騰到明天,明天又是夜裡回潮再曬曬。這樣來回的折騰就不是兩包香煙的事情了。耿鳳凰拿到了票據,像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然後要把糧食一袋袋扛到倉庫裡。耿鳳凰是城裡的女孩,自小被父親寵著,那扛得了百餘斤的麻袋,還要爬到幾乎挨到屋樑的麥子堆上。
正在為難的時候,雪蓮過來了,和耿鳳凰打對子抬著沉甸甸的麥子往麥堆上攀登。屋子裡像蒸籠一樣,抬不兩趟就渾身是汗。耿鳳凰堅持不住了,抬到半腰氣喘吁吁,又不敢歇息,後面的人正催得緊。飢渴、勞累、悶熱,一下子沉重的麻袋連同她們倆拽到板子下。
「誰讓你們倒這裡的,往上爬。」管理員指著糧堆頂說。
耿鳳凰揩著滿臉的汗水,「我們實在堅持不住了。」
糧站管理員裝著鐵面無私的樣子,說:「不行,就是不行!」
下一趟管理員被女學生可憐的樣子打動的時候,就跑出去喊來幾個壯漢子來幫忙。
「來給我!」龍山會將雪蓮和耿鳳凰抬得麻袋要過去,夾住。另一隻胳膊原來就夾住了一袋。兩袋麥子足有300斤重,被他輕巧地送到糧堆的頂端,然後倒出來。
龍山會人高馬大到底練過武術,一趟兩隻麻袋,不一會兒和大家將糧食運完了。最後一趟夾著空麻袋回來,那麻袋是農校借用他家。剛走到糧庫的門口,被來視察的耿亮喊住了,指著門口的空麻袋喊:「有人反映你們袋子裡留糧食。」
龍山會將麻袋一條一條往下抖落,不見一粒麥子。這時候,圍過來好多人看熱鬧。
耿亮提起龍山會的那一條麻袋抖了抖,端詳著龍山會,似乎在他捲著的褲管裡發現了什麼,就喊:「龍山會,到辦公室去一趟。」
「我只是幫農校一個忙。」龍山會這樣解釋說。
「你也來!一起到辦公室。」耿亮招呼正和耿鳳凰聊天的於槐江。
二人跟耿亮到了糧站的辦公室,耿亮關了門並上門閂,示意龍山會將鞋子脫了,往地面上叩,幾十粒麥子倒了出來。
「忙於倒麥子,腳踏進麥堆裡了。」龍山會解釋。
「先別解釋,把你的衣服脫了。」耿亮說,等龍山會脫了褂子,耿亮又逼他將褲子脫了。龍山會不敢,耿亮把龐順行去請龐順行,「既然你是幫農大,就讓龐校長來。」
龐順行一來果然奏效,還沒等龐順行說話,龍山會就赤光光站在地面上,將脫下的衣服遞給了龐順行,「你幫我看看,我龍山會要是留下國家一粒糧食,願接受任何懲罰。」
龐順行將褲管和褲兜抖擻了一遍,地面上落下一地麥子。龐順行控制不了情緒,將龍山會的衣服扔給了他。這一扔,麥子從衣服裡吧唧吧唧地摔下來。
「這是有人作怪!」龍山會突然想到自己往糧堆上到麥子的時候,褲兜像是被揣了一下。
「還解釋什麼?你藏這些糧食幹什麼,留種子嗎?」龐順行見耿亮一臉的怒氣,這樣問道。
「龐順行,你怎麼忘恩負義?要不是我們借糧給你,今天你能過這個關?」龍山會竟然抖出了農校交糧的秘密。
當龐順行聽到龍山會揭露這個秘密,那張暴怒的娃娃臉上立刻繃出一片青雲,喊:「你偷了公糧,還編這彌天大謊!」
「你再敢說一個偷字,我揍你個狗日的!」龍山會攥起拳頭要去揍他,被耿亮喊住了。
「你沒有偷。那衣兜裡是什麼?我們整個農大被你丟盡了。」龐順行卻走到龍山會跟前去激他,「我知道你心疼種子,想留下優良品種做種子,明說就是,也不能這麼干啊!這不是你龍山會的品格啊!」
「你龐順行想多交公糧提拔,我來幫你們驗糧,難免幾粒麥子掉進鞋子裡、裝進兜裡。也用不著這樣對待我啊!」龍山會堅決地說,「這驗糧員我不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