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山的地方朦朦朧朧,像是要起大霧的樣子。從各地派來的支援大軍,經過三天三夜激烈奮戰,終於清掃了道路。列車轟鳴,像一匹快凍僵的野馬得到了太陽的溫暖,有縱橫馳騁在崇山峻嶺之間。
乘務員向乘客每人發放一份救災的物品:一包方便麵和一瓶礦泉水,儘管天氣寒冷,肚子一兩天沒有進食,但分文不花就能得到黨的關懷,好像一股暖流湧遍了全身。人們的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笑容。
龍山會仍是滿臉地愁容,一直沉默不語。他出家來上海的時候,和爸媽連個招呼都沒有打。一場雪災將信息中斷,好容易天晴路通,女老闆的司機將她接回去了。本來女老闆邀請他一起回去的,考慮諸多不便,他還是留在了列車上。等有了信號,他想給家裡打一個電話,手機卻沒電了。他起來,想找一個地方充電,才知道所有的插座都被用上了。
他走回去的時候,一個趔趄胳膊像是碰到圓實彈力的地方。正要尋找碰的目標,一個熟悉的、流利的女中音喊他:「沒想到又見到你!還以為被女老闆留下拉幫套呢。」
龍山會臉上發燒,見是那個龍天虹,就說:「那女老闆早坐轎車回去了。」
「坐這吧。」龍天虹友善地邀請他,將攝影的一套傢伙套在脖子上。
龍山會不好拒絕就靠她坐好,發現了她身邊的一張報紙上的一篇署名龍天虹的報道——《素質教育的主渠道——龍山會課堂教學側記》。他拿過來瀏覽了一遍,他怕見她,心裡一直怦怦直跳。
「龍山會,聽說你去上海,還有一篇交流的論文。」她很羨慕的目光看著他。
他把頭低下裝作看報紙,說:「我們小小的山村水寨出去的,哪有高明的經驗談呢。談經驗的大都是大上海的專家。我的文章當做了書面交流,被評委會授予一等獎,並在會刊上全文刊登。」
「祝賀你,山會。這在上海還是第一篇。」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
「都是龍槐公思想對我的影響。」龍山會的手像觸電一樣收回來,「素質教育不是今天,而是昨天。從兩天多年前的孔子和龍槐公就開始了漫長的探索。龍槐公的『生命教育、健康人生』的思想就是今日素質教育的內容和目的之一……」
「你還得到了專家的哪些思想、理念?幫幫我!」龍天虹一隻纖纖小手都握在龍山會手上了。
「素質教育之所以受阻,是因為中高考的指揮棒在發揮的作用。很多專家提出素質教育不僅僅是中小學的事情,更是大中專的事情,包括那些技工、職業、農業等學校,都應該實施素質教育。回去之後馬上將槐樹林運作起來,早日辦一所像樣的農校。」
「我支持你!」龍天虹想把另一隻手握上去。龍山會裝著看窗外的風景站起來,目光掃視著村莊、田野。
龍山會帶著龍天虹回到了龍城,租了一輛的士繞過了槐花崗直奔小龍山,最後回到了小龍河鎮。龍山會本認為她到鎮裡算了,沒想到她非要跟著他到槐樹林看一看。
的士說是到了鎮政府就算到了,這是事先的約定。要再走的話必須加錢。兩個人都不在乎錢的事,覺得這是宰人。龍天虹說是記者,那司機一點兒不怕,還滿口理由。
兩人只好徒步前往槐樹林。
雪蓮趕著騾車從身邊迅猛駛過,騾子大叫了幾聲,雪蓮正要揮鞭子,騾子將頭一轉,車子兜轉返回,騾子停下了。
「怪不得騾子不走呢,原來有一個美女啊!」雪蓮從騾車上跳下來。
「介紹一下,這是小龍河中學的雪蓮老師,這位是龍城的美女記者龍天虹。」
雪蓮倒也大方,先擁抱了龍天虹,後將龍山會的摟緊,熱淚盈眶,說:「在外學習好嗎?南方雪災,我們天天看。」她顧不得龍天虹在身邊,其實做給龍天虹看的吧。
「槐樹林和復讀班,好嗎?」龍山會問。
「很好啊!」雪蓮說到這兒,心裡不是滋味。山會啊,山會!你家裡出那麼大的事,你不過問,還是不知道?對他說了,怕龍山會一時難以接受。慢慢地讓他接受吧。把痛苦分解開,慢慢來也許他會好受一些。「天剛亮,大浴場的那個女老闆打過來電話,說是派人來整理槐樹林。還將龐順行痛罵了一頓,也不知道女老闆怎樣罵的,龐順行讓我來槐樹林幫你。我以為你過河回來,就到渡口的大槐樹下等;沒想到你和美女記者走這條路。」雪蓮想想龍山會上海學習這幾天龍大河遭的罪,眼淚就出來了。
「外出一周吧,就想成這樣?」龍山會鬆開了雙臂,去拿行李。
「一路上,累了。山會我來。」雪蓮抓起行李放好,等龍山會、龍天虹上車坐好,自個兒噌地跳上去,「啪啪」騾鞭一揮,騾子四蹄一蹬跑起來。
「雪蓮姐!讓騾子慢一些!我看看—」龍天虹留戀農村的風景。
嘀嗒,嘀嗒……騾子放慢了腳步,雪蓮見他們幾乎靠在了一起,才知道車子快了,減速慢行。雪蓮試探性說:「山會弟,現在的變化難以預料,小到家庭,大到國家,不管怎麼變,人都要適應,要振作。」雪蓮談素質教育的實施、學校的建設、民辦教師的選拔……讓這些變化滲透到龍山會的靈魂深處,但隻字不提龍大河被關的事情。
龍山會坐在騾車上觀望心潮起伏。家鄉的教育令人觸目驚心,一座座幼兒園、一個個掛著素質教育實驗班的奧賽班、作家班……神話般地出現在小龍河畔,成百上千沒能轉正的民辦教師和找不到工作的大中專學生,紛紛走上了這個臨時教師的崗位。學校誰都可以辦,誰都可以教,他不能不為這教育質量擔憂,又不能不為當初的復讀班的負面影響感到慚愧。槐樹林裡上千棵槐樹毀於一旦!他那裡知道:砍這些樹木,正是為了即將創辦的農民職業學校服務。這是女老闆為了報答龍山會的母女救命之恩,得罪了龐順行,花錢僱人砍伐的行為。辦學校為什麼要毀壞資源做沉重的代價,他實在難以苟同。
「雪蓮姐,前面的槐樹林呢?」龍山會拍打著龍山會的後背。
「霧太大!」
「不是!這麼近應該看到,停下來!」
雪蓮繼續趕車。
龍山會縱身跳下車子,飛快地向槐樹林跑去,傻眼了:槐樹被砍去了大半,砍下的槐樹亮著白皚皚的樹墩。當初,他和龐順行的合同上,明明白白寫著要保護好一花一木,損壞者照價賠償。學校還沒有一磚一瓦,又拿什麼賠償人家啊!龐順行的女人——女老闆,這個時候砍伐槐樹是幫我嗎?他的腳底下差一點被拌倒。他站穩了腳步,清楚地看見:拌自己的是一個樹樁,墳墓上、還有那剛剛胳膊粗的槐樹幾乎被洗劫一空。那胳膊粗的才栽了六個年頭啊!如今卻像一個個被殘酷地砍殺的孩子,連屍首都未留下。
「等我聽說跑來的時候,已砍了大半了。對不起,山會弟。」雪蓮說。
「老闆的脾性我知道。她這是沖老公來的,沒想到幫了倒忙。」龍天虹說,「你和雪蓮姐回去吧,我到河邊看看。」
龍山會回到騾車,一句話不說。雪蓮駕著車子到了渡口。龍山會無心去看河面,回頭望著那片被砍伐的槐樹林。這片樹林,日本鬼子為搜捕曾祖父燒過;大煉鋼鐵的時候被砍過,父親因為反對被批鬥過;沒想到今日為了建校又遭砍伐,如果將來辦不好學校愧對大槐樹子民啊!
「山會,我們去槐樹園,再喊上龍天虹,搞點槐花香,為你接風!」雪蓮喊他。
「改日吧。這麼長時間沒回家。」雪蓮拒絕。
「想你男朋友的。」
「我才不想呢。別耽擱你們——」
「我倒是不想,只是養父那邊——」雪蓮差點兒把龍大河挨整的事情說漏了,忙說,「沒那事!沒那事!我們真的為你準備飯菜了。於槐江去換酒去了。喝上倆盅。」
雪蓮趕著騾車,一袋煙的工夫來到了槐樹園。三人相聚各自傾訴衷腸。酒喝了七分,龐順行從隔壁的包間裡端著一杯酒進來。雪蓮一見他那醉態的樣子,叫上龍山會走了。
房間裡,只剩下臉喝得通紅的龍天虹陪他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