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濛濛亮,龍山會被「 吱呀——砰通!——光啷」的聲響吵醒。那是槌頭撞擊石臼的聲音,這聲音比棒槌顯得更悶,比碾子的聲音顯得更沉,厚樸、粗獷而悠長,伴著一盞盞農家燈火從牆洞裡、門縫裡透出,如歌聲似的在小尨河的黎中跳躍。
他的心律也隨著「咚咚」聲而搏動。自從碾米機代替了石碓的那天起,小龍河的鄉親們好久沒有聽到這碓米聲聲了。現在的機房也被龐順行承包了,磨面,碾米,搾油……農家的加工活兒樣樣都有。好多天,龍山會家沒米了,龍山會聽到舂米的聲音讓他睡意全無,穿了衣服下床,去找稻子。
龐海燕聽到了他的聲音,在裡屋裡喊道:「順行的機房就別去了,找個有石臼舂米吧。」
龍山會說:「媽,龐順行的碾米機房,河西的都過來,我們何苦要捨近求遠地過河用石臼呢?」
「他摻糠加水也就罷了,還提高加工的價格,把鄉親們惹怒了,寧可跑到幾十里外,就是用臼自己舂,也不去龐順行的機房!」龐海燕對自家侄子成見頗深。
「媽!我們不能和狗慪氣就不拉屎了!再說了,龐主任現在對咱龍家也很友善,兒子能回到龍槐公祠辦輔導班,還多虧了他!」
「你認為他在幫你嗎?他一直打雪蓮的主意!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什麼好心!他是幫你在祠裡辦班,那是什麼地方?把鄉親們得罪了。鄉親們打了賭——從今往後睡在龐家機房碾一粒米、炸一滴油,讓他家斷子絕孫!」
發這樣的毒誓幹嘛!龐順行還不是照樣當成教主任,人家承包的河灘足可以發家。想一想龐順行在河邊的偷窺,想一想耿鳳凰不明不白地墜樓,他恨不得一刀把他剁了!沒想到龐順行對龍山會的支持遭來群眾的反對。
「媽!我們不能在這個時候,幫著群眾起哄!」
「山會,鄉親們沒有怪罪咱已經不錯了!不會用石臼舂的話,就跑河西用水臼吧。再不會找雪蓮教教你!」
用水碓和石臼舂的糯米做成的米飯遠比機器碾出來的米更柔和、清香,但龍山會確實沒有舂過米。龍山會正為難,龐仙薈來了,龐海燕就去指使著大兒媳和龍山會一起去。龐仙薈擔心婆婆為舂米犯病就勉強地答應著,端著一瓢稻子,提著一個袋子先出去了。
黃家嶺的水輪波動流水的「嘩嘩」聲和水碓的「咚咚」聲敲擊著他的耳鼓,那裡的水輪車是龍山會移到那裡的,還用上了水臼。他當初不過是為了給一些不習慣機器碾米的老人提供方便,沒想到現在派上了大用場。他老遠地站著,沒想到鄉親們為了懲治龐順行,偏要過河排隊去舂,舉手之勞的事偏要熬時間去解決。中年男子們幫著舂碓,嬸嬸嫂嫂們忙著簸米,老人們搓的搓,揉的揉,熱氣騰騰。最令人愉悅的要數跟來湊熱鬧的姑娘小伙們,避開顯眼的地方俏語綿綿,和著「吱吱呀呀」的搗臼聲,渾厚中有了溫馨,粗獷中有了纏綿。
河面上三無只小船上站滿了人,龍山會淌水過去。
「走在河邊的小路上,早牧的騾牛是我夥伴,藍天佩朵朝陽在胸膛,繽紛的雲彩是朝霞的衣裳……」龍山會尋著優美的女聲獨唱望去,翠瑩瑩的山坡梁,馱著黃燦燦山草披頂小瓦鑲邊的屋子,屋簷下搭了一間草棚,被老槐樹罩著。石臼是當年龍山會的曾祖父跟何家打工的時候,從小龍山上用一輛小木牛,咿咿呀呀地推了半天,換來一眼鄉下的石臼。為了方便群眾,怕是被雨淋著,又蓋了這間草棚。石臼的旁邊有一條婉約的小溪,正與草棚對著。龍山會跑到小屋對面的小溪邊,從草棚的窗戶裡看見雪蓮正一邊唱歌一邊忙著。讓小小的碓房有了靈氣,龍山會也便有了某種嚮往。
聽著碓米聲聲,龍山會似乎在聽一曲鄉間小唱,讓他回想起童年時節的碓米的情景。逢年過節,一個個母親端著簸箕,提著杞柳筐子,有豆子、粉條、紅薯干,有蘿蔔、辣椒和蒜頭,來到石臼房排隊。龍山會便經常跟母親來到這裡。石臼咚咚悶響,孩子們扎堆在一起,摔方寶,抽陀螺,拾石子,看螞蟻上樹……後來因為過家家爭雪蓮,龍山會竟然很不君子地和幾個逗著雪蓮玩的小伙子打起來,母親們誰也不勸,還哄堂大笑地說,說不準這些逞強的混小子,娶了雪蓮姑娘呢。於是來舂米的母親們給何家帶來了十分的熱鬧和無上光榮。「稍等,先喝點水」何仙舟總是倚著碓米房的門「呵呵」樂著。
碓米設備挺簡單的,前方是一個石臼,圓圓的底座,圓圓的石頭肚子,圓圓的敞向青天白雲的口兒。石臼上方是一段經過一定加工的雜木,木頭頂端鑲嵌了一小段包了鐵皮的木槌,圓滾滾的可愛,年深日久,山旮旯石匠師傅鑿下的刻痕,早已被母親們磨平。碓米時人就站在另一端用勁踏起,然後鬆開讓槌頭砸在臼裡, 清脆的是蘿蔔,沉悶的是紅薯干,圓圓潤潤的是豆類,叮叮噹噹的,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樣。然而,他更喜歡諦聽火車碾壓鋼軌的聲音——轟隆隆,光啷啷——緊迫而又迅疾,帶著時代的風,呼嘯著,奔騰著……
「龐順行的機房,你怎麼不去啊?」雪蓮從窗子發現了龍山會,問道。
「為了一個祠廟,不是把群眾都得罪了嗎?他的機房沒人去!連我班裡的學生也不去祠裡上學了。我在家無事,就幫著媽媽到這裡舂米。」
「山會,你不是把水輪車搬到黃家嶺剛發明了水碓嗎?」 「那裡也在排隊。我媽喜歡石臼舂的,說這個香。」龍山會對她撒了個謊,其實他很想來看看她了,自從大槐樹下「植槐訂親」之後他就一直沒有看見過她。
「那有你男人舂米的?」雪蓮有些心疼,就要過了瓢將瓢裡的稻子往石臼裡倒了一部分,踏向形似撬槓的方木上。人在這頭,木頭在那頭。腳一踩,一鬆,通通的聲音響起,和著村口的水碓悠遠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