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雄鷹在龍氏家族的上空盤旋。龐海燕撲在龍槐德的身上嚎聲大哭,接著龍家人號聲震天。
這一切,龍槐德沒有能夠看到。他早已帶著未完成的事業走了!在他61歲的冬天,帶著終生的遺憾走了!帶著無盡的冤屈走了!帶著親人的牽掛走了!帶著人民的深深懷念走了!
然而,何仙客怎麼也不相信龍槐德死了!他站在龍槐德的身旁,大喊:「你們哭什麼?龍槐德靠逃荒要飯辦起最早的小龍河中學堂,功德蓋天!他推崇龍槐公精神什麼錯?這樣的人!怎麼說死就死了?他還活著!」
龍家人暫時停止了號哭,只要龐海燕腆著大肚子一邊哭泣一邊說,「你也是老師,爺爺也沒有得罪你,你一點同情心沒有,反而在這說著胡話!」
「他不但沒死,反而有貴人相助,官升三級。今天切莫葬了。」何仙客彎下腰去想扶龐海燕起來,「別忘了孩子啊!這般得傻哭幹嘛!龍槐德的確沒有死。你看天上的鷹還在飛。」
龍家人去摸龍槐德的身體,那身體冰涼冰涼,誰也不信何仙客的胡話,該哭的去哭,該忙的去忙。
「鷹就是龍槐德,龍槐德就是那鷹。你們不信,就哭吧。」何仙客獨自望著雄鷹翱翔。
龍家人派出去找龍大河的人,半夜從小龍山回來了,都不知道龍大河在哪。
龍槐德去世的第二天清晨,龐海燕的二哥——龐海鳴卻禁止設帳祭奠這位「自殺叛黨」的教育功臣。龍家幾位老者跑到大院再三要求,龐海鳴看在龐海燕一母同胞的分子上最後做出了讓步,但必須在大槐樹上懸棺示眾三日以警示群眾,然後方能入葬。
龍家幾位老人回去一合計,決定對他進行隆重的「樹葬」儀式。樹葬本來是彝族的葬俗。相傳孟獲讓屬下將他的愛妾用帛緞裹屍,葬之在松樹丫上,人們圍在樹下唱歌、歌舞,悼念這位美麗的妾。中國東北、西南等地區也曾有這種葬俗。但不知為時候小龍河要對龍槐公進行樹葬,誰也無法考究。
經大槐樹下喜歡編故事的何仙客考察,得出如下的結論:
傳說龍家的祖先出生的時候,曾被一群喜鵲送到槐樹的喜鵲窩裡餵養,後來祖先慢慢地長大,結婚生子,成了龍家崇拜敬仰的祖先。後來祖先死了,基於靈魂不滅的觀念,認為生之棲息於樹上,死後到另一個世界也應該在大槐樹下生活,於是,龍家人把祖先葬在大槐樹的枝丫上,等鳥來啄食。後來凡是德高望重的人死後都進行「樹葬」。
龍槐德的喪儀辦得十分神秘,但十分可憐。大凡青壯年顧及龍槐德是「右派」,怕被牽連,再說又趕上大雪天,都藏在屋子裡烤火盆。僅憑龍家找不出幾個抬棺的人,龐海燕領著侄子到旁門外姓的門口叩頭。
有幾位老人,在龍槐德生前就是好朋友,眼前看著孫媳婦挺著大肚子登門叩頭,還是答應了。
河裡結了冰,老人用雪水沐浴了屍身,然後用槐木製成一個特製的棺材,把龍槐德裝殮以後,停在龍大河家的門口。棺材旁邊擺滿了鍋碗瓢勺,都敲掉了一塊,課本剪掉了一角,硯台砸去了一塊,這大概算是龍槐德的陪葬品了。
過午,大雪擋住了凝望槐樹林的視線。在人們抬著屍首奔往槐樹林的時候,忽然刮起了大風,風聲夾著雪花怒吼,屋上、田野裡,槐樹林裡經風的襲擊,張牙舞爪起來,迫不及待地抖落身上的雪。忽然,一陣旋風刮來,抬棺材的人把棺材丟了找一個牆角暫時避開風雪。
幾個人袖著手說著龍槐德生前的好,一匹紅騾子飛馳而來,騾背上那人戴著三山帽子,穿著黃軍用大衣,勒著韁繩將騾子圍著棺材正看,喀喇幾聲,棺材蓋搓開了,只見龍老公從裡面露出了頭。還有人親眼目睹,那騾背上的高個男子將屍體抱起來放在騾背上飛馳而去。
風呼呼地刮著,雪像是停了。棺材抬到槐樹林,掛葬儀式開始了,祭祀的長者燒著香,嘴裡唸唸有詞:「你去吧,等五七墳的時候,你落地吧,把你的屍骨還原大地,來證明你的冤枉!證明你的清白!太陽啊,把你的靈魂召到天上,讓你早化為天上空中的一顆星星在黑夜裡閃耀。你的子孫特意在你棺木的兩端插上兩個木片,做為你的靈魂升天的翅膀。」
掛葬在哪一棵大槐樹?這由死者的子孫挑選。而龍大河不在,放在槐樹林任何一棵樹上都可以。當問及龐海燕都驚呆了,因為龐海燕破例要將爺爺掛在槐樹園的老槐樹上,她說:「我就是讓大槐樹見證,爺爺怎麼死的?」
槐樹園,那是學生讀書的地方啊,懸掛一具屍首,即便是沒有腐爛,沒有鳥蛇來吞噬,也會給學生帶來一種驚恐和不安,有的學生才七八歲啊!怎能天天看著成群的烏鴉啄食屍肉的情景?
長者去徵求於槐江的意見,因為他是龍大河最好的朋友。於槐江對龐海燕說:「我知道你爺爺的死是冤枉的,你是他最疼的孫媳婦,你是想來證明爺爺的無辜,是想完成你爺爺的遺願。你不想落一個不肖子孫的罪名。但為了孩子,為了家鄉。你爺爺在走之前曾經不至一次地說等他死了,要進行樹葬的革命。」於槐江說著,顫抖的手慢慢從懷裡摸出一個信封,那裡面是龍老公留下的信。
這封類似絕命書的信,信的大意是:等他死後,不要將他的屍骨暴露在大樹上,而要化成骨灰灑遍小龍河他生活、戰鬥、工作過的地方,並選擇或種上一棵槐樹作為紀念,樹下放一塊石頭,石頭上釘一塊銅板,寫上他的名字、生卒年月。如果上面不給他一寸土地,就把骨灰盒連同刻著名字的石頭全葬在老槐樹下,因為他深深愛著大槐樹和大槐樹的子民。
風雪中,一輛馬車接走了龍槐德的棺材。過午,那輛馬車卻送來了他的骨灰盒。
龐海燕雙手接過了爺爺的骨灰,哭嚥著向於槐江說:「按爺爺的遺囑辦吧。最後讓爺爺留在槐樹園,給大槐樹為伴。爺爺,是我對不住你啊!你說,黃靜槐進城就進城吧。我寫什麼信啊!是我害了您啊!你讓我給大河怎麼說?」
「嫂子!別自責了!還要考慮孩子啊!」於槐江臨走時勸她。
負責掛葬的老年人艱難地想抬起棺材,卻由於腳下地滑挺不起腰桿。這時候,何仙客的騾車到了,黃靈槐坐在車上。
「你讓他們走!我不想見他們。」龐海燕喊。
「嫂子!仙客和大河是好兄弟;黃靈槐是龍老公生前龍槐公思想的戰友,她是殘疾人,不會害你龍家吧。你拒絕她來送行,龍老公九泉之下不瞑目啊!嫂子!」
「好吧。嫂子相信你。去接龍大河。但何仙客不能參加!」
龐海燕在幾個婦女的陪同下,哭哭啼啼到了何仙客的車前跪下。
黃靈槐坐在車上,伸手將她拽起來,淚流滿面地哭著龍槐德:「當年你發表文章的《龐城縣報》,我找到了啊!你就這樣走了?」
黃靈槐算是死者家眷之外,唯一參加葬禮的人。在龍家的哭喊聲裡,十幾位老人輪換著將龍槐德的棺材抬到槐樹園小學,送上老槐樹的枝丫上。
沉甸甸的棺材壓著樹枝慢慢向下彎。紙剝剝地燃燒,龍老公的子孫們叩拜在大槐樹下。
等送行的人們在大槐樹前一一告別,龐海燕要過那張報紙,對黃靈槐非常感激,「今晚在我家住下吧。我去小龍山找龍大河。」
「這麼大的雪!你瘋了,不能等明天。」龍海濤勸他,「你今晚還守靈,你不能去!」
「爺爺是冤枉的,晚了,龍大河會出事的,不能再等!」龐海燕走進大雪之中……
一陣狂風從西北的黑龍嶺方向兇猛地刮來,把未燒盡的紙捲向天空。那只雄鷹飛來蹲在棺材上,用鋒利的喙撕咬著棺材上的繩子,似乎幫助望著解脫身上的束縛。白茫茫的天空,下起鹽粒大小的圓圓的冰粒,不一會兒掛滿了枝頭。「卡啦--!」老槐樹從枝丫處裂開,「撲冬--冬!」骨灰盒剛好掉進裂縫處,龍老公就這樣被送進了大槐樹的樹洞裡。於是,深不可測的樹洞便成了龍老公的墓穴。沒有墳頭,沒有墓碑,沒有佔有一寸土地,龍老公的死給後人留下世界上最先進的殯葬理念和一個民辦教師對不公平的政治的控訴。
按小龍河的人說,安葬後人的靈魂還留在生前的地方,需要等待上「五七墳」的時候,魂才能招走。既然天氣惡劣,何仙客、於槐江又是龍大河的拜把子弟兄,應該留下來替龍大河守靈。
鷹幾乎天天光顧龍大河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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