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元曲 重遇之風情 第十六章  蕭家天下(一)
    原元自有一番心思和打算,她是從徽州逃命過來安慶城的,名聲自然還在其次,有不見得就有人認識她,這許多年來倒也相安無事,蕭府不然,蕭府自是安慶城土生土長的大戶人家,名聲在外,根基固在這個說不上小的城中,雖說現今是民主的天下了,人人也顧不得那麼許多去日日留一寸半寸心思守著哪家大少爺在外的名聲。好在蕭梓傑自小便是聽話慣了的,人人都道蕭家少爺最是妥當,近來之事想是你還沒有對他產生影響,若是長此以往下去,原元唯恐徒生事端,但心內恍恍惚惚又總有一點不捨的情節在作祟,這是極其讓人心不能安的一件事情。

    越是這樣想越是煩惱陡增,自是庸人無疑,然多憂慮。

    話說蕭梓傑心裡可並不是這樣認為的,打開天窗說亮話雖然劍走偏鋒,然終有一種撕破臉皮的敞亮,一口氣吐出埋藏已久的那些話,倒也爽快之至,陰霾之氣也隨之消散,連日來抑鬱難平的心事好像凹凸坑陷的道路變成坦途,一展無遺。

    於是欣喜萬分,竟是一路小跑回來,頗有些跌跌撞撞的味道,只是他這跌撞是高興所致,憑空撿了一個寶貝似的心情。

    就在這興高采烈的當口蕭梓傑不免想到此次離家出走的緣由,平心靜氣地理了一下思緒覺得自己也有錯在身,並不能十分歸咎到蕭老爺子身上,如若這樣,倒顯得他自身無理取鬧起來。

    心裡面暢快,腳下便升起一陣風來,往常走許久的路程也減半了,一路走心裡一路折騰著,思忖著自己這樣甩手出門便是大半月,不得不說是一種小孩子脾性,想來這大半月因只顧著煩擾與原元的糾紛,今日放下了負擔才陡然想到自己竟是不曾給父親帶去一點半點問候,汗顏之感便生出許多來。

    腳下便不自覺踏上了往日回家那條再熟悉不過的路,踟躇半刻,終於下定決心換了衣服便一路疾走去向蕭府的方向。

    因是掌燈時分,大部分人家歇了工回家吃晚飯的時候,一路上並不見許多熟人,家裡院子也是一股清悄的氣氛,蕭梓傑母親前幾年病重而逝,蕭老爺子也沒有再續絃,只自己守著空房獨享萬年,想來這一點倒是和常日所見的官商富賈大不相同,縱使煙館裡騰雲駕霧舒服得如同神仙境界,也不曾看得蕭老爺子動過心,在這一點上蕭梓傑是對自己父親相當自豪的。

    只是現在這院子裡未免略顯得單調淒清些,平日裡也不覺得,只在這黃昏半刻才突生感慨。

    除去廚房裡常使喚的老媽子,管家和幾個年輕力壯的家丁,小丫鬟也在母親過世後遣散得不剩幾個,蕭老爺子日常照料事宜一任交給管家打理去了,管家姓張,得到蕭老爺子三番五次說明後也把一家子搬到院子裡來,一則充充人氣,二則院子也實在空蕩,白白放著可惜。

    蕭府用飯時間早,此刻蕭老爺子想是已經用過飯,獨自往書房裡去了。

    蕭梓傑一腳踏進家門,直衝著一眼便看到他的家丁打手勢,讓他們不要聲張。

    家丁點頭,眼裡卻是欣喜。

    眼見得張伯一把拉住蕭梓傑的衣服,死活不肯鬆手,蕭梓傑竟哭笑不得,直哄他「張伯你放心,我這次回家來就絕不再走,說話算話!」

    哪知那張伯也像小孩子似的跟他賭氣,「少爺你是來去空空,一甩手便自由了,老爺老了,經不起大風大浪的折騰。莫說是他了,我這老頭子這身老骨頭也是經不起的。你是咱們家唯一的骨血,萬萬使不得再做出這樣的事來。」

    蕭梓傑一路讓張伯抓著衣角往書房移動,一路把那好聽的順耳的話理了又理,嘴上還叨叨不停哄著張伯只顧「嗯嗯啊啊」答應著。

    蕭老爺子想是預早知道蕭梓傑回家來的消息,當蕭梓傑走進書房的時候他正穩妥妥坐在鋪著虎皮毯子的太師椅上,細細看去竟然滿面紅光,暗黑中熠熠閃光。

    「父親,怎地天黑了也不點燈?」蕭梓傑還是心疼自己父親的,也順便給二人搭話鋪好台階。

    方時民國,許多開明的大戶人家都裝上了新式的電燈,遇到天黑下雨的時候只消一拉開關便滿屋子亮堂起來,著實安逸得多,蕭府所住是老宅子,也不方便裝上那洋玩意兒,一來二去便拖至今日,也用的習慣,家裡的老人也懶待動彈。

    蕭老爺子子啊黑暗中也不吱聲,只默默坐著等光亮來到他身邊。

    倒是管家張伯最快心急,忙接上去,「少爺你還是小孩子情形,不知孩子就是父母心頭的燈麼?」

    這是空穴而來的點睛之筆,倒也說得是時候,妥帖而溫心。

    「你這一回來,屋子裡就亮堂了。」還是張伯的聲音,蒼老中夾雜著孩童的俏皮。

    蕭梓傑唯恐障壁再說下去又生出許多尷尬來,剛想開口說道讓張伯去廚房給自己鼓搗些吃的來,卻聽見蕭老爺子的聲音傳過來,「張伯怎麼老了老了話多起來,也不管不顧是不是合時候。」

    頓了一頓,接著說,「你且先去讓廚房再準備晚飯,少爺回來得晚,想是還沒吃飯。」

    這邊張伯一連聲說「是」,方才放開拉著蕭梓傑衣角的手,歡天喜地往廚房走去。

    任空氣安靜了一會,蕭梓傑正愁不知從何處說起,蕭老爺子的聲音又響起來,「你過來幫我看看,方才冷不防一隻蚊子直往眼睛衝來,倒迷了眼睛,難受得慌。」

    蕭梓傑連忙應聲道,「好,好。這時候正是蚊蟲濫飛的時節,黑乎乎的屋子它也看不清楚,亂哄哄飛來飛去撞著人眼也是常有的事,父親要小心些。」說著走到蕭老爺子身邊,伸手湊到跟前細細看起來,輕輕對準眼睛吹了一口氣。

    「天氣暑熱,這些蚊蟲是要作死,整日裡吵吵嚷嚷,夜裡可還睡得踏實?」蕭老爺子略瞇了瞇眼,仰身微躺在椅子上,好讓眼淚從眼角滾落下來。

    蕭梓傑這才清楚看到父親的蒼老毫無隱藏裸露在自己眼前,那一滴渾濁的老淚便是最明顯不過的見證。半刻才想起蕭老爺子問話,忙答道,「夜裡還睡得好,我年輕,氣血旺,蚊蚊蠅蠅倒奈何不得我。」說話間把邊上架子裡盆邊的毛巾遞到蕭老爺子手裡,示意他敷一敷眼睛。

    蕭老爺子略微歎了歎氣,定了定神才接著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以後便不要再出去了罷。」竟然滿是蒼老荒涼的感覺。

    蕭梓傑心裡一陣難受滑過,忙接口說道,「父親大可放心,我知道錯了,這次一時氣盛自顧自跑出去那麼些日子,想來也是荒唐得很,以後再不肯做出這樣的事來。」

    蕭老爺子點頭。

    說話間張伯進門來請蕭梓傑出去吃飯,說是略加了兩三個小菜,再將晚間所剩熱上一熱便足夠了,暗裡意思是蕭老爺子晚飯並不曾用很多。

    蕭梓傑吃飯時張伯便負責在一旁添菜,說是添菜倒不如說是續前言,把上回說的半截子話補上,一口氣說完,直巴不得少爺從此都日日在家守著。

    從他的話裡面蕭梓傑也聽出這些日子以來蕭老爺子並非對自己無所作為,單是隔天便打發一兩個院裡的人去看著他,將他出門的行蹤一併報給蕭老爺子聽,一面暗地裡觀察到蕭梓傑空閒時多往凝脂粹去,卻也不往裡面去,蕭老爺子便起了疑心,差人打聽了凝脂粹的近況,得知原元的存在,心下暗暗將原元與五年前失散的外甥女對號入座,便八分確定了原元的身份。

    這些都是明裡張伯能看到的,自然也就說與了蕭梓傑。只蕭梓傑不知道的,則是蕭老爺子對這件事情的想法和往後的打算。

    然而,這也是讓蕭梓傑心裡顧慮和煩惱的。

    蕭梓傑心裡明白現下不是輕率向父親打聽的好時機,還需耐心等待些時日,畢竟目前相見尚歡,萬不可再因原元的事由再生事故。

    蕭梓傑明白父親對自己的管束,想來若是自己強勢與他對抗,多半時候是兩敗俱傷的結局,也有蕭老爺子讓步的時候,卻只在少數。倘若把心裡將原元贖身出來的念頭說與父親,單單是贖身也無大礙,原元好歹也是他的外甥女,親歷親外幫上一把是在所難免的,但倘若再添上一層,想要娶原元過門就容不得他蕭梓傑那麼為所欲為地胡鬧了。

    說到底蕭府是臉面上的人家,裝飾品是不能用次等的。雖然在心裡蕭梓傑不曾覺得原元進他家門有失他家的身份和門面,也不認為原元此番景況就應當說是次人一等。

    然而他也清楚父親是最好面子的一類人,斷不肯輕易就把原元這五年來在凝脂粹的經歷當作一場戲來看待。

    著實是一個頭疼的問題,蕭梓傑暗暗想著。

    這天夜裡蕭梓傑就不再往新軍府那邊許逸泉處去了,只在家中陪父親說了一會話,暗裡再把與原元相會的情景模擬了一番,重新捻起整個事情的線索,將他二人所有的對話一一在鬧鐘羅列出來,咀嚼一番也從中得出原元尚不肯放棄與自己廝守的機會,倘若上天眷顧,寧肯施捨他們機會的話。

    蕭梓傑不是唯心的人,受教育程度也高,自然相信凡事都有靠自己打拼的概念,如此這般思來想去,直至半夜裡胸中還似燃著熊熊的火光,將未來裡與原元的美事更增添了柴火,燃燒出更大更明亮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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